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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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呼唤人文教育(2)

我从北京大串联回来的时候,走廊里挂满了大字报。我看到我的语文老师庞盈,从厕所出来,被剃了鬼头,脸已经浮肿,一手拿着水勺,一手拿着小桶。我不是她最喜欢的学生,但我那时的反应就是退后几步,深深地鞠个躬说:“庞盈老师,你好!”她愣了一下,我听到小桶掉在地上,她退到厕所里面哭了。多少年以后她在给我的信中说:“梁晓声,你还记得当年那件事吗?我可一直记在心里。”这也只能是我们在那个年代的情感表达而已。那时我中学的教导主任宋慧颖大冬天在操场里扫雪,没有戴手套,并且也被剃了鬼头。我跟她打招呼,“宋老师,我大串联回来了,也不能再上学了,谢谢你教过我们政治,我给你鞠个躬。”这是我们只能做到的吧,但在那个年代这对人很重要。可能有一点点是我母亲教过我的,但是书本给我的更多一些。

正因为这样,再来看那些我从前读过的名著时,我内心会有一种亲切感。大家读《悲惨世界》的时候,如果不能把它放在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里来思考,那么我们还为什么要纪念雨果?他通过《悲惨世界》那样一些书,使人类文化中举起人文主义的旗帜。他的这些书是在流亡的时候写的,连巴黎的洗衣女工都舍得掏钱来买。书里面最重要的话语就是当米里艾主教早晨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不见了,唯一的财产也被偷走了。而米里艾主教说:“不是那样的,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穷人只不过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从我们这里拿走了。没有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些。银盘子是经过矿工、银匠的手才产生的。”这思想就是讲给我们众多的公仆听的。正因为雨果把他的思想放在作品里面,一定会对法国的国家公仆产生影响,我们为此而纪念他。人道精神能使人变得高尚,这让我们今天读它的时候知道它的价值。

我们在看当下的写作的时候,会做出一种判断,那就是我们的作品中缺什么?也就是以我的眼来看中国的文化中缺什么?我们经常说,我们在经济方面落后于西方多少年,我们要补上这个课,要补上科技的一课,要补上法律意识的一课,也要补上全民文明素质的一课。但是你们听说过我们也要补上文化的一课吗?好像就文化不需要补课。这是多么奇怪,难道我们的文化真的不需要补课吗?

五四时期我们进行人文主义启蒙的时候,西方的人文主义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也就是说我们的国家进行初期人文启蒙的时候,西方的文化正处于现代主义思潮的时期。他们现在可以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为形式而形式,甚至可以说他们可以玩一下文学,玩一下文艺,因为文学已经达到了它的最高值。我们不会理解现代主义,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完成过。尽管五千年中我们的古人也说过很多话,其中比较有名的如“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这时人文到了一种很高的境界,可它没有在现实中被实践过。当我们国家陷入深重灾难的时候,西方已经在思考后人文了,关于和平主义,关于进一步民主,关于环保主义,关于社会福利保障。

我和两位老作家去法国访问,当时下着雨,一辆法国车挡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怎么也超不过去。后来前面那辆车停下了,把车开到路边。他说一路上他们的车一直在我们前面,这不公平,车上有他的两个女儿,他不能让她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突然觉得修养在普通人的意识里能培养到什么程度。

前几年我认识了一个德国博士生古思亭,中文名字非常美。外国人能把汉语学成这样的程度是相当不易的。那天一位中国同学请她吃饭,当时在一个小餐馆里,那位同学说这个地方不安全,打算换个地方。走到半路,古思亭对她说:“要是面好了,而我们却走了,这是很不礼貌的。我得赶紧回去把钱交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人文到底在哪里。

人文在高层面关乎到国家的公平、正义,在最朴素的层面,我个人觉得,人文不体现在学者的论文里,也不要把人文说得那么高级,不要让我没感觉到,“你不说我还听得清楚,你一说我反而听不明白了”。其实人文就在我们的寻常生活中,就在我们人和人的关系中,就在我们人性的质地中,就在我们心灵的细胞中,这些都是文化教养的结果,这也是我们学文化的原动力,而且是我们传播文化的一种使命。

我最后献给大家一首诗:

我是不会变心的

大理石

雕成塑像

铸成钟

而我

是用真诚锻造的

假使

我破了

碎了

那一片片

也还是

忠诚。

2.论大学

大学是人类之一概文明的“反应堆”。举凡人类文明的所有现象,无一不在大学里有所反映并进行反应。这里所言之“文明”一词,还包含人类未文明时期的地球现象以及宇宙现象;当然,也就同时包含对人类、对地球、对宇宙之未来现象的预测。

故大学里,“文明”一词与在词典中的解释是有区别的,也是应该有区别的。后者是一个有限含义的词汇,而前者的含义几乎是无限的。此结论意味着人类文明的现实能力所能达到的非凡超现实程度。而如此这般的非凡的超现实程度的能力,只不过是人类文明的现实能力之一种。

这里所言之“反应”一词,也远比词典中的解释要多义。它是排斥被动作为的。在这里,或曰在大学里,“反应”的词意一向体现为积极的,主动而且特别生动特别能动的意思。人类之一概文明,都会在大学这个“反应堆”上,被分门别类,被梳理总结,被分析研究,被鉴别,被扬弃,被继承,被传播,被发展……

故,大学最是一个重视稳定的价值取向的地方。故,稳定的价值取向之相对于大学,犹如地基之相对于大厦。稳定的科学知识和丰富的科技成果,乃是自然科学发展的基础;稳定的人文理念和价值观,乃是社会科学发展的前提。

相对于自然科学,价值取向或曰价值观的体现,通常是隐性的。但隐性的,却绝不等于可以没有。倘居然没有,即使自然科学,亦必走向歧途。

例如化学本身并不直接体现什么价值观,但化学人才既可以应用化学知识制药,也可以制毒品,还可以来制生化武器。于是,化学之隐性的科学价值观,在具体的化学人才身上,体现为显性的人文价值观之结果。

制假药往往不需要什么特别高级的化学专业能力,但那也还是必然由多少具有一些化学知识的人所为的勾当,而那是具有稳定的人文价值观的人所耻为的。故稳定的价值观,在大学里,绝不可以被认为只有社会学科的学子们才应具有的。故我认为,大学绝不仅仅是一个传授知识和教会技能的地方,还必须是一个培养具有稳定的价值观念的人才的地方。考察一个国家的发展和它的大学的关系,是具有决定性的一点。首先,大学教师们自身应该是具有稳定价值观念的人。对于从事文科教学的大学教师们,自身是否具有稳定的价值观,决定着一所大学的文科教学的品质。

因为在大学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学科,能像文科教学一样每天将面对各种各样的价值观问题。有时体现于学子们的困惑和提问,有时是五花八门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反映到、影响到了大学校园里。

为了达到一己之名利的目的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人生经验吗?大学文科师生每每会在课堂上共同遭遇这样的问题。大学教师本身倘无稳定的做人的价值观念,恐怕不能给出对学子们有益的回答吧!

倘名利就在眼前;倘某些手段在犯法的底线之上(那样的手段真是千般百种、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在有的人们那儿运用自如,不觉为耻反觉得意);倘虽损着别人的利益却又令别人只有吞噬苦水的份——这种事竟也是做不得的吗?

窃以为,这样的“问题”成为问题本身便是一个问题。然而,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大学里,其成为“问题”已多年矣。幸而在大学里有一位前辈给出了自己的明确的回答——他说:“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在顾及个人利益的同时,也很习惯地替他人的利益着想。”不少人都知道的,此前辈便是北大的季羡林先生。倘无几条终生恪守的德律,一个人是不会这么主张的。倘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大学里,不这么主张的人远远多于这么主张的人,那么“他人皆地狱”这一句话,真的就接近“真理”了。那么,人类到世上,人生由如此这般的“真理”所规定,热爱生活也就无从谈起了。

但我也听到过截然相反的主张。而且不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大学里。而且是由教师来对学生们说的。

其逻辑是——根本不替他人的利益着想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任何一个“我”,都根本没有责任在顾及自己的利益的同时也替他人的利益着想。他人也是一个“我”,那个“我”的一概利益,当然只能由那个“我”自己去负责。导致人人在一己利益方面弱肉强食也没什么不好。因而强者更强,弱者要么被淘汰,要么也强起来,于是社会得以长足进步。

这种主张,有时反而比季老先生的主张似乎更能深入人心。因为听来似乎更为见解“深刻”,并且还暗合着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强者的极端渴望。

大学是百家争鸣的地方。

但大学似乎同时也应该是固守人文理念的地方。

所谓人文理念,其实说到底,是与动物界之弱肉强食法则相对立的一种理念。在动物界,大蛇吞小蛇,强壮的狼吃掉病老的狼,是根本没有不忍一说的。而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乃因人性中会生出种种不忍来。这无论如何不应该被视为人比动物还低级的方面。将弱肉强食的自然界的生存法则移用到人类的社会中来,叫“泛达尔文主义”。“泛达尔文主义”其实和法西斯主义有神似之处。它不能使人类更进化是显然的。因而相对于人类,它是反“进化论”的。

我想,人类中的强者,与动物界的强者,当有人类评判很不相同的方面才对。

陈晓明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对解构主义研究深透。

据我所知,他在课堂上讲解构主义时,最后总是要强调——有些事情,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社会现实中,那是不能一解了之的。归根到底,解构主义是一种研究方法,非是终极目的。比如正义、平等、人道原则、和平愿望、仁爱情怀,等等。总而言之,奠定人类数千年文明的那些基石性的人文原则,它们是不可用解构主义来进行瓦解的。也是任何其他的主义瓦解不了的。像“进化论”一样,当谁企图以解构主义将人类社会的人文基石砸个稀巴烂,那么解构主义连一种学理研究的方法也就都不是了,那个人自己也就同时什么都不是了。

像季羡林先生一样,我所了解的陈晓明教授,也是一个不但有做人德律,而且主张人作为人理应有做人德律的人。

我由是而极敬他的。

我想,解构主义在他那儿,才是值得认真来听的一门课程。

又据我所知,解构主义在有的人士那儿,仿佛一把邪恶有力的锤。举凡人类社会普适的德律,在其锤下一概粉碎,于是痛快。于是以其痛快,使学子痛快。但恰恰相反,丑陋邪恶在这样的人士那儿却是不进行解构的。因为人类的社会,在他看来,仅剩下了丑陋邪恶那么一点点“绝对真实”,而解构主义不解构“绝对真实”,只解构“一概的虚伪”。

我以为虚伪肯定是举不胜举的,也当然是令我们嫌恶的。但若世界的真相成了这么一种情况——在“绝对的真实”和“一概的虚伪”之间,屹立着那么几个“东方不败”的坚定不移的解构主义者的话,岂不是太不客观了吗?

当下传媒,竭尽插科打诨之能事,以媚大众,以愚大众。仿此种公器之功用,乃传媒之第一功用似的。于是,据我所知,“花边绯闻”之炒作技巧,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大学新闻课的内容。

报刊这一种传媒载体,出现在人类社会少说已有三百年历史;广播已有百余年历史;电视的出现已近半个世纪了——一个事实乃是,人类近二三百年的文明步伐,是数千年文明进程中最快速的;而另一个事实乃是,传媒对于这一种快速迈进的文明步伐,起到过和依然起着功不可没的推动作用。故以上传媒既为社会公器,其对社会时事公开、公正、及时的报导功用以及监督和评论责任;其恢复历史事件真相的功用以及通过那些事件引发警世思考的使命,当是大学新闻专业不应避而不谈的课程。至于其娱乐公众的功用,虽然与其始俱,但只不过是其兼有的一种功用,并不是它的主要功用。而“花边绯闻”之炒作技巧,不在大学课堂上津津乐道,对于新闻专业的学子们也未必便是什么学业损失。因为那等技巧,真好学的人,在大学校门以外反而比在大学里学会得还快,还全面。在大学课堂上津津乐道,即使不是取悦学子,也分明是本末倒置。传媒专业与人文宗旨的关系比文学艺术更加紧密;法乎其上,仅得其中;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若法乎其下,得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播龙种而收获跳蚤,自然是悲哀。但若有意无意地播着蚤卵,日后跳蚤大行其道岂不必然?

大学讲虚无主义,倘老师在台上讲得天花乱坠,满教室学子听得全神贯注——一个学期结束了,师生比赛着似的以虚无的眼来看世界,以虚无的心来寻思人间,那么太对不起含辛茹苦地挣钱供子女上大学的父母们了!

大学里讲暴力美学,倘讲来讲去,却没使学子明白——暴力就是暴力,无论如何非是具有美感的现象;当文学艺术作为反映客体,为了削减其血腥残忍的程度,才不得不以普遍的人们易于接受的方式进行艺术方法的再处理——倘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讲不明白,那还莫如干脆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