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丝绣花鸟屏后,浴盆升起浓烈水雾。隔着屏风和雾气,江楚寒望向对面炕上打线的锦瑟,一笑。连师父方才都打趣他,“臭小子,老是龇着口白牙傻笑,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不仅傻笑时是在想她,即便当他目无表情地想着钱、想着血的心、想着人生的不如意,甚至当他动手剜出谁血的心、失足重历一遍曾经的不如意时,都在想她,在不可理喻的现实中想她。丝屏上,蒙蒙地罩着圈案上的烛火,锦瑟就正坐在光圈当中,垂着头,盘着腿,颈前粘了几缕碎发,身影满耀金光,仿如一个赤金小菩萨像,不是宝殿里以香火供养的那种,是挂在项上,在不可理喻的现实里拿手摩挲的那一种。
笑着,阖拢双目,锁住屏风上的一幕。户外,晚空的月亮接近于圆满,独缺一小块,是一只跌碎的晶盘。碎的时候,哗啦一声。
齐刷刷的红木条板中,江楚寒直身,遍体挂水。边捞手巾就边往外走,“媳妇儿,明儿我得出去一趟。”
锦瑟右手勾着纱线,一下静固,“去哪儿?”“晚上回来。”
“啊!”随着热浪,不防一尊金色男体,已在金烛下直扑而出,令她忙将两眼齐捂,惊羞万状。
江楚寒笑着抹身,“别躲!这么大一美男子,看了不亏你!”数日同息同游,锦瑟还害臊,全无当初大是大非之魄力,动辄臊至颈根,本是笑觑一番小儿女情态,却又见她犹疑地松手,兜脸彻腮全变白了,自己倒吓一跳,“怎么了?”
早将忸怩抛诸脑后,锦瑟只顾直着眼看,欲语无言。几次都在黑里、半黑里、衣服里,压根没细瞅过,也怪羞人的。知晓他身上有伤,好些地方摸着不对,谁知这么明晃晃地打眼一看——触目惊心的疤:左臂上无规则的一长块子,皱巴巴地向外翻起,胸口却斜着一道子下去,白过了肤色,内陷纠结地延至上腹,肩头、大腿遍身都是。暗中摸着,原来全不过盲人摸象,直至实打实地迎头撞上,她才看清,生活将他扭曲成了怎样一头可怕的巨兽。再联想到师父,手足皆残,大暑天都得吃补药正怕亦如盲人之象,尾巴细溜溜,将是个可笑的、完全跟力量不符的收梢。跟了他这么些日子,所有的线索到现在,才如一只缝补好、连缀起的袖口,除了拿来擦眼泪,什么用都没有。
江楚寒转念明白过来,深悔自己莽撞。就手拉件长衣一披,赶着逗弄,“这就怕啦?还是将门虎女哪!”
锦瑟充耳不闻,小脸仰起向上一望,大泪珠子就滚下来了,“疼不疼啊?”生怕弄痛了他,声音是轻轻地一捺便弹起来。有那么一霎,江楚寒定定的。
不曾有一个人这么问过他,疼不疼?自六岁起开始练功,流血、骨折全是家常便饭,甚至练功之前,就已弄得满身伤疤。到得十几岁,刀法毕竟生涩,伤痛与鲜血简直比眨眼还天经地义。师父当然挂心他,不过两个大男人,哪会这么婆婆妈妈,再说师父年轻那阵,严着呢,动作稍有差池,刀把子就上来了,每天少说也得挨个三四十下;丫头也早习惯他动不动就挂彩,顶多一边包洗一边叨叨怎么又弄成这样;墨儿就更不用说了,人事不懂,每道伤还得给他编上一个体面故事;至于相熟的姑娘们,扭着腰肢拿舌尖舔过,“爷真男人。”
在他的生命里,从不曾有一个人掉下泪白了脸抖着声音地问过他,疼不疼?江楚寒一笑,俯身拢住了锦瑟搂紧。
曙光降临。阴天。一处普通民宅,一个普通的老仆正在洒扫庭院。阶前摆着数盆花,忠伯的孙女陈小小抱膝坐在廊下,无聊地叹一声,望着爷爷微偻的背。
忠伯扶着笤帚,“爷多久没回来过了?”陈小小嘀咕:“总有两个月吧。他最好别回来。”“这是怎么讲?”
“他那样子,怪怕人的,而且他一回来,就老把那种女人带回家。”小小的脸上全是厌恶。她可忘不了,爷一回来就闹到三更都不带歇,满院子都是女人要死要活的叫声,还让小小半夜爬起来去给她们做吃的,送到房里,一推门,那股浓香,呸!忠伯呵呵笑了,“估计爷这两天该回来了。你别干坐着,去看看里面那位老先生,问问人家还吃茶不吃。”陈小小朝厅堂白了一眼,“真烦人,有事没事跑来坐着,这里又不是茶馆!
告诉他爷不在,还成天赖在这儿不走。”忠伯怜爱地看着孙女,“别唆了,快去吧。”
方志鸿独坐正厅之中,茄色对襟褂子让汗油了,因犯困,微白的胡须低进胸口。接连三天,每天清早来等,不到上灯绝不离开。陈小小厌烦,十分不高兴地进来绕上一圈,“这位方老先生,跟您说过了,您留封信给我们爷就行了,下个月初五再来。”
“谢谢这位小大姐,”方志鸿抬起了头,“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我们爷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的,您这么天天等着也不是个事。您在哪儿住?改天我们爷回来,叫人捎信给您。”正说着,忠伯一嗓子喊过来,“小小,快倒茶,爷回来了!”方志鸿一下站起身来,“来了?”陈小小拔腿走开,“您在这儿等着,我去请爷过来见您。”爷来了,相当年轻,天色的关系,显得眼白多眼黑少。也不吱声,无礼地从头到脚扫上客人一遍,经过,直走去厅内最不吃光的暗角坐下。方志鸿皱眉,“你就是江——子?雷霆山庄的大庄主介绍我来的。”掏出一个信封,单手递予榻上之人。江楚寒拆开看过,示意方志鸿坐下,“阁下是阜康钱庄的掌柜?”方志鸿刚坐下又跳起,“你怎么知道?老雷他没写啊?”
“猜的。”“猜的?雷庄主是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事了?”“我不晓得方掌柜你有什么事。”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江楚寒一脸怠惰无神,把信朝案上一扔,“阁下右手的三根手指子很厚,是长年打算盘留下的。一个打算盘的人,能劳动雷大庄主亲笔替他写信,多半是某银号的老板。在下收到过雷霆山庄的报酬,都在阜康钱庄开兑。”
“老雷说得没错,也许,我早就该来找你了。”举起右手查看一番,抱拳施礼,“在下方志鸿,正是阜康钱庄掌柜,此次前来,是要请江公子替我女儿雪耻——杀了焦文、焦挺兄弟二人。”
一听是这哥儿俩,顿时叫江楚寒泛上一股恶心。焦文、焦挺算是黑道上的异类,祖传干盗墓的营生,另好一桩邪的:凡有大户人家的年轻处子早丧,下葬前,他们便去奸污尸体、采生折割,以此合药练就刀枪不入之身,一切古墓的伏火毒烟均可不侵。
他明白方志鸿的女儿发生什么事了。方志鸿见对方疑虑重重,紧握了拳,“江公子,你一定得帮帮我,你不知道那两个畜生都对我女儿做了什么!我那可怜的女儿啊,他们居然把她、把她”一想起那天进入停灵室内的满目疮痍,忍不住痛心疾首,老泪纵横,“这大半年来,为了追查这兄弟俩,黑道白道,我已经不晓得花了多少冤枉钱。说实话,我也不信任你们这种人,可是老雷再三向我推荐你,他说如果你都不行,那这世上就没人能够帮我了。江公子,只要你能为我女儿报仇,我愿意出五千两银子!”
江楚寒颔首,“方掌柜,你最后一次查到他们的行踪是在哪里?”“说来倒巧。”自袖中摸出个小绸包,揭出一颗蓝羽菊花珍珠耳坠,“这是我女儿入殓时候的头面,大半个月前,有一对夫妻在九孔乡的一家小当铺把它当了。那两个人,一定就是易过容的焦文、焦挺!上一次他们抵押我女儿的陪葬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只是现在,过了这半个来月,他们也许已经离开了九孔乡。”
“放心,应该没有。”“江公子怎么知道?”
“道上都知道,焦文、焦挺好酒、好赌、好女人,九孔乡是个小地方,这三样东西一定都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之所以需要在那儿当东西换钱,多半不会是为了寻欢作乐,要他们留在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只有两个理由:第一,他们又发现了大古墓,要在那儿开挖;第二,就是当地富户人家有闺女病重,他们等着下手。如果是第一种情况,至少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第二种嘛,至今应该还没有飞鸽传书通知方掌柜你,那边有跟令爱一样的事情出现。”“江公子又是怎么晓得我用鸽子?”“从雷霆山庄那边赶过来至少也得一个月,这消息想来掌柜你是在路上得到的。还有,焦文、焦挺他们不会只当一颗耳坠的,必是贵钱庄的人单拣出来装在鸽子的信筒里。老掌柜不消担心,即便他们只是路过九孔乡,在下也自有办法查出他们来。其余的老掌柜不用管了,明日卯时之前送三千订金过来,两个月之内,在下替你杀了他们。”
“就算他们现在还留在九孔乡,江公子你又怎么找得到两个易容的人?”“如果他们是要挖古墓,要么就先在墓地周围种上玉米高粱掩人耳目,要么就是在墓边起一座房子,从屋内挖地道,或是盖一座假墓,借修墓挖地道。九孔乡民风古朴,无论哪个村子里突然来了两个生人种地盖房,一定都很引人注目。要查,并不难。”
“那如果他们是又看上了谁家闺女呢?”“更简单。这七八年来他们兄弟犯事无数,就连安西王府上吊的三姑娘也受了他们的凌辱。王府高墙十丈,又有十二猎鹰旗高手护卫,武功再强的人,也不可能越过他们和众多的侍卫闯进府内,所以焦文、焦挺必是通过易容混进去的。而要趁小姐发丧期间混进王府,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扮成做法事的和尚道士。”
方志鸿一拍大腿,“没错,没错!我女儿办丧事的时候,就请了九十九名道士来打解冤洗业醮,难道焦文、焦挺就混在他们中间?”
“方掌柜,你最好马上派贵钱庄留守在九孔乡的人查问,有没有久病缠身的富户小姐。若没有,就去查周围村子里种地的陌生人;若有,就去当地最大的和尚庙跟道观里问一问。一两个月前,必有远方而来的得道高人驾临。问着了,派人告诉在下,千万别打草惊蛇。”
“我这就回去发消息。江公子到了九孔乡就去找福来客栈的老板白宗弼,查到什么,我都会托他转告你的。还望江公子及早动身。”
“在下明日一早就走。”大老板是水晶心肝,旋即接续,“明日寅时三刻之前,订金一定送来府上。”打发走了方志鸿,江楚寒直往正房东梢间去。窗下一张红木长方书案,置着笔筒、砚台、水盛、墨床边上一部大字典,字典里夹有几封书信。两封里头装着银票,他点过后收起。剩下两封略看两眼,原封不动地装回,交给忠伯,“退了。”
随在身旁的忠伯接过,“知道了,爷。”忠伯人如其名,忠心耿耿,乃是从前秦允熙的心腹旧仆。后因主子避难,无奈之下,也就投了别家。谁知七八年后,小少爷江楚寒长大了,特地找来将他买回。忠伯自此替其守宅,帮着传递书简,也不是什么书简——江子杀人的规矩:主顾不方便露面的,只需手信一封,再加一笔丰厚订金。每月初五,若是原信不曾退回,那就表明生意成交。
处置完毕,江楚寒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忠伯,老仆急推,“不用了,爷,家里没什么开销,前几个月给的还没使完呢。”
“拿着吧,给小小买点吃的玩儿的。”嘴里说着就向外走,“那个姓方的晚点会过来送钱,你替我收好,明儿早上我过来查验。”
“爷晚上不住了?”“不了。”
“还是在家住吧,眼见着要下雨了。”下雨了,天黑去,白雨丝一条条,长如监狱铁栏。雨水砸上一把青绸油伞,坠落时,见着张白净清秀的脸。马蹄橐橐,踹飞一溜水烟,马背上驮着落汤鸡似的江楚寒。入巷口了,一把撸掉睫毛上的水粒,翻下马背,“出什么事了?”锦瑟举伞上前,“没事。”“那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手接过伞,替她撑住。“迎你。”
“迎我?”“下雨了嘛。”
“知道下雨还出来?走!”一手擎伞,一手牵马前行,多半个身子全让在雨里,“怎么回事啊,啊?大夜里的,谁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就想早点见到你。”
“病才好又给我折腾!这是我回来了,要不然你就在这冷雨里等?别碰我,沾你一身水。问你呢,出来多久了?”
问答的声音越来越弱,人亦变小,一道黑进白色的长雨丝里去了。洗毕临睡,尽管已念过门僮丫鬟,江楚寒依然气未尽消,又拎过了锦瑟开始碎碎念。锦瑟挨训不过,嘴一撅,眉一攒,手心朝前摊开,“你就会欺负我,我不和你过了,给我盘缠,我回吉阳府娘家去。”江楚寒被怄笑了,“你娘家都没人了,你找谁去?”“谁说没人?我叔父现还在任上呢。”
“真走?”
“真走!”江楚寒摸出一张小额银票,拍进她掌心,“给你,小乖乖,要不要爷帮你收拾行李?”
锦瑟把银票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上一遍,“就这么点儿?”“雇车、吃饭、住店,够了,还能再多买两件土特产给咱叔咱婶子捎回去呢。”“那,还有回来的盘缠呢?”江楚寒大笑,朝她脸蛋拧上一把,“这次饶过你了,看你下回再犯!”“真喜欢看你这么笑。”银票塞回给他,青盐擦过牙,坐去床上,“明儿记得叫我,再起晚,我可没脸活下去了。”“哦,明儿我要出趟远门。”锦瑟猝然变色,“怎么又要走?”“我尽快回来。”
“什么时候?”“尽快。”
“你带我去吧,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江楚寒摇头。
“求你了。”仍是笑着摇头,“听话。”
锦瑟无计可施,过了半刻,惨兮兮地,“那你好歹也告诉我个大概日子,我总好,有个盼头。”
江楚寒心软,一阵阵地软上喉头,“下个月过中秋,最迟十五我就回来。”“十五?”
“嗯。”
“一定?”
“一定。”“万事小心啊。”
“放心。”颀长的雨栏,关住不自由的人。哗哗哗,手铐脚镣之声。
吹了灯,锦瑟又要掉泪。江楚寒柔声地哄,由她耳边一路哄过,哄下了颈子、锁骨、胸、小腹皮质细薄、微温,隐约能觉出埋于其下的根根肋骨一张一伏。一柄素色的青绸油伞,渐撑渐满,苍蓝的天色中迎奉烟雨。伞骨二十四根,象牙色的白,声轻如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