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中难得有一日晴朗至此,烈辣辣的阳光当头射下,也没风,如春暖花开的前景。江楚寒站在院中,看看天,上上房里去了。
停在西边耳房前,先咳嗽一声,“小师娘。”“小楚啊,进来吧。”
一只脚才迈进去,屋里的自鸣钟便哐地一砸。夏雪抬了下手叫他坐,人歪在暖榻上不动。祥儿窝在脚踏上给太太捶腿,回脸叫了声大爷。阳光打在小丫鬟的银耳坠子上,旧了,发污。
一声悠长的钟响过去,静了。夏雪见江楚寒也不坐,斜支着手朝他一笑,“你又来做什么?有什么话才吃饭的工夫不说,这会子你师父刚睡下,甭吵他了,等起来再说吧。”
江楚寒回了个笑,“我有点事同师娘商量。”“同我?”
“嗯,搬家的事。师娘要得空的话,就随我去西屋一趟,有些东西我得问问。”
夏雪舒了口气,翻身坐起,“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急成这样?走吧。”江楚寒随在后面出去,闲散地对丫鬟撂一句,“忙你的去吧,不用跟过来。”夏雪走在前头一怔,晓得不是什么狗屁搬家的事了:他肚子里有话。这时候老爷子睡了,锦瑟也睡了,像是偏拣这空当来的,还避人地跑去西厢,做什么?为了外面纷扰的流言找她算账?也不敢违拗,眸子斜去左边一点,瞟见江楚寒在地下一团黑的影子。
西边白天没人,不生火,冷得悲悲凄凄。夏雪挑了前檐炕头的一片暖光,落座。“小师娘吃茶吗?”江楚寒彬彬有礼,拉张椅子在炕前坐下。夏雪摆摆头,只在南漆小书格里随手翻看墨儿的书具,东拉西扯,“我瞧搬家的事倒是先放一放,路上冷,你师父最近这身子骨也禁不起折腾。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黄——老大夫不是说了吗,没大事,熬过冬天就好了。”
“嗯,辛苦小师娘了。”沉静一刻,提目向前直视,腰微塌着些,“小师娘,这些年你攒下来有多少钱?”
夏雪呆愣了好一阵,“哦,你说的是?”“是。”
事前无料,一时使她全盘放松,“你叫我每个月最少省下来四十两,我都背着你师父藏下了,还有宽裕时候多攒的不算,从你二十岁起到这会子,少说也有快八千两了吧。我从来都没动过,你师父赌得再凶,我也没给他透过这份钱。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八千、八千”“你要钱使?”
江楚寒由怀中抽出两个信封,先递过一封来,“小师娘,我若哪天不在了,你就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这个叫忠伯的人,师父认得他,我还有一笔钱在他手里。这几年,我在各地也都零零散散置下了些产业,估摸着加起来有三四万,支撑到墨儿长大没什么问题。只是委屈了师父,不能再照现在这么赌了。”
“你且等等,”夏雪反复瞅着手里的信,江楚寒的字体她认得,瘦而硬,如一个十几岁的愣头青孩子写出来的。她识不全的字,在信封的红框子里,一个个冲着她横眉冷对。“什么你不在了?你上哪里去?你要带着锦哥儿搬走,你不管你师父了?”
江楚寒笑了,低下头摇了摇,“不是,我——我是说,要是我死了。”
“呸呸呸!”几要跳起,手在书格上连叩三下,“快过年了,没的说这些?!”“小师娘,你听我说。”“怎么了?你惹上什么仇家了?搬家!咱们立刻就搬家!我这就给你师父收拾去,让他——”“小师娘!没事,你安静听我说完。”夏雪听话地静下来,呆坐,六神无主。
江楚寒微微一笑,“我最近感觉很不好,左右不过这几个月了。我跟师娘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就是死,我也好安安心心地闭眼。”
“你瞎说什么,你身子怎么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啊?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也不晓得有什么事,要是晓得就好了。小师娘,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每天都有好几回,突然就一阵——心惊肉跳。这些日子越来越厉害了,我敢肯定要出事。”手一举,再次阻止夏雪开口,“不管我怎么样,你们都按原先定好的搬去乡下。走之前,照我的话找一趟忠伯,把我的信给他。他会将我所有的现钱、银票,还有几处地契都交给你。家里开销省着点,怎么着也该够了。若遇上大事,师父近年来攒下的字画、古董也能卖不少钱。我在燕西、金元两府的三四处房子和地千万不能动。不是我说,师父这样子,怕以后撂下你们母子两个。眼下朝廷也不稳当,万一再出点当年洪云教之类的乱子,留着田地,好歹也是条吃饭的退路。墨儿呢,小师娘不好太惯着他,男孩子,该教的地方还得教,让他好好念书上进。咱们也不求当官做宰的,只要明白人情事理,能靠自己正正当当地吃碗饭,日后立份家业,孝敬师父、师娘就行。师父我就不唆了,这么多年,都靠师娘你照顾过来的,平日里也甭管得他太紧,爱玩儿就玩儿两把,乡下地方,输不了几个钱。另外——”讲至此,久久地玩弄着捏在手中的另一封信,手指甲剪得秃,弯着枚枚的小月牙。
夏雪迟缓地眨了眨眼,“你想让我照顾锦瑟?”话一出,江楚寒如释重负,“求师娘照看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再帮我劝劝她,让她找个好人家改嫁。她年纪轻,人生得不赖,想找个家境稍宽裕些、知冷知热的,想必也不难。这个,”伸长手将信递过来,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空的,像个缺席。“我死后你替我交给她,里面有些散碎银票,还有这附近的一处房子、两块地的地契,我也一并留给她了。师娘你别见怪,女人再嫁总不好说,自己手里有点本钱,不至于太受人辖制,也算是我和她夫妻一场。”夏雪红着眼接过信,翻了面一瞧,是拿火漆封固过的,嘴角向上一挑,“我又不识几个字,怎么,还怕我偷看你们小两口的私房话不成?”江楚寒也笑,一手握住了椅子扶手,“哪里有什么私房话?就是有,我也不好意思写,文法又不通,字又丑。不过叮嘱些身后的唆事。锦瑟什么都不懂,年纪轻轻的拖着个孩子,我实在是——对她放心不下。小师娘当家这些年,凡事历练老成,日后旁边看着,锦瑟若好就罢了,若不好,还望小师娘想着提点她几句,能拉的就拉一把。我江楚寒此生没什么好报答的,死后结草衔环,也必报师娘的大恩大德。”
“少跟我说这些邪话!什么结草衔环,文绉绉的我不懂!你师父这样子我都弄过来了,还多你媳妇一个好人不成?这个家是你挣下的,我不过跟着吃碗闲饭而已。别的不敢说,照管你媳妇、孩子,原是我分内应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叫你的锦瑟受一点委屈便是。”
江楚寒看着夏雪,欲说谢,没脸说。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就是像这样絮絮叨叨地嘱托她如何照料师父,多少年过去了,仍是同一套。不同的屋檐由他们头顶罩下来,从破烂漏雨的阴阳瓦变做青脊瓦。雨一年年地下,饥馑、灾荒、贫苦、磨难叮叮咚咚地砸在她片片脆弱的脊骨上,她才是他头上的瓦,承当他的家,毫无怨言。而她自己,有谁去替她承当?移开目光,去望对墙的泥金笺本山水、画下的桌案、案子上的片金铜炉、五彩瓷八方盘、冬青釉苔石,再移回到夏雪身旁的红木炕几,朝着几上的一只青釉抹红瓶轻点了下头。“对了,甭告诉墨儿他大哥为什么不在了,随便扯个谎骗骗他。小孩子,一两年就忘了。”
“你明儿就急着去死还是怎么着?净拣这些不中用的说!”夏雪眉心一揪,声色俱厉,“明明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偏你自个儿在这里杞人忧天地瞎琢磨。依我看,就是因为锦哥儿怀了身子,你师父又不好,再加上前一阵子接连出了好几档子事,你一时心里乱,所以才想出这些来的。都是没影子的事,啊!”
“但愿吧。小师娘,这些话你不要——”“我晓得,再糊涂我也不至于学给你师父听,还怕气不死他?!你别成日价盘算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有这工夫带你弟弟出去转转,省得他成天跟我这儿叨叨着要吃长宝街的什么风鸡风鸭的。”
“嗳。”江楚寒笑出来,跟随夏雪立起身,“师娘你等等,我还有句话。”
“有什么话?!你要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别说根本没有的事,就算你媳妇真落得个孤儿寡妇的,我自会替他们打算,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忍着泪,手一甩便往外走。
“小师娘,小师娘,”赶上前欲伸手拉,手又停在半空,情急之下,不轻不重地哑着唤了句,“丫头!”
夏雪蓦地定住了,一下子恍惚。背后像是守了个妖怪,给墨儿讲的《西游记》里的什么金角大王,拿着紫金葫芦叫人名字,答应不得,一答应就吸进去化成脓水了。可根本不消她答应,单经他一唤,她就已经化了。四面是水,淹过来,浮起了摆在前方的几对樟木箱,全天下都浮起来,陪她化在个葫芦里。顶上头有一孔圆光,温热地,轻轻坠下一个声音:“我在这世上,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平日里我有什么说错的、做错的,你都别往心里去。”
夏雪滞重地回转过身体,朦朦胧胧中看见江楚寒的胸膛和他递上的手,手心摊开着:是一只因戴得太久、色泽变成了透明的羊脂玉镯,心子内有一道深深的裂痕。
“这是我代死了的江楚寒还给丫头的,顺带捎句话:他曾经,心里也只有丫头一个,他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有口气悬在她面前,夏雪狠命地狭长地吸它进来,嗓子眼被撞开了,发出朽门似的尖利一响,门内冲出哗哗的往事,关不住:年少的江楚寒把她叫出屋子,阴凉的月光下,“我杀了徐家三少了,临死前,我让他给你爹的牌位磕了头”;怀内掏出一个挤扁的药包,眉头深锁住她的手,“给,治冻疮的”;背过师父,凑到洗衣盆旁,挤开她,“你一边去,我来。”第一次拥抱她,轻微地打战,丫头问:“你是冷吗?”他笑着摇头,脸透红地吸溜鼻子。其实无事,只有现在这个江楚寒摊开在身前的热掌心,差开的冷年月,从前的人到眼前来了,是鬼,死了的。他是真要死了,否则拔掉他的舌头也休想要来这一句,这几乎意味着对师父的背叛,死了他也不肯背叛师父的。夏雪一把摁住了江楚寒的手,哭得要昏死,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失重地,用身子里的丫头来抱紧他。他在这里,他从未抛弃过她,等她长大,他会娶她——不,随便你娶谁,只要你活着,会笑、会呼吸、会来伤害我,只要你活着,爱你的妻子、吻她、和她生孩子,活着,求你别死!
一声声的呜咽在夏雪喉咙口撕抓,她像哭棺一样扒住了江楚寒哭。他拢着她,一言不发。许多许多年了,他们未曾如此地靠近过,他能觉出有个少年的影子就站在身边,看着,眼中流溢着泪一样的微笑。至于他自己,他只觉得踏实。周围所有的人都依靠他,只有这个女人,她是他的依靠。他很高兴能在死前给她一个拥抱,如同情侣一样拥抱自己的母辈,双手紧握,隔着只温润的玉镯子。
冬日里无火的房间,阳光照晒着一张空落落的花梨包镶床。紫青缂丝锦垫反射出粒粒刺目的光,华丽而荒芜。
眼看临近年关,廿三黄昏入夜,依照往年祭灶。灶房里摆上了桌案,红白麻球、绞股糖、寸金糖白黑交切供了一桌。秦允熙在轮椅上瞧着,墨儿抱着只白公鸡,“灶王爷爷,你骑白马上天去吧,向玉皇大帝多多美言几句,保佑我们一家平安多福。”江楚寒率领下人,代替师父跪倒在东面灶王龛前,焚了神像香表,斟酒祝祷。一屋子烟气中,隐隐地传来一阵《送灶君歌》,是几名乞丐在大门外讨喜,又唱又跳。叫下人出去给了几文钱,还生赖着不离开。江楚寒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大华,出去打发他们走。”秦允熙挡住,“大过年的——墨儿,你抓把糖,来,跟爹出去撒了,也给咱们墨儿积点福。”
刚刚转过轮椅,把手让江楚寒一把抓住,“师父,他们丐——要饭的”秦允熙笑着摆了下手,“你心眼也忒多了,这小地方,且不着边哪!走,墨儿!
乖孩子,诶,对了,把钱也拿上!”
小幺推着秦允熙,墨儿随行,椅侧扯住父亲的手臂,“爹,咱们是好人家,送灶王爷爷上去说好话了,可要是坏人家,就像那个砍了我嫂子手的坏女人,灶君上天告了她的状,玉皇大帝怎么罚她呀?”
秦允熙笑得破绽全无,“《太上感应篇》里说:司命随其轻重,夺其纪算。司命就是灶君,纪是十二年,算呢,就是一百天。犯的罪大就多夺去他阳寿一些,罪小就少夺一些,所以咱们墨儿要做个好孩子”
说着就远了。江楚寒由灶门步出,手一招,排开鼻前烟气。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夜来。灯烛下,锦瑟兴致勃勃,选挑一堆剪纸样子,“嗳,来看看贴哪个?这个是燕穿桃柳,这个是喜鹊登梅,嗯,这个、这个是鹿鹤同春,这是五蝠捧寿,这是凤戏牡丹。”
江楚寒在她后面支着条腿,歪躺着,“别忙活了,过来陪我躺会儿。”“嗯?”
“过来。”手伸过来,牵她的手。锦瑟丢了红纸,笨笨地挪过来,拣了只枕头放下,也在炕上侧身躺低。亮莹莹的瞳仁笑瞄着,指尖向对方额心一摁,“你这儿有个小亮点。”江楚寒笑起来,“谁让你才直盯着灯瞧的?”锦瑟笑意绵绵,双眸滑过他的眉、眼睑、睫毛、鼻峰、鼻尖、嘴唇指甲随之抚过,轻轻地念,“现在在这儿、这儿、这儿、这儿、这儿”浮游的光点一直在他面上漂动,瞧向哪,就漂到哪,是她的眼眸在吻他,印下一个个短暂而又闪耀的吻痕。
江楚寒笑着捏住锦瑟的手,挨上前来亲吻。鼻息自她面庞的绒毛上吹抚过,似西风抚过黄金的麦田。当他感受着此时、此地的她,无疑就是活着的,无需惧怕死亡;而当他死去,真正地进入无知无觉,也就自然不会有半分恐惧。活着和死亡,他都一无所惧。这副存在了二十来年的皮囊,他喂它、饮它、洗濯它、满足它的各种贪欲,但还是做不了它的主。心脏在跳,不用他命令也会跳,可同样地,他也无法命令它继续地、永恒地跳下去,借它的跳动,如同借一只烛的光,看见锦瑟。
光会熄,可他真正地借由它见过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江楚寒睁开眼来,撤身平躺,一手握住锦瑟的手。心惊肉跳的悸动再次来了,翻涌在体内的各个角落。他无法预料事情的过程,是转过街角时一枚喂毒的暗器,或是利斧劈上后脑?快了,已能感到扑面的风了。他望着头顶的井口天花,淡淡一笑,更紧地攥住了锦瑟的手。就这样,亲密地平和地仰卧。单这无上贵重的一刻,足以使他满怀感激,以等待幼子从锦瑟的子宫中分娩而出的心情,等待灵魂脱离肉体。
“没了。”有人轻声说。“什么没了?”江楚寒转过脸,爱恋地笑望。“光点,没了。”
他笑着以手去暖锦瑟半暗的脸庞,“你才说贴什么窗花来着?”“不知道啊,让你选呢。”“我选啊,我选,那还有什么说的啊?贴个鸳鸯戏水!就它了!”呼啸的北风掠过数里之外的寒塘,不见鸳鸯,不见天。
连着阴了数日,这天一大早起便要下雪的样子。江楚寒白日里盯着小厮们换门神、油桃符,又替师父理出些金银锞、金瓜子,出门补采几样年货。回到家,眼瞅着该是接墨儿下学的时间了,塾里的祝先生打算年后回乡一个月,因此分外抓紧功课,二十九也不让歇。临出门,先往正房去一趟,“师父这阵身子也见好了,不若同出去疏散疏散筋骨,今儿不开火了,咱一家都去外头吃。”
秦允熙一口回绝,“不去,怪冷的。小雪,你跟着去吧。”夏雪夫唱妇随,“我才不去哪,你一个人吃饭我不放心。小楚,你领着锦哥儿去吧,没事。她大肚子也不能天天坐着,人坐懒了没胃口。吃完饭,你俩带着墨儿逛逛,顺便再买些炮仗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