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寒走向前,去到床沿坐低,不曾离视锦瑟须臾,毫厘不漏地观望着:她的蛋形小脸,广润的额,工细的眼与鼻、唇,疏疏淡淡的定须拿青黛扫黑的眉——这并非头一个怀上他骨肉的女子,以往那些个,要么用强、要么用钱灌下一碗堕胎的藏红花了事,他可没闲情逸致凭白生一份责任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未成形的,但全是他的亲生子,死在他手底下。他对自己说:总归是要死的,即使生下来,无是无非地过一世,还是要死的,所以生什么呢?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死亡来。但是锦瑟怀了他的孩子但见对面只直着眼瞧自己,唤也听不见,锦瑟发怯,锁起了眉头羞笑着,向他眼中吹一口气。江楚寒双眼一转,也笑了,伸出左手爱怜地抚上她的面颊。他的锦瑟,他在这世上最舍不下的锦瑟。现在都不打紧了,即使他死了,再也无法感觉她、记得她,甚至当她也死了,当他此生唯一的恋慕化成一滩脓血枯骨,他和她还是在一起,在另一个生命上延续他给她的拥抱,在另一个生命上一刻不停地交媾,永恒的。
锦瑟回望江楚寒,也愣住,“我、我不会”无声无息的,他笑了,将她轻轻揽过。锦瑟在丈夫肩头瞪大了双眼,扑棱几下,“真的?”
奶奶有孕的消息一传开,合宅喜气洋洋。奶娘、徐嫂也借此事挟制小爷,一连好几天,凡墨儿略有风吹草动,便即来上一句,“要当叔叔了,还这么不听话,你瞧大爷再理你!”这日墨儿下学晚,饭都摆上了还挨延着不肯洗手,徐嫂便放出老一套叨叨,强扯出手来往盆子里摁,却噤然,“老天爷,这是怎么弄的?!”手心肿起老高,看样子是着过先生的板子了。嘴里骂着就扯住去找老爷、太太评理,“这祝先生也真是,咱们家小爷也是他打得的?”原来,塾师祝先生从扶手润字教起,领着孩子们描红映本。偏墨儿早跟着父亲秦允熙将《三字经》。
《百家姓》《千字文》粗读过一遍,他记性好,颇识得不少字,并不耐烦再学一回。于是其他学生恭听祝先生圈点口哼时,他便只跟同窗苗禄说玩话,被祝先生发现,呵了两句难听的。一会儿轮到苗禄起来复述先生所言,叫了几声不应,睡着了,祝先生就令墨儿推他起来。墨儿心有嫌隙,站起来奶声奶气,“虎项金铃,是谁解得?”祝先生见这幼童居然拿《指月录》问他,激赏,顺口便对,“系者解得。”墨儿遂恭谨非常地奉个揖,“如此,苗禄之眠,还请先生自解。”祝先生一愣,大怒,揪着学生的耳朵自座位上拖出,结结实实给了顿戒尺,边打边斥,白胡子一抖一抖。
墨儿啜泣着述完经过,秦允熙和江楚寒先乐得哈哈大笑,复正了面色,责备墨儿失礼,叫他次日去给先生磕头赔不是。墨儿一向极听话,这次却不同,任父亲与兄长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不肯去,还一把打掉了抹手的药油瓶子,放声狂哭。
江楚寒恼火,“干什么你?说不听了还?哭什么?!”锦瑟自背后偷拽,“行了,别说了。”他不睬,喝止,“秦墨!”
墨儿哀痛欲绝,“我不去!我就不去!你像先生一样打死我好了!我晓得,嫂子要生孩子了,你们大家就都稀罕她的孩子不稀罕我了,你们嫌我在家碍事,就把我送到塾里去给先生打!我也不要念书了。”
“好孩子,可又说傻话了不是?”秦允熙面露笑容,转过轮椅,吃力地将儿子抱到腿上,“咱们疼你没出生的小侄子,也一样疼你这个小叔叔。你大哥他说你,也是疼你的意思,是觉得墨儿乖,才拿好话来教你,是不是?”
江楚寒也笑着道歉,“墨儿,大哥近来陪你少,大哥不对。但看见咱们墨儿一个人也能好好念书,跟窗友处得来,别人都夸你聪明,大哥开心得不得了,觉得墨儿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爷们儿了,所以才一心指望着你日后还能教导你小侄子哪!”
不知何时,夏雪倚在堂屋门边瞧着,这时走过来由秦允熙腿上抱起墨儿,一手拿了绢子给他擤鼻涕,“你大哥还不疼你?怕你中午吃不上热的,成天跑半里多地亲自给你送饭。前两天那么大雨,打着伞把你干干净净地抱回来,自己鞋子后背全淋透了。就连你嫂子身子不好,每晚上还帮你温书,你自己贪玩儿字写不完,不都是你嫂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替你描,你就不知道念好啦?不提报答哥哥嫂子的话就罢了,还在这儿犯浑?再这样,娘把你送到南山庙里去当小和尚,天天劈柴挑水吃青菜,看哪个来管你!”
墨儿孩子心性,大家一哄便好,羞笑着,将脸埋进母亲颈后。夏雪紧箍着儿子,全家人都待这孩子好,就连江楚寒无从用在她身上的好,也全用在这孩子身上,沉甸甸的,压得她手涩,“哎哟,我的小祖宗,沉死了,快下来吧!”
秦允熙望着他们母子一笑,左手拿筷子点了点江楚寒,“你师娘一说庙我想起来了,赶明儿你和小媳妇亲上南山广济寺一趟,给我的小徒孙求个平安。”
立在一旁的瑞儿插言:“我早就跟奶奶说过了,永镇上人人都要求的,灵着哪。奶奶不信,非不去。”
“正是瑞儿这话,小媳妇你住久就知道了。让小楚带你去烧炷香拜拜。”“不用了吧,师父?”江楚寒面显为难。“做什么?”秦允熙不满地瞪徒弟,“又不求自身,难道替孩子添个福寿佛祖也不保佑?”
夏雪领着墨儿落座,墨儿探出头,“哥,你们要去就带上我,我也想去庙里看和尚!”
大家乐了,夏雪在儿子腮上一嘬,笑劝,“去吧,就是当年怀这个,我不也往家请了尊观音供着哪,你都忘了?
江楚寒朝锦瑟瞄瞄,她微低着头,无半句话。“哪来那么多想头,让你去你就去!”秦允熙一言九鼎,又冲儿子笑道,“还有你,好孩子,明儿跟你大哥学里去,规规矩矩地给先生赔礼道歉,再也不许再说浑话了。”
一提该死的祝先生,墨儿仍负气,不情愿地嘴撅起老高。锦瑟抿嘴一乐,“还生先生的气呢?”
“嗯。”“墨儿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吧?”墨儿甩手望着嫂子,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那祝先生,不过是个生员,我们墨儿这么聪明,只要肯用功,日后必能考中举人、贡士,气死他。若是殿试策问再赐了进士及第,一放官,你还能叫人押了祝先生来,莫说打他手心,就是当堂脱了他裤子,在他屁股上打板子,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你说好不好?”
“真的?”
“嗯。”“好!”墨儿顿时一心向学,“我一定悬梁刺股,十年后,非把这顿板子还他不可!”
江楚寒在一边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从夏雪怀里拽过墨儿,“少听你嫂子瞎说!到这儿来,大哥喂你吃。痛得厉不厉害?”
没多少日子,恰逢祝秀才月底有事,放一天学假。墨儿发奋,一早抄完几张大字,性急地单等明日逛庙。锦瑟也孩子气地不睡,翻置出成箱的霓裳罗裙,穿衣镜前轮番试问,这件好不好看?
“好看。”斜在床上笑乜妻子,捏只小盅吃冷茶。“这件呢?”
“好看。”又捞一件才裁的柳绿皮球花袄,“这件呢?”“好看。”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看?”
“本来就好看。”“那你到底喜欢我穿哪件?”
江楚寒色色地眯着眼,“我喜欢你什么都不穿。”锦瑟扭头一瞪,对镜回身,“你这么有闲,再讲一遍吧。”“又讲?!”直起身子,脸变色。“讲一遍嘛。我难得编个故事,听听看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不讲行不行?”
“你说呢?”坐回妆台之前,拣选配饰。侧耳细听一番,确定隔墙无耳,江楚寒方把喉咙一清,“啃——那个——啃!
那我背了啊。那、那年爹去吉阳府办事,过山的时候,刚巧撞见群马贼劫道,还要杀人灭口。爹就拔刀击退了他们,怎想,刚好救下一位小姐。看见这位小姐的第一眼,爹就下定了决心要娶她为妻,所以自报家门:‘江楚寒见过姑娘。’可她却对爹不理不睬的,转过身就走了。走了一段,她问爹说:‘你跟着我做什么?’爹就这么跟着她,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磨得满脚血泡,又在一家客栈的对街守了整整一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两个坏人要抢这位小姐的东西,爹上前去赶跑了他们,这一次,小姐才把她的名字告诉爹。这就是爹如何识得你娘的。”
锦瑟乐得双颊通红,“瞧你背得硬板板的,你平时怎么跟墨儿讲故事呀?”“孩儿他娘,你容我再练练,实在是没说过这样的大话。”“以后就跟咱孩子这么说啊,一辈子不许翻案。”“再多讲几遍,”一头说着,移步站去锦瑟身后,“我也要以为当初是我死跟着你了。”
镜中的锦瑟两眼一撑,清纯绝伦,“哦,难道不是吗?”也笑起来,摘掉了耳上的彤珠坠,又拣一副琉璃的试戴,“不过现在想起来,倒真后怕。还好你恰巧在那时候出了门,若不然,我要真被那两个畜生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是恰巧。”刚刚戴上一只耳坠,将脸半回,“嗯?”
他伸手,托住了在她颌边摆颤的琉璃耳珠,“我在楼上一夜都没睡好,几次起来瞧你。早上从窗子里看见那两个人不大对劲,就赶紧下楼去。到了跟前却又不敢出手救你,我是真吓着了。从前天大的事,哪怕让人刺了一身血洞,我都没那么慌张过。我晓得,只要我再多看你一眼,就无论如何都管不住自己了。”
锦瑟红目而笑,偏头向后靠着江楚寒的小腹,“你不早说?我想想,回头这段也得加进去。”
“做什么?给咱闺女讲当年她爹嫖院子?”“儿子!我怀的是儿子!”
“儿子就更不消讲了,我这个当老子的直接带他故地重游不就完了!”“你敢!”仰首白他一眼,笑了。江楚寒垂望锦瑟的笑靥,看起来真高兴,高兴到,一往无前,他也笑起来,心口一阵刀绞之痛。这些天,看着她天天一团喜气,叫他比什么都满足。到夜晚,二人相拥着缠绵睡去。他觉少,也就三个时辰左右,总先醒,睁着两眼聆听更漏,看天渐渐地亮。怀中的妻子,体内孕育着他的精血,沉沉地睡着,呼吸喷在他心口上,一下下的小温热,仿佛能永久这么继续下去的生命之温热。他坚信生命,一切的,鸟的振翅、一股风,甚至连同一声大笑,也都有其自我的生命,他活生生的幸福在呼吸着。但有生命的必有死亡,包括他的幸福在内。它每呼吸一次,便离死亡更近一步,不!如梦初醒一般,江楚寒俯低围抱住锦瑟。他的幸福不会死的,多延长一刻也好,怎么都好,就是不要死。
妆镜里,锦瑟拈着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塞,拍打肩上男人的手,“嗳,那颗到哪里去了,怎么我都找不到?”
好久,江楚寒方自她肩颈里抬头,做切齿状,“你个败家玩意儿,老子花了快一百两银子,才买回来几天,又弄丢了?”
锦瑟叼着舌尖笑,扭过脸,往他腮上响啄一口。墙角的穿衣大镜中,烛光流转,一波波光圈微妙地漪开,人是从涟漪里开出的花,开在镜内,深深的,任谁都触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起,雇了辆车赶去南山。方圆几十里皆传广济寺灵,一向香火旺盛,修葺得也着实气派:几百级台阶绵延上行,三道牌楼直入云间。到得山脚下,江楚寒先问小弟一句:“自己走得上去么?”墨儿不服气地一哼,撒开腿,转眼已在十阶之上。“慢些,别摔着!”锦瑟笑喊,亦欲拾级。手掌甫朝瑞儿递出,已被江楚寒中途抢走。“过来,爷背你上去。”
瑞儿笑着拧头回避,锦瑟单手掩腮,“你浑说些什么?”“谁浑说了?这么长路,走上去可不累坏孩儿他娘!”强行把她拉过,“上来!”锦瑟玩弄着喉下的珊瑚纽扣,忸怩推脱,对方不容分说地身子一低,负起她,“抱紧了啊。”
同行的善男信女们看过来,江楚寒毫不在意,两手勾架着锦瑟膝弯,一步一个台阶,稳稳地上。一低眼,便能瞧见锁骨处她交圈的一双手臂,窄袖上的花样是瓜瓞绵绵,朵朵金线的绣蝶旁果实累累的瓜,他会心地笑了。野花自脚下台阶的缝隙中发出来,一盏盏小香炉似的,燃着清淡之香,接迎他的步伐。
背上的锦瑟鼓足勇气,露出脸,向他耳边轻吁一口,“我沉吗?”“跟没有似的。”低笑。煜煜的阳光照着石台,千百万人从上头踩过,留下的磨白处,是同一副脚印。第三道牌楼下,一仰脸便能见到寺庙山门了,江楚寒方把锦瑟放落,叫回早蹿出一截子的墨儿,“你陪嫂子进庙里去,照顾好嫂子,别让人挤着她,能做到吗?”“能!”墨儿大点其头,“嫂子,你跟紧我啊!”锦瑟握住墨儿的手,“你不进去啦?”江楚寒笑着摇头,嘱咐瑞儿,“你小心服侍奶奶、小爷,烧完香就回来,别多耽搁,我在这儿等你们。”广济寺的大雄宝殿神台面南,上座金装三世佛,两边巍峨矗立着阿难迦叶。
锦瑟在人群中烧过香,双手合十,下跪,闭目喃喃祈诉,比最虔敬的刺血抄经的僧人还虔敬。她紧握住自己的骨与肉,如握住一管珐琅笔,研匀了血做墨,柔而无锋、忠心耿耿地仿写着她的江楚寒。她以身布施她狼一样的爱人,面对诸佛之像,磕下头去、再磕一个、起身再磕江楚寒站在庙外十几级台阶下,站在所有人的信仰之外,膝盖忽地一阵发软。头顶上的牌楼四柱三门,阳光自上越过,普照着求财的商贩、求功名的书生、求寿的病人人潮汹涌地涌向山头,涌向各自的心愿,像死亡一样令众生平等的心愿。江楚寒注视着朝圣者们,似有所悟地笑了笑,然后就在山门外,缓慢地跪倒了。他看不到庙里泥胎的塑像,但他仍旧放下屠刀跪倒,祝祷他们真的存在,真有无边的法力来听清他,于亿万张嘴巴一刻不停所交会出的巨大音浪中,辨出一个罪人的语言:我佛慈悲,弟子江楚寒虔诚祝告,一切恶业,皆由弟子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弟子愿沉沦地狱永不超生,但求佛祖保佑师父一家平安喜乐,佑我妻子——不——保佑锦瑟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自地面上升起蝼蚁的味道,他以头触地。至于替锦瑟肚子里的孩子祈福——那天生带有原罪的生灵——他不敢,忌惮于神对贪心的厌恶。如果他也有资格杂在芸芸众生间提个要求的话,这是他仅有的要求。保佑锦瑟一生平安。江楚寒重复,一字一句。一个幼儿指着牌楼底下,仰面追问,“娘,那个人干吗不进庙里求去?跪在这儿做什么?”“舍不得掏钱买香吧,不过瞧他穿得倒挺气派!谁知道?哎呀,你个小王八蛋又乱蹭,昨儿才做的新衣裳!”东张西望地庙里逛够了,墨儿跟着嫂子出来,踩到门槛上一张望,“大哥在那儿哪!”
江楚寒一脸无所事事,斜倚在牌楼下。等到他们走近,朝锦瑟挑挑眉毛,“这么久?”
锦瑟一手搂着墨儿,“领着孩子庙里转转嘛。”“越来越像个当娘的了。”向她耳边一靠,悄声揶揄。
“还说呢,才我看见一个大婶领了——五个孩子!这得念多少遍《血盆经》才行。”
“哦,我也看见了。”“还是五个男孩子,淘气死了,满殿地乱蹿。”“有个小女孩的,穿绿袄那个。”“我记不得他们穿什么了。”
“一个穿蓝,三个穿红,女娃子穿绿,大人穿着灰坎肩、粗蓝葛布裙,你说的是他们吧?”
锦瑟愕然,“你怎么记这么清楚?”“我看见他们了。”“你看见了就能记住?”
“也不是。墨儿!墨儿!瑞儿,你快跟着小爷!”小爷精力旺盛,搓着台阶就往下冲,丫鬟连忙提裙去追。锦瑟扭头回看庙前的牌楼,“后头匾上写的什么?”“润泽生民。小心脚底下。”
“庙门口有几个小贩?”“十九个。”
锦瑟定下步子,转脸去数,一、二、三、十八、十九,惊得目瞪口呆,“卖香烛的棚子是第几个?”“从东往西数第七个。”江楚寒盯着墨儿的背影,连声催促,“走吧,别看了,快走,墨儿!墨儿,你给我回来!”墨儿立在二十多级石台下面,挥舞起木头剑,“哥,你扶着嫂子慢慢走,别着急!”
瑞儿赶上,气吁吁地两手往他肩上一摁,“小爷,你别乱跑,这么高的台子是玩儿的吗?回头磕掉了牙!”
高处的锦瑟眼珠一轮,“卖扇子的老太太呢?”江楚寒轻拍她的面颊,“你个促狭鬼,没有卖扇子的。我说你好好走路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