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摆着个硕大的冰盆,精雕的冰山缓缓融化,将河风被太阳晒出来的热度消融,格外清爽。
岑三娘惊愕的是此人的豪奢。六月天若不在舱顶这处晒着,又有河风吹来,哪里需要摆上冰盆。但他就是用了,只为了享受舱房里感觉不到的蓝天白云和夏日阳光。她想笑,是她想起了空调,暗骂你再豪奢也是个古代土包子。
纱帐里安放着两处榻席,那人穿着件银白色的苎麻衣,像帐门口摆放的那座冰山,散发出冷咧之气。阳光照在他脸上,纤毫毕现。他的双瞳黑的发蓝,幽深的让岑三娘看不透他眼里的情绪。
她并没有直勾勾的盯着他,轻垂下脑袋,以最娴静的姿态向对面榻上坐着的那人福了福。
“坐吧。”那人开口说道。
岑三娘在侧方找了一处榻席安静跪坐着。
“你想让我帮你带针线活给你外祖父?”那人淡淡的问道。
岑三娘轻声回道:“是。如果您方便的话。”
那人没有回答,帐中一片沉寂。
安静的让岑三娘听到河风吹过纱帐的声音。她没有抬头看过去,老老实实的盯着面前案几上的茶碗。
这是越瓷青瓷。岑三娘因想着讨三老太太欢心,在品茶和茶具上狠下了番工夫。岑府里的越瓷茶碗也是千峰翠色集一身的越瓷精品,但岑老太太拿出来赏玩的精品茶盏也不如眼前这个。岑老太太曾无限感慨,越窑青瓷里最极品的只供皇家。
岑三娘仅凭先前奉上的那碗茶和眼前这只茶碗便谨慎起来。
那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怎么不说话?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和你外祖父是何关系,为何要送你点翠钗?”
岑三娘轻声说道:“问过空青了。他说您的名讳不方便提及,行程也不方便透露。既然与外祖父有渊源,又送三娘贵重的点翠钗,三娘感激不尽,不敢询问贵人。”
那人突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不认得你外祖父。”
岑三娘愕然的抬起了头。
“很奇怪是吗?”
废话!岑三娘心里暗骂,脸上却仍一副呆愣惊愕的表情。
“如今还想让我替你转交针线活吗?”
一语点中岑三娘的死穴。田妈妈挽着的包袱里装着给外祖父做的六双鞋子。今日前来就是请这位贵人转交。难不成将鞋带回去,然后告诉岑家上下,这位贵人和她外祖父不认识?不知哪根筋扭着了,莫名其妙送一枝内造工艺的点翠钗给自己。
如果不能借势,范家已许下四万两彩礼。那个和皇帝是本家的外祖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长安。自己怎么办?岑家如果应允了亲事,就算外祖父想反对,也迟了呀。
岑三娘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可是他明明已经说了,他不认得李老太爷。不可能帮自己转交那六双鞋,为什么他还要多此一问呢?既然不认识李老太爷,他为何又要送自己贵重的点翠钗?岑三娘觉得有些糊涂了。
她从袖中拿出那只匣子放在了案几上:“三娘与贵人素不相识。既然您不认得我外祖父,这只钗我不能受。”
“丫头准备的倒挺充分。如果我说认得你外祖父,你是不是还是要托辞这枝钗太过贵重,你不能收?”
一语道破岑三娘的打算。
岑三娘只能微笑:“是。”
那人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你知道那****也在聚仙楼?”
贵人就是多疑啊。但是自己打算借势,早已做好以退为进的准备,这才将钗带来。倒也不是全无心机。岑三娘叹了口气道:“三娘只有十三岁,在岑府守孝三年,平时难得出府。哪里能知贵人行踪。”
那人一想,眼神便柔和起来:“那****见你被挤出人群,独自站在漫天烟花之中并不慌张,好像甚是欢喜。我试了试,果然见到的是独一无二的美景。告诉我,为何你不像别的十三岁女郎一般害怕?”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送了枝钗给自己?岑三娘惊诧。
那人突然站起了身,走到了岑三娘身前,然后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岑三娘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他伸出手,岑三娘下意识的往后仰头想避开。
“你就没有像样的首饰吗?”他的手捏住了脸侧垂下的锦带,摇了摇,然后松开:“我送你钗是那日瞧你头上只插着枝银步摇,太寒酸了。”
岑三娘抿紧了嘴。
“如今还想让我替你转交针线活吗?”他第二次这样问她。
他站在一步开外,眼瞳幽深,腰带上挂了只香囊,传来淡淡的香。岑三娘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正是因为不清楚他的意图,所以直觉的感到未测的危险。
“三娘无意中取悦了贵人,承蒙赠钗,多谢。既然贵人不认得我外祖父,不敢劳烦您转交了。”岑三娘礼貌的回绝了。
无论如何,田妈妈并未在身边,随便自己胡掐个理由吧,尽快托人把六双鞋送到长安。岑家再眼馋那四万两银子,也绝不会硬生生的逼迫自己。尚有周旋的余地。
而眼前这个人,来历不明,身份贵重,话语含糊……敬而远之吧。
岑三娘打定了主意。她福了福:“三娘告辞。”
她垂着头,转身离开。
绕经帐门口那座冰山时,那人再一次开口:“听说范夫人端午看赛龙舟时瞧上你了,昨日就急着上门替她那病秧儿子提亲。我猜岑家很满意这门亲事。你不着急吗?”
岑三娘缓缓转过身,轻声说道:“贵人神通广大,不过两三日就已查明了一切。恕三娘愚钝,贵人今日见三娘究竟想说什么?”
“你真的不想求我帮你?”
岑三娘笑了,先前的矜持娴静全没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那人扑哧笑出声来,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岑三娘转身就走了过去,仰起脸看他。
“身板太瘦了,再养两年吧。那只钗是给你及笄礼备的,及笄后,我会叫人来接你。”那人上下打量着岑三娘,有些不满意。
你当我是小猪崽儿,还养肥后再杀?岑三娘眨巴着眼:“三娘不明白。”
“你能取悦我,以后就做我的姬妾吧。”
“就因为我被挤出人群,抬头欣赏下了头顶撒落的金花银雨?”岑三娘觉得莫名其妙,简直不可思议。
那人没有回答,悠然看着她。
岑三娘叹了口气:“对不住。范家少爷我不想嫁,可也不想为人姬妾。”
那人并没有恼怒,淡淡说道:“如果没有我相助,岑家一定会让你嫁给范家那病秧子,你情愿?”
岑三娘微笑道:“范家只有一子,而且是个病秧子。将来我是个极有钱的女人,立个女户逍遥自在,没什么不好。”
“这枝钗是你应得的,你去吧。”那人说道。
就这么算了?岑三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不敢再拒绝惹恼了他,将匣子纳入袖中,福了福,款步离开。
下了船,岑三娘嘱百草再去租一顶轿子让田妈妈坐。
“三娘子,贵人为何不肯帮你将这些鞋带给李家老太爷?”田妈妈享受着岑三娘的尊敬,同时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岑三娘笑道:“贵人离开隆州并不返回长安,是以无法帮我。回府吧。我修书一封另托人带给外祖父。”
回了府,照例先去给岑老太太请安。
岑三娘告诉岑老太太:“……船上用的皆是越窑秘色瓷,茶是湖州紫笋。”
越窑秘色瓷是皇家御用。湖州紫笋是皇家贡茶。岑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神秘的贵人是路过隆州的皇家宗室。便罢手不再问,让岑三娘回去了。
隔着若隐若现的白纱,那人远远的望着岑三娘的轿子离开。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看了一眼,喃喃说道:“究竟是真是假?空青!”
“爷有何吩咐?”空青垂手肃立在纱帐外。
“袁天罡那老头儿说端午那日,我进城往东八百步观火龙游街,遇一女,能为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八百步吗?”那人淡淡问道。
空青恭声答道:“进城往东八百步,正巧是聚仙楼所在。”
那人想起了那晚的璀璨,嘴角隐隐浮起笑意:“是啊,正巧停在了聚仙楼外。观火龙游街的女子甚多,但我只记得一个岑三娘。她才十三,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空青也很无语:“袁大人仙风道骨,有时就像个老小孩儿,我看他说的话爷未必信得。或许,爷想寻的并不是岑三娘。小的记得当时爷还赞过岑家六娘,说再过几年必是倾城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