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第三天新媳妇回门。杜老夫人和岑三娘早早的就起了。打发着丫头去前院听信。
辰时邹雄杰就陪了杜燕婉到了。两人都穿得素净,杜燕婉更是一身银白色团花素袍,头上连点颜色都没有。惹得杜老夫人发了怒:“嫁到别人家做媳妇,虽说有孝在身,也不至于素成这般模样。你让亲家公怎么想?”
杜燕婉当场就被骂哭了。
换在别的时候,大房二房的女眷都会过来凑个热闹。如今国公府只摆了桌素席,只有杜老夫人和岑三娘接待新姑爷。本就瞧着冷清,杜燕婉一哭,老夫人也红了眼睛。
邹雄杰起身替杜燕婉说情:“……家父甚为喜爱燕婉纯孝。祖母请不要再责备她了。”
杜老夫人这才作罢,拉着邹雄杰闲聊,给岑三娘使了个眼色。
岑三娘会意,拉了杜燕婉离开:“姑爷且陪老太太说会话。我与小姑去去就来。”
两人离了正气堂,回去杜燕婉的闺房,岑三娘就笑:“没外人在了,赶紧给我说说,在邹家好不好?”
杜燕婉脸上浮起红晕:“还好。”
“三朝回门就是让新媳妇诉苦的。有什么要办的事赶紧给我说。咱家还在孝期,也不方便去邹家拜访。你有事也别瞒着,你是出嫁给老太太冲喜来着,我怕邹家的人看你不顺眼呢。”岑三娘说道。
杜燕婉感激的望着她,起身朝岑三娘行礼:“多亏嫂嫂替我想得周到,足足备了六十四抬嫁妆,还有两个田庄。不然……”
泪盈于睫,声音哽咽起来。
岑三娘扶了她坐下:“你傻啊!邹家不过是个商户,你是一品国公府的姑娘。嫁妆丰不丰厚,你都比邹家人高贵。听说邹家姨娘多,美姬多,她们挑理了是吧?”
杜燕婉用力的点头:“太多了!老爷子就有十来房……好在商妈妈管得严,大房的院子还算清静。婆婆是不理事的,性情倒也温和。”
“姑爷呢?”岑三娘问道。
“他身边有三个常侍候的美姬,因着还没有孩子,连妾的名份都没给。”杜燕婉露出了笑容。
岑三娘正想说回头打发走。心里一醒,这是杜燕嫁的家务事了。她只能小心的劝道:“反正谁也越不过你去。只要姑爷护着你,你就不会吃亏。就怕他待你不好。”
“他敢!”杜燕婉眉毛一扬,身上陡然冒出股母老虎的气势来。
岑三娘就抿嘴笑了。
江南的雪不像北方的雪来得猛烈。地上东一块西一块交错的铺着。偶尔有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颤抖着。放眼望去,眼里只有褐黄与白色两种单调的色彩,十里八乡瞧不见一丝炊烟,满目萧瑟。
远处的歙州城沉默的伫立着。青黑的城墙将城里的人气遮了个严实,像一块巨大的山岩拦在了义军的面前。
“娘娘,咱们已围了歙州十日了……”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穿着从唐军身上剥下来的甲胄,虬髯胡,铜铃般的眼睛,提着把九环厚背砍刀。
他身后是满山坡穿着五花八门衣裳的义军。有捡了副胸甲挂身上的。有穿着短褐,戴着头盔的。手里提着各种武器:木棒,铁斧,长矛,长刀,剑,扁担等等。唯一相同的是脸上那股子彪悍与凶狠。
在这一片晦暗的人群中,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的面容端庄美丽,穿着件白色的大袖连身裙,纤尘不染,像白莲花婷婷怒放。
寒冷的风吹得衣裳轻轻飘动,她目中噙得一抹悲悯,定定的望着前方的歙州。双手展开,微仰着下颌,似要随风而去:“李氏胡儿妄以天命加身,触怒天神,令江南大旱。朕受命于天,下凡救百姓于苦难。舍我身躯,洒我热血,天神降下旨意,今日歙州必破!”
柔软的声音像温泉水暖暖淌过每一个义军的心底。山坡上顿时响起如雷般的高呼:“歙州必破!”
陈硕自身边侍女手中抽出长剑,遥遥指向歙州:“攻城!”
震天的呼喊声像雷声辗过,黑压压的义军再一次攻向歙州城。
不过三里之外的山坡之下,杜燕绥领着五千府兵静静的等待着。他望着长安的方向焦虑的想,扬州刺史借口不让叛贼逃逸,封锁了回京的路,黑七能平安带回消息吗?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母亲。府里有丧事,朝廷得不到江南道的消息。连派出三名亲卫带着密折出去,如石沉大海。皇上会等得不耐烦了吗?
“少爷,探子回报,叛军再度攻城。”荆楚沉稳的回禀道。
杜燕绥闭了闭眼,将那些焦虑死死压进心里。后方已被扬州刺史领着府兵封锁了,袖手观望,只等着自己败了就来收拾残局。洪州新任刺史是墙头草,保持着中立。不肯出力相助。
淮南道的府兵进江南,本该两州刺史调集的军粮迟迟不给,军械补给各种推逶。五天前他就断了粮。平叛?一路追着叛军杀,连丝绿意都见不着,树木都被饿慌的百姓剥了皮,剩下惨白的树身,没给饿死就不错了。
但他只能胜不能败。一路见大户就吃,勉强撑到了今天。
有观望的,也有暗中提供帮助的。
岑家二老家从吏部郎中升成了侍郎。给任着洪州曹参军的岑家三老爷写了信。信中劝岑三老爷以岑家为重,拉拢中立的洪州刺史倒向皇后一派。
岑侍郎的女儿在宫里任美人。可岑参军的四娘却是尉迟府的三夫人。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岑参军犹豫着,却被夫人当头棒喝:“二伯的女儿要倒向皇后,他倒是升了侍郎。你别忘了四娘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尉迟老国公和杜国公是什么关系?你不帮杜燕绥,你这是要害死四娘不成?帮杜燕绥,就是帮皇上。皇上瞧着清楚,杜燕绥胜了,皇上难道不会重用你?咱们家为什么要看二伯的脸色行事?”
岑家的三老爷一咬牙撇了刺史,为杜燕绥补充了粮草军械。带着洪州兵马赶在杜燕绥前头去了歙州。
洪州刺史也是个妙人。没有阻拦,也没有训斥。胜了,岑参军原是他手下,功劳跑不了。败了,岑参军不听长官命令,私自行动,便是替罪羊。坐山观虎斗,照样逍遥。
岑参军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歙州不能破,一旦破城,叛军的士气高涨,补给充足。靠着城墙高大厚实再撑上个把月,皇上就该坐不住了。
“放狼烟!”杜燕绥静静的下令。
黑烟冲天而起。不到片刻,歙州城头也升起了同样的黑烟。
杜燕绥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喃喃说道:“三娘,我快回来了。”
他高扬着长枪,大喝一声:“杀!”跨下俊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冲了出去。
身后蹄声密集,荆楚带着国公府的亲卫骑兵紧随其后。五千府兵像滚滚洪流涌向了歙州城。
此时歙州城城头放下三轮密集的箭雨之后,城门大开,冲出守城的府兵们,当先一人大喝道:“朝廷援军已至,随某内外夹击杀贼!”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打仗是靠勇气的,靠声势的。
他骗她的,他不会告诉岑三娘,古代打仗,将军就是士气所在。没有缩躲在士兵之后,站在营帐中观望的。像领头羊,又像头马。将军冲锋在前,士兵们才会勇往直前。将军退后,士兵们就会溃如退潮。
他骗了她。将军一上战场,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杜燕绥一马一枪,根本管不了身边是否有护卫,身后是否跟着他的兵,直直的闯入了叛军之中。
长枪宛如银蛇,每刺出一下,他都能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夺走一条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记不得杀了多少人,手已经麻木了,每一个动作都机械的自动完成,根本不经过他的大脑。
他脑子里只有岑三娘的身影,仿佛每往前一步,就离她近了一分。
荆楚带着三百骑军紧紧尾随着他。他眼里只有一个杜燕绥。训练有素的骑兵像一只拳头狠狠的砸下去,所到之处,叛军像割倒的麦子纷纷倒下。
城外空旷的田野飘荡着浓浓着血腥味。
这一仗自白天打到了日落。天空渐渐变得昏暗,杜燕绥的人马,歙州城的府兵,岑参军的兵终于成功汇合在一处山坡之下,围了个严实。
歙州崔刺史激动的连胳膊上的箭都忘记了取,指着山坡说道:“贼妇在那里!”
岑参军年纪已大了,那股子兴奋早已褪去。他心里松了口气,无限疲惫。总算胜利在望,总算……没有押错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