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画地即为牢(6)
陆远动了动身子,发现他们的车安静地停在一个补给站。补给站里有热水,文措和赵冬启一人端了一碗泡面。文措看陆远醒了,把手上的泡面递给他:“我问了人,还开三个小时就能到巴多维。大哥要去巴多维的边界线,我们把他放在那里就可以了。”
陆远嗯了一声,看文措一脸笑容,什么都没有说。他接过泡面,囫囵就吃完了。问了补给站的人厕所在哪,原本只是想上厕所,一回头看到补给站的一个人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赶紧拿出手机,发现居然有两格信号。
补给站的厕所条件简陋,地上挖了个大洞放了一口缸,两条木板搁上面就算厕所了。陆远忍着不适上完厕所,出来躲在厕所后面想了许久,还是给秦前打了个电话。
巴多维是和俄岳的南国界线。想必赵冬启是准备逃出国。陆远没办法就这么放他走了。
陆远报了赵冬启的名字,让秦前帮忙联系警方,让他们在巴多维边界线的边界碑部署。陆远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估算了一个时间报了过去。
挂断电话,陆远一转身,突然看见闷不吭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冬启。
陆远吓得手机都掉了。一瞬间,陆远觉得心脏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吓得腿都软了确实挺丢人的。可这一刻,他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害怕。
赵冬启看了陆远一眼,突然咧着黑脸笑了笑,“你上完厕所了?我可以进去了吧?”
陆远手直抖,声音也没法冷静,只吞了吞口水,说:“上完了,你去吧。”
赵冬启正准备进去,又停了下来:“你刚才准备给谁打电话呢?”眼神意味深长。
陆远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他没听到他打电话,陆远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打呢,您就过来了。”
赵冬启笑笑,随即脸上出现阴冷的表情:“我一定要去巴多维。”
陆远被吓得腿直抖,赶紧举起双手说:“一定让您去,您放心。”
至于去了跑不跑得了,就要看您的运气了。
最后三个多小时的那段路是文措开的。接连睡了十来个小时,文措现在精神奕奕,再也没有困意了。
这一路而来,文措改变了很多想法。
她突然觉得人真的是一种有恃无恐并且喜欢无病呻吟的动物。这种贱表现在很多方面,因为她衣食无忧一直处于被呵护的状态,所以感情的挫折就能将她打倒;因为她身体健康所以她不懂得生命有多可贵,才会伤害自己;因为她得到的太多,所以她会格外在意失去的那一点。
其实本质上她和江珊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失眠,她只是不够累,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出完体力沾了床就睡了;其实她从来不挑食,当开水都成为奢侈品的时候,泡面简直是最美味的佳肴。
她的矫情,不过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痛苦。
文措开车的时候喜欢有人和她说话,但那位大哥一直一言不发,但他也不睡。文措内心里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对他的事充满了好奇。
到达巴多维,文措兴奋地将车开到纪念碑附近,本以为那大哥是来找纪念碑,不想他一下车就向着边界纪念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
文措好奇地跟了过去,陆远一看她走了,跟在她身后惊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
陆远紧张兮兮地走过来,拉着文措问:“你去哪儿?”
文措一头雾水:“看看大哥去哪儿,一路一块儿,也培养出了一点革命感情,再说还拿了他两千块钱呢,他也怪可怜的,得还给人家。”
陆远拉着文措往回走,文措没理,还一直在往前。就在两人要吵起来的时候。一直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东西的男人突然开心地喊了一声:“找到了。”
文措和陆远一起本能抬头看向他。这一抬头,两人都吓到了。
一直表现得凶狠、动不动就拿刀的男人居然眼含热泪地看着一块半人高的天然石块。他那么温柔抚摸着那石块,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他老婆呢。
他颤颤抖抖地摸索着石块上坑坑洼洼刻着的字。良久,他突然转过头,试探性地对文措和陆远说:“你们有手机吗?能不能帮我照一张合影?”
文措觉得一脸疑惑,但她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这石头也不是很漂亮,值得合影吗?”
就在她犯嘀咕的时候,那男人突然从破烂到分不清颜色的衣衫里衬里拿出了一个相框。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文措和陆远都瞪大了眼睛。
不近不远的距离,两人都清楚看到了相框里那张照片。文措觉得内心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在她心里翻滚,久久不能平静。
那是一张女人的照片,洗成黑白的颜色,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一张遗照。
文措安静地拍完了那张照片,然后走了过去,问他:“在我手机里,我怎么给你呢?”
那男人认真看着那张照片,突然满意地笑了。
十年了,赵冬启抚摸着石头上刻的名字。
赵冬启,于秋燕,2004。
说好了十年后再来合影的,他终于还是做到了他的誓言。这是他今生唯一能做的了。
他无声呢喃着:“秋燕,我来了。”
九十年代相识,那么漂亮的女孩,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多年,他却始终闯不出个名堂。两人在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结婚,放下一张床就觉得挤得没地方,厕所厨房都要和人公共。他没脸面对她,可她却甘之如饴地嫁给他,为他在中庭公共水池洗衣服,在别人催促下做饭。
她身体不好,两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他生意有了起色以后,她固执地要下堂求去。她说:不能让他这辈子没有孩子。
他找了好几个月,最后终于把她找了回来。他说,这辈子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能没有她。
年少夫妻相伴多年,她陪伴着他从无到有,两人天南海北的旅游,那是最好的几年。
他不记得是哪一天,一切突然都变了,他被人骗了一笔大的,负债累累,多到他要赔掉十几年的心血。为了支撑生意,他借了高利贷。
他后来才明白,一切错误,就是从那个决定开始。
利滚利,滚到后来他已经忘记了原本到底借了多少,利息已经高到他觉得那是天文数字。高利贷的流氓一天到晚来家里,他们再也没有平静的生活。
她是倔强的,说死也要陪着他。
然后就真的死了。
高利贷不知道上哪找的小流氓,在门口泼油漆还不解气,竟然在门口放火熏烟。
小流氓走了,火星却没有熄灭,小火星最后烧成了大火,从门口一直蔓延到屋内。那场火烧得好大,也烧了好久,火势难以控制,消防员因为安全问题无法进入屋内。而她……也逃不出来。
最后……最后永远葬身在火海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家已经变成焦黑的废墟,而她,成为面目全非的一具尸体。
天塌下来了,原来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真的会发生的事情。
赵冬启断断续续讲述着或甜蜜或艰辛的过去,眼泪无声地滑落,他睁着一双无措的眼睛看着文措和陆远,他说:“秋燕被那群流氓害死了,可那群流氓没有一个超过16岁。”
他哈哈大笑,那笑容让人心酸,“这就是命。”
他摇摇头,眼泪一直掉:“可我不信命。”
文措终于明白他不肯说名字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不顾一切也要到巴多维的原因。这里面的故事让人潸然泪下。
文措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可她没办法用看待罪犯的眼神去看待赵东启。
“你走吧,我们就当没有看见你。”文措说:“过边界,去俄岳吧。”
赵冬启听她这么说,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走太远了,秋燕找不到我,会害怕。”
文措闻言,已经一脸湿泪。赵冬启对文措笑了笑,他把于秋燕的照片郑重地交给文措,仿佛说着遗言,一字一顿认真交待:“文姑娘,这张照片,还有你给我们拍的合影,麻烦你找个日子,替我烧给秋燕。”
“为什么你……”不能自己烧几个字还没说出来。文措已经听到身后窸窣的声音。
文措似是有所感应,心中大骇,猛一回头,正看见一群警察一步一步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文措震惊极了,看向陆远,又看向赵冬启,她想要赵冬启快跑。
但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一样,只是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笑着,由衷地道谢,一次又一次。文措听见他温和的声音。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带我来巴多维。我想,这一生,我再也不能再来一次了。”
“……”
文措觉得赵冬启被抓的画面,很像电影里的镜头,一个悠长的慢镜头。
赵冬启是灭门案的犯人,血腥残忍的凡人,警方派了不少的警力,警察抓捕他的时候,部署精密,穿制服的和便服的,都同时从四面八方而来。
赵冬启一直微笑笑着文措,仿佛通过她看着别人。
文措想,这一刻他一定很想很想他的妻子。
警察上来将他胳膊一扭,手铐已经困住了他的双手。
一部分警察将赵冬启带走,另一部分警察过来陪伴着文措和陆远。
去警局的路上,文措问坐在她身边的警察:“赵冬启会死吗?”
年轻而充满英气的警察愣了一下,随即回答:“看法院怎么判吧。他这事闹得大,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是会死刑。”
“噢。”文措无意识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只觉得眼前水汽朦胧。
那警察看文措的表情,再看一眼文措手上抱着的照片,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当警察三年,抓过的罪犯一大半都有可怜的身世,可我是警察,是犯人我就得抓,因为他们伤害的人,别人也一样有可怜的身世。”
“……”
例行配合调查之后,文措才从警察口中得知,报警的是陆远。
赵冬启已经逃了三个多月,性质恶劣。警方在全国范围内悬赏两万元给提供线索的群众。因为举报有功,陆远获得了两万元奖励。
出警局的时候,巴多维的当地警方一直拍着陆远的肩膀表示感谢。文措站在陆远身旁,一句话都没再说。
文措的车还停在边界纪念碑,方才陪文措和陆远的警察开车把他们送了回去。
送别了警察,文措上了车,陆远也沉默地跟了上去。
陆远拿着警察给的奖励,也觉得哭笑不得,他自嘲一般调侃:“真没想到这还能奖钱,等我们到了米特错维,我请你去当你最好的餐馆吃饭。”
文措恨恨瞪了陆远一眼,咬牙斥他:“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呢?”
文措话音落下,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陆远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讨厌我。”陆远说:“我报警的时候除了知道他叫赵冬启是个杀人犯以外,一无所知。”
陆远停顿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他是谁,他有怎样的故事,他经历过什么,只要他杀了人,我都有责任这么做。”
“多得是人能举报他,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呢?”文措想到手机里那张所谓的“合影”,想到赵冬启明明绝望,却仍然觉得满足的眼神,就觉得心酸,“这一路,他并没有伤害我们。他只是想到巴多维,想完成对妻子的诺言而已。”
陆远也想起了在补给站的时候,他刚挂断电话,赵冬启就出现在他身后。
想来,那个时候他大约已经听到了陆远的电话,但他没有做什么。只是顺着陆远的安排,去了巴多维,拍了合影,最后被警察抓走。
“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所以是我还是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文措困扰地抓了抓头发,“我不知道,可是知道是你,我情感上不能接受。”
文措头磕在方向盘上,也不看陆远,“陆远,你回江北去吧,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和你一起去米特错维了。我认识的陆远不该是这样的陆远。”
陆远眼眸深沉,看着文措许久,最后他开了车门,“你先静一静。”
陆远下了车,也没有走远,站在文措车不远,点了一根烟。
陆远自己没有烟,烟和打火机还是赵冬启硬塞给他的。陆远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进到肺里,苦得陆远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手中的烟冒着微弱火星,越烧越短。他看着边界纪念碑,再看一眼远处看不到尽头的俄岳,陆远想,也许赵冬启根本没有准备跑吧。
外面那么大,却再也没有他的家了。
陆远叹了口气,准备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将他手中的烟一把夺过。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那火星。
陆远没有回过头,那人细瘦的胳膊已经自后面穿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扣得紧紧的,生怕他真的走掉了。
“对不起。”文措的声音低低的,带了很浓的鼻音,“我知道你做的对,我太感情用事了。”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腰际,覆盖在文措的手上,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她。
“其实我只是生自己的气。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难受的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文措的脸贴着陆远的背,距离近到陆远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文措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缓缓地说:“我连自己都管不好。”
陆远松了一口气,他能理解这一刻文措的复杂和无助。这种感觉他经常有。想要帮助很多人,可其实谁都帮不了,无能为力。
“等我们去了米特错维,我就带你回江北。”
“嗯。”文措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次去米特错维,就是真的永别了,和过去,和所有。”
文措收了收手臂,将陆远抱得更紧:“陆远,今后,我就只有你了。”
在巴多维住了两天。巴多维是罕文比较热闹的旅游地区之一。从仿佛世外桃源一样的驿站牧场开到了巴多维镇中心。
古镇已有近百年历史,黄土黑砖的房子是巴多维随处可见的房子。到处都挂着经纬幔帐,五彩缤纷,在蓝的天空映衬下美得有如仙境。
古镇为了迎合年轻人,新修了一些带有罕文特色,又带点小清新风格的酒吧,背靠着巴多维的一条暗河。游人在这里既可以体验罕文的特色,也能享受现代的生活。
陆远和文措对这些活动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一到镇上就开始找地方吃饭。从江北出发,一直到巴多维,一路颠簸流离,一顿好饭都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