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尤四姐古言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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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禁庭(69)

你我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消耗完了就应该分开。(3)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回去,会叫官家难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时机再回去不迟。”她往外看了眼,雪依旧在下,泼泼洒洒,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带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几十个禁军把守着,再加上班直,真把瑶华宫弄得牢房一样了。”

他皱了皱眉,“我怕你不安全。”

她轻轻一笑,“我来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现在!倒是你回去,只怕要面对诸多盘诘。这是入罪宫妃修道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自会妥善应对的。”他说着,转头四下打量,“命秦让过来侍候你吧,这里的坐卧铺陈也要换,像西挟一样,照着涌金殿的样子布置。”

他是打算她到哪里,就把涌金殿搬到哪里,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头说:“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顾我,不用麻烦秦让了。他在你身边伺候惯了,到这里来也是受苦。我眼下过得不错,就是天冷,让人多送些炭吧。至于铺陈,这里是清静地,妆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话,就算了。”

可他总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闲就来。”

她抬眼看他,碧莹莹的一双妙目,勉强笑道:“还是规避些,免得让人说闲话。你常来,太后知道了必定要发怒,到时候将我贬去做营妓,那就全完了。”

他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怎么想起这个来。营妓是最下等的妓女,他不覆国,怎么叫皇后做营妓?

他再要说话,她到门前探出身去,招呼录景道:“时候差不多,请官家移驾罢。”

他脚下踟蹰,又怕再耽搁下去来不及视朝,只得横下心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隔着风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样子,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况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顿了一会儿,转身回殿中去了。

因为她的再三坚持,他勉强答应不往瑶华宫增派戍卫。

连着下了三天雪,到第四天才放晴。秾华裹着道袍坐在檐下晒太阳,阳光融融的,没有风的时候晒在身上,很暖和。院子里积雪两尺厚了,小道姑们拿锹和簸箕来铲,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玩性浓的时候。起先忌讳她在不敢放肆,后来看她和颜悦色,便打闹起来,雪球来去,一片笑声。

她抱着膝头看天,天是湛蓝的,一场风雪后,把天幕都洗刷干净了。人心如果也是这样多好,可惜不由自己。今天加一点快乐,明天加一点悲伤,再加一点攀比和欲望,最后就成了笸箩里的乱线团。

佛哥给她送了一杯红枣茶,“公主有打算了么?”

她捧着茶盏,手心里一阵辣辣的烫。低头饮了口,调转视线看别处。那天放火,烧毁了柴房和毗邻的半边无量宫,天一晴就要开始着手修缮。瑶华宫和外面不同,运送砖头木料都靠坊间妇人,男子是不得入宫的。她倚着抱柱算计,待过两天,禁军放松了警惕,也许可以混在她们中间出去。

“最好能同那些做活儿的妇人攀上交情。”她说,“收买一个,请她给我弄身衣裳。你们借着采买先出去,我一个人好办。”

佛哥听了说好,“世上没有钱做不成的事,交给婢子,婢子去办。”顿了顿问,“我们走,可要知会崔先生一声?”

她摇了摇头,“让他安稳当他的直学士吧,他和我们没牵连,官家也不会难为他。等他知道我们走了,自然也会离开的,到时候就天各一方吧,其实也很好。像春妈妈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教导我十来年也尽够了,往后的路我要自己走,不想再依靠任何人了。”

佛哥有些哀伤,只是觉得她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很怕给人添麻烦,遇见了困难都要自己扛。原先她们和她算不得一条心,她们奉太后之命,除了保护她,更要督促她。但是现在局势变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促使她们更加团结紧密。无论如何都要相携着回到绥国去,哪怕战火连天,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可惜春妈妈回不去了。”佛哥背靠着抱柱喃喃,“她是舍不得你,如果那天不是为了出去找崔先生,她也不会死。”

她叹了口气,扭头擦了眼泪说:“都怪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和亲就不该带她来。”说着迟疑了下,“那天在鬼市恰好遇见崔先生了么?怎么这么巧?”

佛哥说:“是很巧,春妈妈原想去大录士巷的,没曾想崔先生居然就在鬼市。”

她沉吟了下,“鬼市大么?”

佛哥说大,“比咱们建安的大多了。”

她哦了声,“可能就是巧合吧,要是早一点遇上,崔先生睿智,说不定能拆穿那些御龙直。”

正惆怅,前殿传来一阵磬和云锣的声响。这几天在替春渥超度,她不能披麻戴孝发送她,只得请了牌位安放在瑶华宫里。

斜对面的山门上进来两个小道姑,在乱糟糟的人堆里穿行,冷不防腿上被雪砸了下,唉哟一声。也没停下,对插着袖子到她面前拱手做了一揖,“仙师有礼。”

她略颔首,她们嘻笑着松开两手,小袖底下竟掖了只小野兔。合起双手往上呈献,小兔子伏在掌心翕动着鼻子,模样很惹人喜爱。她咦了声接过来,“哪来的小兔子?”

至清说:“是坊间一个小孩让我们带给仙师的,这儿还有一封信……”一壁回话,一壁把信送过去,“说仙师看了就知道。”

秾华把信接过来,笔迹一看就是崔竹筳的。内容很简单,“初九申正,静待”。她怔了下,把两个小道姑打发了,回头问佛哥,“今天是初几?”

佛哥道:“初五……信是崔先生送来的么?”

她把信递给了她,她看后也有些意外,“崔先生果真料事如神,知道我们想离开瑶华宫。”

她叹了口气,毕竟在他门下这么多年,她的脾气秉性他最了解。本来不想惊动他,可他既然已经准备妥当了,那就等他号令吧!

她低头捋了捋掌中的幼兔,这么小,不知道满月没有,离开母亲只怕不能活。她起身回寝殿,找了个乌木的盒子,底下垫了厚厚的棉絮和稻草,给它做了个窝。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兔子一直拉稀,到第三天就死了。

她很难过,在梧桐树下挖了个坑,把它埋了。金姑子说野兔不像家兔,不习惯被豢养,有时候并不是照顾得不好,是它自己转不过弯来,把自己耽误死了。所以兔子也甚有骨气,她受了启发,开始称病闭门不出。期间秦让来过一次,给她送了好多东西。她道了谢,委婉表示不必把她的境况传到官家跟前。只是受了寒,小病小灾没什么大不了。官家目下正忙于应对战局,让他分了心不好。

秦让诺诺应了,又说:“官家很是惦念圣人,几次想来,最后都因事耽搁了。臣临出宫,他嘱咐臣带话给圣人,请圣人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除夕那日就接圣人回宫,请圣人暂且按捺。”

她点头道好,拇指轻轻抚摩鸾形玉佩的纹理,那是冬至那天他亲手给她结在衣襟上的,她天天盘弄,玉带了她的体温,爱不释手。

“官家身子可好?”她说,“又有好几日没有见他了,如今没法陪在他身边,一切要靠你们了。”

秦让道:“本就是臣等应当的,圣人不吩咐,臣等也会尽心尽力。官家前阵子有些咳嗽,不过用了医官开的药,目下已经好多了。”

“怎么咳嗽,是受寒了么?”

秦让没好回话,只说是。心道她一定忘了军头司前她欲撞墙,是官家拿身子阻挡。那一记撞得不轻,连着咳了好几天,到昨日才渐渐止住了。

他们宦官,不懂什么爱情不爱情。有权有势者也置房置地娶娘子,不过都是搭伙过日子,谈不上爱。现在看今上和皇后这样煎熬,可见爱情不单伤心,还易伤身,虽然令人目眩神迷,却委实不是个好东西。

秦让去了,她开始不见人了,每天的饭食都是定点送进来。金姑子和佛哥初九中晌先出去与崔竹筳汇合,只剩她一个人,心里燃着一盆火似的,要离开了,紧张得手脚冰冷。坐在床上听得见西北风里夹带了砌墙的动静,她把被角掀开,底下藏了一套农妇的衣裳,灰麻布短褐,绿色襦裙,穿上看看,再美的人也美不起来了。她笑了笑,扯块角巾把头发包好,然后坐在床上静静盯着案头莲花漏,见那漏箭缓慢上浮,终于指在了申正上。

空中响起了炮竹,不一会儿传来羊群的叫声。她知道时候到了,起身往外,想起手里的玉佩,犹豫了下,还是折回去,端端正正摆在了枕头上。

要走就不要留恋,走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她咬了咬牙开启殿门,外面正乱着。从天而降的一群羊,落在钺人的眼睛里,立刻变成了盘中热气腾腾的美味。这些羊没有来历,到处乱窜。穿过前面的桃花洞,撒蹄直朝瑶华宫而来。

桃花洞是北瓦子有名的妓馆聚集地,行首们入夜开始接客,白天都在休息。申正恰好是睡了一天起床,倚窗梳妆的时候。窗外一群无主的肥羊跑过,那些美妓坐不住了,呼朋引伴追赶出去,羊群奔向瑶华宫,美妓们也奔向了瑶华宫。戍卫的禁军被团团围住了,羊在腿间穿梭,美妓们为了逮羊,也在腿间穿梭。羊膻伴着胭脂的香味,有种奇异而晕眩的协调感。

瑶华宫里的道姑们不能干看着,卷起袖子参与了进去。法不责众,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一斤羊肉九百钱,吃上一口不容易。众人奋力扑赶,嘴里大叫着“契丹羊,膏嫩第一”,穷凶极恶,丑态百出。

秾华趁乱从便门出去,作势抓羊,抓着抓着就走远了。越走越远……没有人发现她,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禁军东张西望好不快活,大概过后就要被治罪了,也只有对不起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