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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临渊(28)

独家番外 我早说过的,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一个人活着,不能太斤斤计较。有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如果心眼小得像一颗尘埃,那么你这辈子就注定是一堆浮土。

这是阿娘的原话,据说是用切身体会得出的经验总结。说的时候一语双关,因为那时她正在给阿耶染头发。阿耶坐在太阳下,手里捧着铜镜,指使阿娘,“这里、这里”,一会儿又侧过头去,“那里、那里”。阿娘一边替他涂抹,一面悄悄翕动嘴唇,见芥子在一旁看着,朝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别人染指甲,染斜红,阿耶却要染头发,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面孔看上去很年轻,却有一头苍苍的白发。芥子不懂,追问阿耶:“你究竟有多老了?”

阿耶有点生气,黑着脸告诉他,“二十八。”

二十八岁,怎么会长白头发?芥子不太相信,问秋官,秋官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表示拒绝作答。

年龄在这个家里忌讳被谈及,阿耶很爱美,担心和风华正茂的阿娘不相配,对于染发的方剂作了多次调整。起先用茜草,染出来是赤褐色的,他惊恐大叫,在屋子里关了两天,把《本草纲目》都翻遍了,最后研制出了黑豆泡醋浆。这次比较成功,染出来的头发乌黑持久,并且充满光泽,这下他终于愿意在清晨有露水的时候带他出门看风景了。

芥子的耶娘很爱他,虽然阿耶有时候也常和他为一点小事起争执,但大多数时候很纵容他。他穿着华贵的衣裳,不能沾染灰尘,但却愿意让芥子骑在脖子上,扣着芥子的两条腿絮絮叨叨叮嘱他,“不许乱跑,出门必须有大人相伴。外面贩卖昆仑奴的太多了,你要是不听话,会被人抓走,送到东边挑山。山里有妖怪,最喜欢吃你这样的小孩。”威胁一通,然后在他光裸的腿上啪地亲一口,愉快地嘲笑,“小芥子,小不点……”

一般情况下芥子很敬爱阿耶,但当他叫他名字时候,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满。如果他目不识丁,芥子不会怨怪他,但他明明满腹经纶,却有意给他取这样不走心的名字。芥子是白芥的种子,小而卑微,他到底有多讨厌这个儿子啊!

可是阿耶有自己的解释,“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小小的芥子能装下乾坤,你说这名字好不好?”见他依旧萎靡不振,抚抚额头说,“实在不高兴,那就换一个吧,叫不知火。”

芥子叹了口气,“这又是什么怪名字?”

阿耶哈哈大笑,“丑柑。”

芥子终于哭了,四五岁的孩子也有他的苦恼。他有时候出门找小伙伴,别人喊他的名字,喊得急了芥子会变成蝎子。有个他很喜欢的姑娘拉着他的手,用满含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问他,“你是捡来的吗?要不然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大漠里的人和骆驼都怕蝎子,因为太毒了,蜇一下会死的,大家都讨厌蝎子。”

他憋红了脸,“我不叫蝎子,叫芥子。”

“借子?原来你是借来的啊!”

芥子又哭着跑回了家。

到家时看见阿耶坐在临湖的台阶上钓鱼,湖里荷花正盛放,不远处传来鸠摩罗什寺的钟声。听说这里原本是个客栈,因为阿耶留恋从前,便把这里买了下来。

他瞥了阿耶两眼,刚才满肚子气,在见到他之后熄了一大半。有一种人,看上去漫不经心,也从没发过火,但是你知道他不好惹,绝没有胆量去触怒他。芥子挨在边上,看浮漂在水中颠荡,轻轻嗫嚅了声,“阿耶,我姓什么?”

阿耶愣了半晌,“姓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芥子简直唾弃他,“阿耶叫临渊,不是姓临吗?”

阿耶摇了摇头,“那是名,不是姓。”然后很遗憾地告诉他,“阿耶没有姓。”

芥子觉得难以理解,“别人都有姓,你却没有。那我怎么办?以后也没有姓吗?”想起芥子要叫上一辈子,几乎要绝望了。

“你可以跟你阿娘姓。”临渊灵光一闪,“姓曹,叫曹芥子。”

芥子说不行,“总要取个像样的名字的,将来儿要行走江湖,这个名字气势不够。比方阿耶叫临渊,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叫芥子,听上去像卖草药的。”

他们夫妻想了很久的名字,居然被儿子这样否定,说实话有些伤心。阿耶惨淡地看着他,“你想要个新名字吗?”

芥子使劲点头,“芥子可以当小字,请阿耶费心,替儿再取一个。”

芥子小小的年纪,说话却斯文有礼,这点很让阿耶满意。忽然鱼线被牵扯了下,有鱼咬钩了。他站起来,竹竿顺势往上一挑,鱼线在空中划了个流丽的弧度,一尾鲫鱼在银钩上奋力扭动,肥厥厥的身子,看上去很喜人。

“芥子你看,多好的鱼,晚上给你阿娘炖碗鱼汤。”他欢天喜地,招了招手,“鱼篓。”

芥子忙把篓子搬过来,虽然有些吃力,但一点都不埋怨。大大的一双眼睛看着他,小心翼翼道:“阿耶,我的名字……”

“别着急,等我有空的时候翻翻书,和你阿娘商量妥当了再说。”他拍拍袍子站起来,垂手在他丱发上揉了揉,洁白的指尖还带着鱼腥气,“去找如意玩吧,小心别摔着。”

如意是九色的儿子,当初因为佳人有孕,他们走时没敢把它们带上。后来算好了时间,飞鸽传书给放舟,让他专门备了车,把九色一家接到了张掖。它们到时,正是莲灯临盆的时候,合家上下只有九色有做父亲经验,他问它,“当初你急吗?”

九色点点头,望向紧闭的产房大门,莲灯是很经得住痛的人,这次却一声声摧人心肝,想必很煎熬。再看国师,他像块风干的腊肉,被抽走了神识,连动都不会动了。

好在芥子不太磨人,他阿娘花了两个时辰就把他生下来了,据说头胎这么顺利很难得。做母亲的因为有了孩子一点都不觉得苦,吓坏的是产房外焦急等候的人。有过这次可怕的经历,他再也不想让她怀孕了,反正芥子聪明伶俐,有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阿耶提着鱼篓上厨房里去了,芥子惦记自己的名字,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阿耶心情很好,挽袖杀鱼,洗手做羹汤。他们家的分工很奇怪,阿娘比较关心进项,因为盘下客栈后屋舍实在太多,单用来住未免浪费,便划分了前后区域,前面用作经营,后面用作起居。一般来说全家都很悠闲,但及到每月月末,阿娘要到柜上查点账目。因为之前雇的两个掌柜都有中饱私囊的嫌疑,第三个就尤为注意些。也不是苛扣得人半点油水也捞不着,略有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帮工若是赚得比东家还多,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阿耶是个不愿过问俗务的人,他很有钱,照他的话说,几辈子也用不完,何必费那个心思。阿娘比阿耶更有进取心些,常说他不事生产,坐吃山空。女人总要找些事做,才能把精力从吵架上分散出去,阿耶说她愿意就让她忙去吧,忙完了回来吃现成的就是了。

芥子从小是阿耶带大的,他喜欢带孩子,就像九色喜欢带如意一样。芥子常觉得耶娘的性别颠倒了,阿娘喜欢在外奔走,阿耶更恋家,给他把屎把尿,一点都不嫌他麻烦。他刚学会站立的时候就被阿耶带进厨房,放在竹车里,看他下厨做饭。如今过去好几年了,阿耶的手艺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也是奇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次的鱼汤还是很失败,阿娘喝了一口,险些呕吐。阿耶很着急,“不会又有了吧,药都按时吃了吗?”

阿娘没应他,指指勺子让他自己尝,他抿了口,咂咂嘴,“怎么这么苦呢,鱼胆被割破了?”

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阿娘往芥子碗里舀蛋羹,“宝儿吃这个,多吃些,长得高壮。阿娘让裁缝给你做了新衣裳,在你床上放着呢,吃完去试试。”

阿耶说:“娘子,我觉得我缺件薄衫。”

阿娘抬眼道:“前两天不是刚做过吗?”

阿耶扭捏了下,“波斯商人带来了新料子。”

阿耶对生活各方面的要求都比阿娘高,所以他的周围永远鸟语花香。芥子有些着急,轻轻唤阿耶,“我的事别忘了。”

阿娘唔了声,“什么事啊?”

阿耶说:“芥子觉得自己的名字难登大雅之堂,希望能够改一改。”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阿娘是非常善解人意的,点头说好,“既然不喜欢,改一个使得。要开蒙了,有个响亮的名字,将来先生叫得也勤些。”

五岁的芥子还不懂,其实经常被先生点名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愿望达成了一半,只等阿耶再想一个。阿耶说:“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了,今天天色不早,你先回房去吧,咱们明日再议。”

芥子说好,起身拱拱手,退了出去。可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想留下听听进展,也许耶娘现在就要商量了呢。他身子一旋,悄悄钻进了书柜和墙的夹角里。阿耶和阿娘果真喁喁聊天,不过聊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题。

阿娘说:“朝中近来出了大事,陛下推行新政受阻,只怕要打你的主意了。我们到了这里,他都知道,如果有旨意下来怎么办?”

“他下他的,我可以不接。”阿耶语气淡然,“我这两天在想,芥子长大了,张掖也住了五六年,有些厌倦了,去酒泉吧!这里的事交给别人打理,或者盘出去也可以。看你总为进项劳累,心疼死我了。”

阿娘发笑,“我早说过的,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明明可以一起悠哉度日的嘛。”阿耶在阿娘面前总有股撒娇的劲道,那么高大的人动不动喜欢枕在阿娘肩头。其实芥子有点鄙视他,但是阿娘很喜欢,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王朗游历了西域各国,据说回到长安了。”阿耶说,“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阿娘啊了声,“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因为在渠勒国被关押了两年,这人到哪里都喜欢讲经布道,结果国君以为他是奸细,将他扣下了。”

阿娘有些忧伤,“会不会像张骞一样,还给他配一位西域娘子?要是这样翠微怎么办?她上次救了你,功力损耗很多。”

“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本经书就好了,等她寿终了,还能续命。”

“翠微比你小几岁?”阿娘说,“看上去应该差不多。”

阿耶算了算,“我十八岁的时候师尊把她带回来,那时好像只有两三岁。”

阿娘啧啧道:“这么算来也有一百三十多了。”

芥子差点没被吓死,原来阿耶已经一百多岁,难怪连头发都白了。可是一百多岁还能长得这么鲜嫩,也许阿耶是个神仙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对他肃然起敬,连小时候尿了他一身这种事,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羞愧万分。

可是等啊等,等不到阿耶和阿娘谈论他的名字,看来又把他忘了。他觉得有点难过,难道他就真的那么不重要吗?隐约听见阿娘说话,细声细气地,“我这两天没再吃药了,想给芥子添个妹妹。”

添个妹妹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芥子扣着腰带,抿唇满意地笑了。阿耶很犹豫,但是经不住阿娘要求,还是答应了。芥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头看,阿耶把阿娘打横抱起来,放在那张宽宽的榻上,脱下自己的衣裳,露出精壮的身躯,趴在阿娘身上。阿娘轻轻喘息,“小心些,渡来渡去的多麻烦。”

阿耶却不以为然,“每回都是双份的,我喜欢这样。”

芥子看到过夏天的蛇,两条缠绕在一起,卷得像草绳一样。问夏官,它们在干什么?夏官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蛇郎君觉得有点孤单,找了一位蛇娘子。它们都喜欢麻花糖,吃不够,自己扮上了。”

夏官到底是阿耶的得力助手,胡说八道起来和阿耶一样。芥子知道他在敷衍他,明明它们是为了生小蛇。同样的,阿耶和阿娘这样,是为了生妹妹。芥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听着阿娘忽高忽低的尖叫,他揪着自己的耳朵,蹑手蹑脚闪了出去。

天上星月正盛,他坐在台阶上捧脸看月亮,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张掖的产业最后没有卖掉,阿娘说要留给芥子,等芥子以后娶了娘子,带娘子来张掖游玩。他们一路向西,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月才到酒泉。酒泉和张掖不同,很热,也很干燥。芥子是娇养儿子,吃不起苦,刚到这里流了不少鼻血。阿娘很害怕,打算带他返回张掖,阿耶却说不要紧,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及阿娘小的时候坚强吗?于是芥子咬牙挺住,七天之后适应了,发现酒泉的美异于张掖,茫茫戈壁,皓月清泉,雄壮又苍凉。

阿耶对阿娘的爱,常常要多过他对芥子的爱,芥子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生病的时候,给他吃两剂药就完了,对阿娘不是。阿耶守在她榻前,简直柔肠寸断,把阿娘抱在怀里,哪怕热得一身汗都不肯松开。

不会生痱子吗?芥子摇摇头,这种时候都会识趣地让开。反正等他长大也会娶娘子,到时候可以像阿耶疼爱阿娘一样,疼爱自己的娘子。

阿娘的肚子大起来了,阿耶说里面有个小妹妹,等妹妹长熟了就会出来和他见面。芥子天天等着妹妹,这期间他有了新名字,叫安池,不过似乎没有芥子朗朗上口,所以大家依旧习惯性的叫他芥子。

妹妹在阿娘肚子里待了九个月,终于出生了,芥子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觉得真丑,向阿耶提议,“就叫她不知火好了。”

阿耶说不好,“姑娘不能叫这样的名字。”

芥子有些落寞,为什么他的名字这么随意,妹妹却那么考究?阿耶说叫春晓吧,芥子觉得不好,“太俗气了,应该叫舍利佛,或者叫小僧。”阿耶目瞪口呆,结果经不住他闹,妹妹的名字改成了小狸。芥子觉得小狸长大一定会恨他的,不过没关系,这个名字很好听,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

事实证明芥子的心血来潮很冒风险,他的性格像阿娘,比较老实温吞,小狸像阿耶,从小刁钻古怪,以至于后来芥子吃了她不少哑巴亏。但芥子很看得开,他认为一家人不必计较那么多,即便小狸正大光明地欺负他,他也是一笑了之,谁让他们血浓于水呢。

总在不停的搬家,小狸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他们出玉门关,搬到了碎叶城。据说那里曾经是外祖父的驻地,城东的金光塔是耶娘定情的地方。芥子带小狸去了护国寺,小狸站在塔下仰望,“好高啊!”

芥子说:“等我能像阿耶一样飞的时候,我也带阿妹上塔顶看月亮。”

小狸微微笑,她虽然霸道,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他们在碎叶城也没能逗留多久,大概一二年时间,继续向西行,去了龟兹和楼兰。阿娘经常怀念长安的亲朋,说有位舅母就是龟兹人。每当这时候她就向东眺望,芥子问阿娘在看什么?阿耶说长安。

一个人不管漂泊到哪里,心里总有一个牵挂的地方。年轻时愿意到处走走看看,但时间久了也会感到疲倦。他们花了六年,在西域兜了一大圈,回到张掖的时候芥子十五岁了,当初那个他喜欢的姑娘已经嫁作人妇。一次回娘家来,和芥子迎面遇上,她挽着发髻笑容矜持,“蝎子,你回来啦?”

芥子咽了口唾沫,向她做做揖,错身而过。

小狸问:“这人怎么叫你蝎子呢?”

芥子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弄明白他的名字,真叫人感伤。

回到张掖没多久,有一天来了好几位具服打扮的官员,进门向阿耶和阿娘行大礼,“殿下离开长安十六年了,陛下与定王甚为想念。国师是大历的栋梁,万请国师以天下为重,早日返回长安。”

芥子到现在才知道耶娘的身份,阿耶是大历的国师,阿娘是同安长公主。小狸觉得莫名其妙,“国师不是道士吗?阿耶是个道士。”

阿耶笑了笑,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说:“阿耶我非僧非道,即便出了家,遇见你们的阿娘,也还是会还俗的。”

一个人甘愿为另一个人堕入红尘,这就是爱情。

其实阿耶看出阿娘想回长安了,他没有表态,悄悄吩咐秋官准备起来,第二天就带着他们踏上了返乡的路。

长安的繁华富庶是西域诸国难以相比的,芥子和小狸第一次看到阿耶的行宫,被这里的宏伟和奢华惊呆了。阿耶依旧是闲散从容的样子,以前他总与四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原来他天生属于这里。

刚到长安,有见不完的人,诸位舅舅舅母,还有阿娘常念叨的姨母。姨母是辅国大将军的夫人,身上有种沉静的美,见到芥子和小狸,摸摸他的脸,笑道:“和国师长得真像!还有小狸,小狸长得像转转,多奇怪!”

转转是当今皇后,就是阿娘口中的龟兹舅母。皇后是西域人,天生轮廓鲜明。见到小狸就讶然,“这眼睛像我,鼻子也像我。”对阿娘说,“你怀她的时候一定天天想我。”

其实小狸只是五官深刻些罢了,长相还是最标准的中原长相,上半截像阿耶,下半截像阿娘。皇后太喜欢小狸了,强烈要求把小狸留在宫里。皇后有个儿子叫那罗延,比芥子还大两岁,皇后把小狸托付给他,大有内定王妃的意思。

至于芥子,遇见了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这个能够准确叫出他名字的姑娘,长得娇小美丽,还有个可爱的闺名,叫馆娃。

芥子不太清楚父辈的事,但是知道阿娘与皇后及馆娃的母亲是生死之交。她们的感情仿佛遗传给了下一辈,芥子和馆娃之间生来亲厚,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伟大的基业,就是要不停的缠绕捆绑。耶娘经历的苦难他们不必承受,因为现世安稳,只需要巩固就可以了。一切都很好,但是美满中也有残缺,阿耶的师妹寿元将尽,阿耶把她接进太上神宫,亲自照顾她。百余年的同门之谊,早就升华成了亲情。据说陇西夫人当初对阿耶有过情,阿娘怅惘地说:“要不是我的出现,说不定你阿耶会和她在一起。”

翠微夫人很美,芥子长到这么大,除了阿娘,没发现有人能够超过她。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但容貌还是二十来岁,一颦一笑像画一样。她的身边如今有人陪伴,那个苦苦爱了她几十年的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不离不弃。

“可惜没有为他留下一儿半女。”她对阿娘说,“我亏欠他的,这辈子还不清了。”

人的执念很可怕,一直在追求得不到的感情,反而忽略了身边的人。等到醒悟时,惊觉时间不多了,然后留下满腹的遗憾,永远分离。

阿娘拉芥子过来,把他往前推了推,“你放心,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将来让他给阿菩尽孝。”

翠微夫人很高兴,看着芥子,眼泛泪光。芥子转头望门上那道清癯的身影,他的面貌相对于翠微夫人是有些老气了,但身形如松柏,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芥子的心往下沉,因为纯阳血与众不同,渐渐会与身边的爱人拉开距离。阿耶逃过天劫,获得新生,将来他和阿娘会如何呢?他希望纯阴血的人也能得永生,让阿耶和阿娘能够永不分离。可是他仔细留意过阿娘,虽然仍旧光彩夺目,和十几年前相比,终究不一样了,所以纯阴血的人是会衰老的。他不敢想以后怎么样,好在阿娘还年轻,那些事可以暂不考虑。

后来他们慢慢都忙起来,因为长大了,要挑起重担。芥子入朝为官,他的身份辉煌,国师和长公主的儿子,当今圣上和定王的外甥,格外受眷顾。芥子是沉稳的人,行事颇有乃父之风,陛下几次夸奖,做耶娘的心里很得宽慰。

阿耶和阿娘以前一直在外奔波,回到神宫后日子才安定下来,没有大风大浪,两个人春花秋月着,一晃又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阿娘光洁的脸上长出了皱纹,她坐在镜子前长吁短叹,“我越来越老了,你还和当初一样。”

阿耶听后不说什么,只是微笑,但从此不再染发了,用针挑破了脸颊上的一点皮肤,往伤口上抹墨汁,长好之后就是一块黑斑。他很得意地向阿娘炫耀,“你快看,你长皱纹我长斑,我们还是天生的一对。”

芥子回来看到,大为惊讶。阿耶是很爱美的人,现在努力让自己丑一点,可以使阿娘的遗憾少一点。

他曾私下和芥子说:“我不会和你阿娘分开,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当时芥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时间在轮转,又有令人难过的事发生,九色去世了。一般鹿的寿命只有二十年,它和佳人活了四十年,它们的儿子如意早就不在了,它们互相扶持着,走到今天。三天前佳人开始不吃不喝,九色似乎有了预感,日夜哀鸣。佳人走后第二天,九色也追随泉下,阿娘哭得很伤心,阿耶却很坦然,“这样很好,佳人不至于孤单。”

阿娘的身体变得不太好,染了一次风寒,每况愈下。小狸不愿回宫里去,和馆娃两个人尽心照顾她。芥子在外心神不宁,打算辞官尽孝,阿耶说不必,有他一个人足够了。

他们需要独处,成亲那么多年,这个渴望从来没有停止过。

阿娘枕着他的手臂叹息:“临渊,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福气啊。我们这世相爱,下一世还要在一起。”

阿娘华发渐生,阿耶轻抚她,专注地凝望她,眼神还如四十年前一样,“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

阿耶照顾阿娘,比他们任何一个小辈都要仔细。几十年相濡以沫,只需阿娘一瞥,他就知道她要什么。他一直在找剩下的半卷《渡亡经》,人终有一死,如果那一天到来,他希望能给阿娘续命。可惜走遍了西域诸国,都没能探到下落,也许那半卷经文根本不存在,回回国君赏给碎叶城主的,原本就是个残卷。

幸而阿娘慢慢好起来了,延捱过一冬,到了春天,春暖花开,她可以跟着阿耶一起赏花钓鱼了。

阿耶带她外出踏青,他们戴上幕篱,长长的透纱罗掩映着阿娘的身姿,依旧窈窕如少女。他们隔着纱罗对视,手牵手出神宫,时间流淌,感情日深,心情却还如初恋时一样。

转眼又是二十年,辰河舅舅病故,陛下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事物都交给那罗延打理,自己携皇后过上了半隐居式的生活。

芥子和馆娃很恩爱,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儿孙绕膝,耶娘的晚年在欢笑声中度过。但是日近黄昏,终须一别。今冬的头场雪下了一整夜,次日竟晴空万里。耶娘习惯早起,但是那日到辰末房门依旧紧闭。芥子不敢说,心头隐隐发紧。推门进去看,榻上两人紧紧依偎着,脸上带着眷恋,身体已经微凉。

芥子垂手站着,眼泪糊住了双眼。

窗口照进一束明亮的光,打在阿娘的妆台前。胭脂棍搁在清水碟子上,一端的口脂鲜亮,盖下来,是阿耶心头永远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