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那么,臣就算是依附殿下了。”他笑着,长长做了一揖,“微臣如愿尚主,三生有幸。”
她抬手虚扶了下,“国师不必多礼,虽然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半信半疑,但是危难之中国师愿意伸援手,莲灯感激不尽。国师放心,我是很专情的人,会一心一意待你的。你现在可要回神宫准备一下,等我来迎你?”
他摇头,“没什么可准备的,臣来前已经把神宫事务安排妥当了。臣随殿下在公主府住上一阵子,然后公主随我回神宫,我们可以两边换着住。”
这样也好,毕竟他的身份不同,草草入赘,似乎对他的尊严有损。两边勤走动,谁也谈不上娶,日子将就过得就可以了。不过他有备而来,料定了她会接受他似的,果然是国师,神机妙算。然后呢?算没算到她的芳心暗许?
莲灯抱着肚子看他,竹帘间吹进来的清风带起他的袍裾,赏心悦目。从今天起他就是她的人啦,反正请旨是走过场,皇帝答不答应,她都要留下他。
她偷偷高兴,蹭过去一步,小心翼翼碰碰他的广袖,“国师与我还不熟,我可能有些坏毛病,会惹你不高兴。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磕磕碰碰难免,先说好,谁也不许提和离。”
他微挑了下眉头,“殿下不是说,给宝儿一个名分,然后就要分道扬镳的吗?”
“我说过那话吗?”她假装惊讶,“婚姻岂是儿戏,我这么明事理的人,不可能有那种想法!”一边说着,一边冷汗直流。好不容易套住的人,可不能因为一时失言就错过了。她本来是想找个人凑合的,既然他自愿上钩,入得她公主府的门,由不得他中途退场。可她到底觉得有些亏欠他,这个孩子的来历实在不明,她又不傻,不会相信天地生万物那套。反正他是个好人,她决定以后好好疼爱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她表了这个态,临渊才放下心来,“谁都不提和离,殿下今日一言,不许反悔。”
她竖起了三根指头,“皇天后土为我作证。”
他抿唇而笑,窗下锦鲤坛中的波光折射在他眼底,金芒万点。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要滴出水来似的,慢慢靠近一步,“那么臣……现在可以抱抱自己的娘子吗?”
莲灯心头突突地跳,虽然记忆不相熟,感觉上却已经神交很久了。但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着,半晌才嗫嚅:“国师随意。”
他不敢让他的感情看上去过分浓烈,放轻手脚抱住她,让她找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脸,他低下头,紧紧贴着她的头发,险些湿了眼眶。
“臣尚殿下,一生不悔。只要臣活着一天,就一天对你们好。”
他表忠心,她就觉得很满足。同他贴得更紧密些,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可以让人灵魂得到安宁。其实她总觉得他眉宇间有哀愁,美人蹙眉虽然美,但是会让她心疼。她举起手,试探着抚抚他的眉心,“从今天起国师要高高兴兴的,那位娘子忘记你没关系,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同她相比,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所以国师也不算吃亏。”
他笑着说是,“殿下不比她差,日后臣就跟着殿下过日子了。不过殿下总唤我国师,太见外了。还是叫我临渊吧,显得亲切。”
她腼腆地微笑,“我叫莲灯,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的莲灯。”他抚上她的脸,这张叫他日思夜想的面孔,现在又回到他身边了。她对他的碰触似乎还不习惯,他有些伤感。怀着他的孩子,对他却是陌生的,是他自己做的孽。
“你怕我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你的郎君,是宝儿的耶耶,你不要怕我。”
莲灯认真地望着他,“我不怕你,我只是仰慕你。”
他嗤地笑了一声,“你仰慕我,焉知我就不仰慕你呢!今天是昙奴大婚,明天吧,明天我们一同进宫,见过陛下和贵妃,把我们的事通知辰河,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了,我一天都不离开你,日日陪着你。”
她听了很欢喜,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我今早还在想,昙奴和转转都有了郎君,我很羡慕她们。没想到我的桃花运说来就来,天上掉下一个郎君,比她们的更好看,我运气真不错。”
她总在庆幸着,或者说卑微着,令他惭愧,“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的很多决定都是错的,很对不起你。”
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反正她喜欢,缺点也会变成优点。她说没关系,“我宠着你。”
他搂住她,双手缠绵地在她腰侧流连,低头吻她的唇角,“不对,是我宠着你。”
她的鼻息咻咻,很紧张。脑子晕了,视线也模糊了,还不太熟,第二次就亲她,这样好吗?可是他已经答应做她的郎君了,郎君亲娘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莲灯忽然拽住了诃子,睁开眼睛说不行,“我听转转说,有了身孕的人不能这样,闹得不好会伤着孩子的。”
他额角一跳,“有这种规矩?”
“是啊。”她推开他坐起来,耐心地同他解释,“不单刚有孕的时候,生完孩子没有满月,也不可以。”
这下子国师傻了,蔫头耷脑坐在榻上,情热时解开的罗衣也在耻笑他,他慌忙把衣襟合起来,尴尬道:“你懂得真不少,转转没事就教你这些吗?”
她笑道:“女人在一起聊天,天南地北随意胡诹。”看见他额上沁出了汗,卷着袖子给他擦了擦,扭捏着说:“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半刻……你饿么?我叫人做点心给你吃。吃馎饦么?我记得你喜欢吃馎饦……”说完顿住了,真奇怪,她居然记得他爱吃馎饦。
他愣了下,很快打圆场,“长安一大半人爱吃这个……我自然也喜欢。”为她束好了裙带,见她还怔忡着,忙打岔问她,“盛希夷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他对你很有好感,你不会不知道吧?”
莲灯摊手道:“我又没答应他什么,哪里用得着和他交代?不过收了他几株五年生牡丹,怪不好意思的。回头让人备礼,送到他府上去,再央陛下给他另指一门婚,长安公主郡主那么多,不愁没有好人选。”
他听后长长松了口气,“你都已经想好了,就不必我操心了。”
她哈哈笑道:“我要把以前的风流帐清算干净,才好一心一意迎娶你啊。”
他无奈地摇头,其实这人是投错胎了,本来她应该是个男人吧?否则想法为什么和女人半点不沾边呢!
放舟他们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不等招呼,把他常用的东西全送了过来,“座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常回神宫看看,属下们会日夜记挂座上的。”
他抬眼温吞地打量他们,个个脸上春意盎然,想必对群龙无首的日子充满期待。他哼了声,“怎么?本座离开神宫,你们就不行保护之职了?”
“不不不……”秋官道,“属下等会一如既往听命于座上的,不过座上成亲之后属下等不方便再随意出入了,座上近身的事,还需另外派遣两位巫女……”
“不要!”秋官话音才落,一旁吃杏子的莲灯高声抗议起来,“我府里婢女够多了,不需要另派。再说他身边有我,我可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国师脸上讪讪的,“巫女都是自小收留在神宫的,你别乱想。”
她不说话,闲闲地撑着下巴,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去了。
看来女人吃起醋来可以没有任何逻辑,防患于未然是她们的手段。既然她反对,他自然无话可说,退了一步道:“挑两个得力的侲子吧,安排在书房伺候。”
对于派遣侲子她没有太多意见,不过还是发表了一番看法,“要挑姿色一般的,不能太好看……免得带坏了我的婢女。”
灵台郎们张口结舌,其实只要是个活的,不论男女她都提防吧?再看座上,他只是点头,显然已经认命了。
很快入夜,府里到处火树银花。大历迎亲是在晚上,逢着喜事宵禁是可以开放的。待天黑透了,新郎官带着仪仗迎亲,隔了很远便听见街头鼓乐阵阵,音浪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站在廊柱旁,抱胸看她作梗。她扒着门缝讨红包,讨完了依旧不放人,要萧朝都唱歌。萧将军领兵有一套,歌声不敢恭维,她听了两句,捂着耳朵认输了,“算了,开门吧!这么难听,会吓着我宝儿的。”
新郎官进来,她例行公事,举着一根小竹枝在他身上敲了两下,嘴里大喊着:“打杀不论啦!”萧朝都就像个傻子,直挺挺站着任由她打。实在是人丁太单薄,两个人做戏似的,使着花拳绣腿,意思意思就完了。
昙奴没把嫁人当回事,临出门时掀起障面吩咐她,“明天要面圣,进出小心些,我过两天就回来。”
她忙说别,“你燕尔新婚,多陪陪郎子,我这里只管放心,有临渊在呢。”
昙奴哦了声,看花灯下的人,藤紫的襕袍上晕染了一层迷离的水色,即便是站在那里,也有定国安邦的功效,更别说照应一个怀孕的女人了。
莲灯替她放下了障面,送她上轿,看着昙奴被人簇拥着去了,仿佛丢了重要的东西,心里七上八下。
“你说萧朝都会不会善待她?昙奴会不会被将军府的人欺负?”
国师摇头,“你别忘了,昙奴是定王死士,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恐怕将军府没有一个人敢同她作对,因为怕惹她生气,被她杀了。”
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忧心了。新妇子走了,剩下的一众宾客仍旧要款待。都是当初定王麾下的人,吵吵闹闹汇集在一起。行伍出身的人就有这点好处,即便没有人招呼,他们也可以吃喝得风生水起。
莲灯去了辰河的那一桌,他正与几位武将推杯换盏,见他们来了,众人都放下酒盅站起身行礼。辰河心里讶异,脸上却还安然,莲灯叫了声阿兄,他微颔首,调转视线看着临渊,“先前军中有人假冒国师,搅的大军不得安宁。后来被他逃脱,小王也命人四处搜寻,可惜都是无功而返。前阵子听说已经被国师擒获,小王的心总算放下了。国师今日也来喝昙奴喜酒的么?若蒙不弃,与我等同坐如何?”
临渊拱了拱手,“本座不会喝酒,也不打算破戒,怕是要有负大王美意了。本座今日来,不单是道贺,也是来求亲的。待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入宫,奏请陛下赐婚。”
众将一听忙纷纷道喜,国师要娶亲,恐怕比皇帝大婚更加令人震惊。可是辰河的眉头却紧紧拧了起来,他们的缘分一会儿断了,一会儿又续上,是在玩小孩儿过家家吗?这位国师究竟什么打算?自己的问题尚未解决,又来扰人清静,难道就不能为莲灯多考虑一下吗?还有他的这个傻妹妹,所谓的忘情也能有假?
他不解地望着莲灯,“你的意思呢?是不是已经答应了?”
莲灯支吾了下,“不答应不行……”
他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这件事关系到你的一辈子,你想清楚了吗?”
没有等她回答,临渊先接过了话头,“我们已经议定了,趁着今天高兴,报予大王听。明日进宫请过旨即定日子,到时候婚宴还要烦请大王替我们主持。”言罢不再看他,转头对莲灯道,“忙了半天,累坏了吧?外面有长史和神宫的人照应,你不必操心。我送你回房,洗漱过后就睡下,现在不宜劳累。”
最后一句是说给辰河听的,辰河是聪明人,不必追问,便已经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了。不宜劳累……看来大局已定,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看着莲灯,重重叹了口气。
世上没有哪位做兄长的,愿意看着妹妹跳进火坑里。同样没有任何一位挚友,愿意甘苦与共过的姐妹奔赴一场没有结局的婚姻。
男人之间的谈话转转不想参与,她只有怨怪莲灯,“你的耳根子怎么这么软?是不是被他哄骗几句,就又找不着北了?明明说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今天进宫来请旨?你要嫁给他吗?他……”压下嗓子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国师大限将至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你打算替他守寡吗?”
莲灯很忌讳她说这些,毫不客气地打了她一下,“谁说他明天就死?你这张乌鸦嘴!我想和他成亲,是因为我对他一见钟情。”
转转嗤笑了声,“一见钟情是个什么鬼东西,我以为你的那点情早就被现实磨光了呢!不行,我不答应你嫁他,你应该嫁给盛希夷。”
莲灯鼓着腮帮子瞪她,“你要作梗,我就和你翻脸。”
转转啊了声,“好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因为那人长了张勾引人的脸,你就被他彻底收服了?你只贪图眼前,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她气得厉害,“渡亡经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有什么用,谁有这道行驱使它?他师父被他打散了三魂七魄,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够救他了,明知道这是个坑,你还要往下跳?”
莲灯愣愣的,想不出办法。可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宝儿找个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转转又这样不肯让步,最后只得同她说实话,“我昨天得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怎么,医官说我有孕了。”
转转正吃毕罗,听她这么一说,连咬合都忘了,里面的樱桃酱子流出来,洒得前襟一片狼藉。来不及擦拭,愕着两眼看她,“有身孕了?”
莲灯怏怏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谁,可是眼下不成亲,将来孩子生出来,叫他受别人白眼么?恰好国师大仁大义,愿意解我的燃眉之急,我求之不得。我很感激他,所以你也不要对人家有成见,如今像他这样好心的人不多见了。”
转转愈发愤懑起来,哂道:“国师果真无利不起早,他好心?本来就是他做下的事,担起责任来罢了,哪里称得上好心!只有你这傻丫头总被他骗得团团转,这事昙奴知道么?她是怎么说的?”
她们三个人常有来往,莲灯为国师渡功力的事昙奴进宫告诉她了,现在莲灯有了身孕,国师就忽然良心发现了。亏得这个蒙在鼓里的人一心替他说话,他从头至尾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值得莲灯感激?
莲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端倪,她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国师的,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转转却这么肯定?其实长久以来身边的人都在刻意对她隐瞒着什么,她感觉得到。也许她有过不愉快的的曾经,让所有人讳莫如深……她打算探一探,就从转转这里突破,便顺势道,“如果他不认账,不也拿他没方法嘛,所以我说要感激他。你不要这么激动,伤了胎气不好。我们真是有缘,总是一起有孕……”
转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莲灯,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怔在那里,一瞬间眼前划过诸多画面,都是关于她和他的。她慌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多少?她抓住了转转的手,“最近我的脑子里总是犯晕,好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不是这么简单。转转,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把实情全都告诉我。”
那厢国师和皇帝的谈判也遇到了些障碍,皇帝说得还算委婉,“朕也知道你同阿妹一路走来不易,如今有了孩子,是当给她一个名分的。朕不反对你们结为夫妻,但是……亦不可太过张扬。朕的意思是,可悄悄筹办,瞒过天下人最好。神宫中发生的事外人不会知道,国师依旧是原来的国师,可以为朕镇守这大历江山。”
他有些为难,说实话他扶植他称帝不易,他也希望还他一个稳固的社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于大历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国师即便只是个空架子,也有稳固朝纲的作用。但当现实和感情产生冲突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跟着心走。
他作了一揖,“陛下回到后宫,气苦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能给贵妃国母的尊荣吗?对于心爱的女人,臣的心思和陛下是一样的。国师娶亲本来就有违天道,陛下既然答应,为什么不能容许臣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我对莲灯的感情,从来没有隐瞒过陛下,现在她是皇妹,更加不能委屈了她。她服了忘情药,对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如果不能明媒正娶,臣应当如何同她解释?还有臣的孩子,不能让他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他应当正大光明在外行走,而不是像我一样,百余年困在太上神宫里。臣虽不是第一代国师,但辅佐过大历四任君王,从未提出过任何非分的要求。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请陛下成全。”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再不通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皇帝考虑得比一般人多,大历需要一个传奇,如果这个传奇突然之间沦为凡人,那么谁能证明当今圣上是代天巡狩呢?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方负手长叹,“从你们大婚之日起,天下再无国师矣。”
皇帝显然很不悦,他当然察觉了,但并不打算理会。正要长揖谢恩,莲灯从小径上过来,叫了声陛下,“陛下所言有礼,我们的事不过是小事,不能与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今日进宫来,只为把消息告诉阿兄和转转,你们知道就是了,办不办婚宴都不重要。”
她这么一表态,皇帝变得很尴尬,“你别负气,朕正同国师商议呢。”
她说:“我不是负气,是真的想清楚了。他能和我在一起,于我来说这就够了,要不要敲锣打鼓弄得四邻皆知,都是题外话。”
皇帝回身看国师,他面上淡淡的,似乎对她的话也认同了。
于是这次入宫,没有取得他们原先设想的效果。婚事是答应的,但不宜声张,必须静静地办,还要避人耳目。临渊因此感觉很对不起她,坐在车里不敢说话,只不停打量她的神情。她面无表情,发现他总看她,索性别开了脸。这下他紧张起来,战战兢兢摸她的手,“怎么了?不高兴了吗?不要紧,送你到家后我再进一趟宫。”
可是她烦恼的不是这件事,她抿着唇,唇角直往下捺。憋了半天,实在忍无可忍了,对他喝道:“你就一直瞒着我,瞒到我死吗?临渊,你什么时候真正听过我的心声?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你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对我好,自以为是的摧毁我的记忆!”
他听她这通控诉呆住了,看她满眼的泪,知道终于东窗事发了。其实她有很深的执念,不论是对她阿娘还是对这段感情。她有残留的记忆片段,只要适当加以引导,他的那些手段根本对付不了她。
“莲灯,我知道我又错了,我总是做错事,一错再错……”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你不要生气,现在不能生气的。如果实在恨,打我吧,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不要生气。”
她怎么能不生气?他一次又一次的愚弄她,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像操控傀儡一样操控她的记忆。她的嗓门因为愤怒变得又尖又利,“你以为这是打扫屋子吗?把不好的全部清理出去,剩下的就都光鲜亮丽了?你对我的坏我全记得,到死都忘不掉。你这个阴险小人,我讨厌你,你给我滚!”
马车缓行,拐进了公主府所在的崇德坊,车门忽然打开,国师被推了下来。驾辕的厮儿吓一跳,待勒缰已经晚了。好在国师身手敏捷不至于摔倒,但是中途被撵下车,就像个遭到遗弃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没有了方向。
厮儿想停,莲灯斥了声,“走你的!”对车外呆怔的人喊话,“我不要你了,你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然后愤恨地缩回车里,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她知道他这次是为她考虑,因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情愿她忘了他重新开始。但他问过她的意见没有?她明确表示不想吃那药,他为什么还要去求昙奴帮他?所幸老天看他不顺眼,她再一次怀孕了,这次他算是完了,现在轮到她来折磨他了。
她咧着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打起帘子回头看,他傻傻的在后面追着,她愈发难受,怨恨他,可是又心疼不已。原来她根本看不得他受苦,他一落魄,她会比他更难受。她打算狠起心肠的,然而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让厮儿停下了。她跳下车,手里举着桧扇喝止他,“站住!”
他果然停下了,在离她六七丈远的地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趁她不注意,往前蹭了半步,结果被她一骂,再也不敢上前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跺着脚哭喊,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这辈子注定死在他手里了,难道真的欠了他,用无数的苦难也不够偿还他。
他泫然欲泣,嗫嚅着:“我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段爱情里有多少个相似的场景,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她想过要给他教训的,可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她就无条件投降,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这大概就是爱情,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何况又有了孩子,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能让他没有阿耶。
她把手里的桧扇向他砸过去,微不足道的一点反抗,足以表示她的愤怒。发过一顿火后浑身无力,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慌忙跑过来,扶她起身,给她拍裙上的土,“累了吗?我抱你。”
她推了他一下,“我还没原谅你呢!”
他尴尬地立在那里,坊道上人来人往,都掩着嘴窃窃私语,他唯有拉她的画帛,“别让人看笑话,有话回去再说好么?”
莲灯这才发现围观的人不少,顿时红了脸,飞快钻回车里去了。
虽然同乘,但她依旧不理他,无形中高墙又起。他感到恐惧,哀声说:“看在宝儿的面子上……”
她含泪望他,“昨天我以为你是好人,还很感激你,结果呢?你费心编了那套说辞,说的是什么?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他噎了下,低低说:“其实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应该怎么解释孩子的来历……我怕你不留他,想想上一个,我心里乱得一团麻似的,顺嘴就说出来了。”
他就是仗着口碑不错,才敢这么胡说八道。她不想理他了,独自歪在了一边。
车到府门前,几个傅姆一拥而上来搀她,他想接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进屋也是倒头就睡,他束手无策,只能坐在檐下长吁短叹。
孕妇总是嗜睡些的,莲灯一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后见他不在,心里又一惊。匆匆出门看,他背靠廊柱抱着一本黄历,正在排他们大婚的日子。
“今天往后四十日不宜嫁娶,到下月十八星宿轮转,二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我们就定在那天,你看好不好?现在开始筹备,到那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宝儿也只三个多月,喜服宽大,看不出来的。”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感染了,坐下接过黄历翻看,看不明白,随口道好,“你定准了就办吧,不过还是照我在宫里说的那样,不往外声张,叫上亲近的几个人,大家吃顿喜宴就是了。”
他看她的怒火被一场午觉消磨完了,心里偷偷高兴起来,“我没意见,全照你说的办。”
她伸手倒茶,他忙接过去为她斟上,试了温度后递过来,她瞥了他一眼,垂首叹息,“我是觉得将来宝儿委屈,不敢同人说自己的耶娘是谁,连入朝为官都不可以。”
他慢慢摩挲茶盏的盏口,忖了忖道:“你还记得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想回敦煌去。”
她抿了口茶点头,“怎么?”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可能,召齐师父的三魂七魄,把国师的位置还给他,我带着你和宝儿,我们一起去大漠。”他后撑着两臂,神情松散地看天边流云,“大历本就是他打下的,我替了他一百多年了,朝廷官员还有个休沐的时候呢,我却没有。现在我不想干了,请辞可以么?我想带着妻儿去天涯海角,过普通人的日子。你还记得我们途经张掖,投宿驿站的那几日吗?我后来总在回味,那时候很惬意,是我想要的生活。敦煌太干燥了,黄沙漫天,恐怕对宝儿不好。我们可以连路在河西走廊置办产业,宝儿小的时候停留张掖,大些了搬到酒泉,再大些到碎叶城,一路往西,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平常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充满渴望的表情。她的鼻子隐隐发酸,“如果宝儿之后又有宝儿了呢?岂不是总走不出玉门关吗?”
他咬着唇皱起眉,嘀嘀咕咕说:“我觉得生太多孩子对你不好,有一儿一女就足够了。余下的日子我们可以天天耳鬓厮磨,否则你总怀身孕,我都碰不得你。”
原来所谓的不好,只是因为他的私心。莲灯面红过耳,轻轻啐他一口。再看他,他眉舒目展,像春日桥头上折柳的贵公子,悠闲又有些懒散。
她挪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以后要听话。”
他很快点头,“好。”
“不许骗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告诉我,让我拿主意。”她恫吓他,“如果再做不到,我就休了你。不是和离,是休了你!”
他果然很惊惶,一叠声道:“我记住了,你别说这种话。”
她的心又软下来,复亲亲他,小声在他耳边道:“转转告诉我,三个月后孩子坐住了胎,就可以同房了。”
他诧然直起身,两眼顿时放光,“真的?转转终于做了回好事,否则我可能要找她算算账了。”
她抿唇笑得很羞涩,转转的确没说错,男人一般都很喜欢谈论这个。据说当你想做某事又求而不得时,可是试试这招。如果他爱你,几乎百试百灵。
于是婚礼就定在下月的二十了,彼此都期盼已久,莲灯因为有孕,过问得少一些,他很看重,几乎样样亲力亲为。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前路也是一片光明。就在莲灯以为可以偷得浮生的时候,上天又同她开了个玩笑。某一个倦意沉沉的清晨,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抚触她的脸和肚子,一下又一下。她侧过身咕哝,“醒得这么早?”迷蒙地睁开眼,忽然被针扎了似的,骇然撑坐起来。
他跪在她榻前,依然年轻的脸,却已经变得满头白发,哀哀望着她,眼里装满了回天乏术的凄怆。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轻声说:“莲灯,对不起,我想我等不到宝儿降生了。”
莲灯捂住了嘴,不敢嚎哭,但是太慌张,从榻上爬下来,重重跌落,扑进他怀里。
“时候到了吗?”她抓着他的手,哆嗦着问,“可是冬官他们出去探访,还没有消息,怎么办?”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无奈地笑了笑,“连婚礼都来不及……这样也好。”
好什么?又在庆幸失之交臂?她无语凝咽,怨怪上天待她刻薄,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却不肯宽限分毫。她把功力渡还给他,谁知只争取到两个月罢了。鬼战过后他元气大伤,就像一株植物腐烂了根须,勉强维持着,早晚还是要面对死亡。
不敢让他看见她落泪,躲闪开来,起身找斗篷给他披上,“回神宫吧,回去了再想办法。”
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师父离世前并没有像他这样。他耙了耙头发,全白了,真是老态毕现。叹了口气,罩上风帽,怕她担心,回身安慰她,“别怕,总会有办法的。纯阳血的人尸身不腐,就算等上三年五载也不要紧。”
她把那截玉竹枝紧紧拽在手里,抬头道:“可你上次说七日之内的。”
“七日之内魂魄不散,还可以算这辈子,七日之后入了鬼门关,就只能算又一世了。”他摸了摸她的脸,努力对她微笑,“你别愁,到时候我还是会一眼认出你,因为阴阳血天生互相吸引。还有我这辈子没有爱够你,再来一次,依然会选择你。”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这叫什么事呢,自己要死了,却反过来开解别人。她在他肩上拍了拍,“那是自然,我会看着你,把你囚禁起来,让你见不到别的娘子,只能继续向我屈服。”一面说着,一面为他扣上鎏金领扣。他爱美,这头白发不能露出来。她仔仔细细替他整理好,苦中作乐着,“其实这样也很好看,就像雪山里的神仙,抬抬这手下雨啦,抬抬那手下雪啦。”
他抿唇而笑,“不像老头么?”
她说:“哪有这么年轻的老头?你脸上没斑也没褶子,书上有这种记载,叫做鹤发童颜。”
死亡对谁来说都是可怕的,彼此都在尽量缓和气氛,但是灾难还在,转过身去,眼里尽是泪,只不敢让对方看到。
莲灯心里火烧似的,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想想办法。她同他一起往外,送他上了车辇,自己没有同乘。他打帘望着她,她说:“你先回神宫,我还有件事要办,办完了随后就到。”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迟疑道:“你别让我担心。”
她把竹枝塞进了他手里,转头对放舟道:“替我小心看顾他,我马上就来。”
放舟点头,不再耽搁,驾车驶出了里坊。
她站在台阶下定了定神,转头命人牵马来。眼下容不得她慢吞吞坐辇了,先前是怕他反对,她没敢同他说,想来想去现在除了翠微没有别人可以托赖了。翠微是他的同门,道行虽不及他,好歹也有上百年。上次为了宝儿的事他同她反目成仇,把她撵出了太上神宫,幸好他手下留情,没有废她修为。他同前任国师一战受伤,翠微来看过他,所以她知道她依旧念着旧情。如果得知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
傅姆在一旁规劝,“殿下的身子不宜颠簸……”
她夺过缰绳跃上马背,没有理会她们,扬鞭纵了出去。
翠微的毗沙宫建在龙首原以西,离皇城不太远。因为巫女大多为宫苑效命,所以翠微的行宫并未像太上神宫一样安排在长安城外。她控缰到了宫门前,请巫女代为通报,站在檐下看东边冉冉升起的朝阳,只觉得心烦意乱,再也无暇欣赏什么美景了。
翠微听说她到了,亲自出门来迎。她没空讲究什么礼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道:“我来求夫人活命,今早临渊身体有异,看样子劫难要到了。求夫人念在同门之谊,替我想办法救救他。”
翠微也是心头一紧,“殿下上次没有把功力渡给他吗?怎么会这么快呢!”
莲灯欲哭无泪,“已经照你说的办了,现在看来成效不好,不过延捱了两个月多罢了。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托付,唯有来求夫人了。我知道之前为了我的事,弄得你们师兄妹不合,不管谁对谁错,他终归是夫人的师兄,眼下人命关天,请夫人发发慈悲吧!”
她说着就要下跪,翠微忙一把搀住了她,难堪道:“殿下要折煞我了,如果不是我一时的私心作祟,不会害得你们没了孩子。请殿下放心,只要有一线生机,就算耗尽我的修为,我也会救他。”言罢忙令人备车来,“殿下暂且不能骑马,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别急在一时,若伤了孩子就不好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有身孕了?”
翠微笑了笑,“我们做巫女的,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能在长安待下去了。”扶她上了辇车,复问,“我听说渡亡经已经找到了?现在哪里?”
她说:“我前几天才发现,经书原来一直藏在我阿娘的遗物里,刚才交给她,让他先带回神宫去了。”说着定眼望翠微,“夫人有没有把握?”
她略迟疑了下,“我会尽我所能,但是以我的修为,能否驾驭渡亡经还未可知。”她讪讪地牵了下嘴角,“过去的日子得过且过了,早知道有今天这事,当初就应该多用些功的。”
所以她也不敢把话说满,毕竟这世上能够凭借半部经书唤醒百年亡灵的,只有临渊一个人。现在处境对换一下,谁能够救活他?
莲灯忧心忡忡,转头看窗外快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心底一片晦涩。翠微劝慰她,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了两句,心头焦急,只盼快快赶到神禾原。
翠微见她这样,自己也缄默下来。其实她的心和她是一样的,就算被他赶出神宫,听说他有难,还是一门心思的想救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哪怕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她也可以。她先前听他提过使用经文的步骤,加上巫女也常用招魂之类的术数,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有胜算的。然而还是不敢断定,因为需要深厚的内力做支柱。她暗里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只好担些风险逼自己的魂魄入师尊体内。那具身体六神无主,但修为强大,若侥幸成功,借他的手救活临渊不成问题。
但这样做是下策,她不好透露太多,目前能做的只有尽量安抚莲灯。她怀着身孕,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不能急出个好歹来。临渊是凉薄的人,他对所有人的感情都不深,连与他相伴了百年的人,也是说撵就撵了。但对于莲灯,他的感情浓烈到让人讶异,哪怕已经自顾不暇,不见她来,依旧不得安宁。
马车驶上甬道,一路向上攀升,将到宫门前时,远远见一人,紫衣白发孑然而立。她乍见他这样吃了一惊,询问莲灯,莲灯点了点头,“一夜白头了。”
她看惯了他不可一世的样子,突然发现他沦落至此,心头只觉惨然。大概他没想到她会来,只忙着接应莲灯。等她下车时,他分明有些讶然。
她叫了声师兄,“你怎么……”
他眉目温和,不复往日的凌厉。上次的事过去有一阵子了,现在莲灯再次怀孕,他的怨恨已经淡了很多,见到她只点了点头,“你来了?”
他不显老态,满头的银发反倒有种妖冶的美。可惜这种美美得太凄凉,她哽咽了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语气轻松,“一切如常。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今早察觉自己身体有异,他仔细算了算,他活了一百四十二年,是寿终正寝,应该和师父一样,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死亡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份量,但因为忽然有了牵挂,才开始变得无比惧怕。其实安然面对和畏缩不前,结果都一样。他感到难过,静下心来打了个坐,渐渐又想开了。现在什么都做不成,再急又能怎么样?先让灵台郎们试一试,如果不成功,只有等将来机缘到了,或许出现一个人,歪打正着的将他唤醒也未可知。
她们都是天要塌的样子,反而叫他难过。他说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随缘。”对翠微道,“跑了半天,先去休息一会儿。晚上备了宴,我们一起吃顿团圆饭。”
翠微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她的寝宫去了。
“你就是为了去找翠微?”他叹了口气,来牵莲灯的手,“车上颠得厉害,吐了吗?”
她说没有,抚抚自己的肚子强颜欢笑,“宝儿知道今天不同于往日,不会给阿娘添乱的。”仰头仔细看他,“你当真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笑了笑,拉她到殿里去。还是他静室外的那间屋子,浅色的柞木地板上设着矮几和两方锦垫,四周围纱幔低垂,有风吹来飘飘拂拂,可以暂时让人忘了忧愁。
他扶她坐下,指了指前面的殿宇,“这里能看到来客,上次我就在这里偷看你,要不是九色出卖,你大概不会发现的。”
莲灯想起来,那次他叫人送了一大堆衣料和钱财到云头观,她特地来神宫拜谢,他因为害羞,躲着不愿意见她。好在那时有九色,它带她绕到后面,才发现他根本没有闭关。他躲在门框后偷窥前殿,他们在廊外看他,她笑道,“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你那时候这么别扭,还是国师呢!我起先以为国师高高在上,很了不起,后来和你走近了,发现你是这模样,真叫人敬爱不起来。”
他嘀咕了下,“我不要你敬我,只要爱我就好了。我在外可以盛气凌人,但是因为喜欢你,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私下里的情不自禁,也不怕你宣扬出去。其实除夕那晚看烟花时,我就很想吻你……”他腼腆地笑了笑,“我觉得你的嘴唇应该很甜,但是因为刚刚吃过胡饼,上面沾着油腻,难免扫兴。”
“你自己也吃胡饼,我都没想过嫌弃你,你却怪我嘴上油多?”她有点不满,但他的爱意像溪流,涓涓流淌进她心里。她不由怅然,“要是那时候亲了多好,起码我可以早些爱上你。”
她只想爱,没有考虑能否得到回报。他抚摸矮几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把她攥在自己掌心里,“我也后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眼看要好起来了,结果……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如何,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回不来,等宝儿大了,想知道自己的阿耶长什么样,你带他来九重塔见我,让他看看他阿耶曾经如何风华绝代。”
她被他逗笑了,“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自吹自擂。”把另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正色道,“不许你说丧气话,我求了翠微,让她一定救你。单是放舟他们我不能放心,有翠微就好多了。她也通奇门遁甲,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
他顿了下,长长叹息,“我当初和她割袍断义,把她赶出了神宫,现在要她为我续命,又把人找回来……”
“事关生死,还要考虑面子问题吗?况且她也关心你,不想让你有闪失。上次我把功力渡还给你,也是翠微出的主意。她是一心为你好,虽然那时候作梗不让我见你,为了什么,我想你也知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既然别无他法,为什么不试试?这世上除了你,恐怕没有比她修为更深的人了。”
他听了无力反驳,这种关口确实不该穷争气,能让他活下去,和妻儿在一起,这才是当务之急。
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连同翠微、灵台郎们还有卢庆,就如他说的那样,这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饭,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都要聚一聚。
这顿饭吃得并不热闹,每个人脸上笼罩着愁云,反倒是他,笑着说:“有缘会再聚,无缘也是我的命数,不要怨天尤人。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莲灯和孩子,万一渡亡经救不得我,还请诸位多多看顾。”
众人站起来,恭恭敬敬揖手领命,“属下们必定誓死效忠殿下与少主,请座上放心。”
莲灯坐在一旁,由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从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现在是她最爱的人。她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应该活下去的理由,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们吗?她的悲剧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他回不来,她甚至不能追随他,因为她还有孩子,还要继续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残喘,这种人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首喟叹,对自己束手无策。一天两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个盹,却梦到他的神坛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围了,出不来,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惊睁开眼,身边的榻上没有人。忙翻身起来寻找,隔壁有响动,她奔过去看,他掖着两手在玉棺前打转,见她来了转头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时到了,他自己有预感。不想让她哭,干脆不要看他,也许她会好过些。
弗居去扶她,她扬手拒绝了,痛苦地喘了口气说:“别让我走,我要陪着你。”
灵台郎们悄声退了出去,容他们单独道别。他没有办法,讪讪道:“你要看着我躺进棺材里吗?我怕吓着你。”
她的五脏六腑惨遭碾压,早就碎成了齑粉。他不懂,什么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惧。她唯恐他难过,努力装得很镇定,“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你不过是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躺在棺材里多不吉利!”
他说:“万一醒不过来,免得再搬动……”
她喝了句胡说,“你会醒的,我和宝儿都等着你。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张掖的,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极了,才会有意虚张声势。要把他火化了……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他在那张紫檀的卷头榻上躺了下来,笑道:“罢了,听你的没错……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个胡床在他边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说些什么吧,说你小时候的事。”
他闭上眼,用极慢的语调讲述:“我依稀记得我的家在曲池,边上就是芙蓉园。芙蓉园里每到天黑会有笙歌传出来,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一面听曲乐,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风吹来,不比白天闷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听曲,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会进梨园,做一名宫廷乐师……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种花卉,专门向芙蓉园供应。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农,在我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长盛不衰。小时候喜欢问我阿娘,我从哪里来。我阿娘不耐烦我,说我是花蕊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和两位阿兄商量,想要一个小妹妹,就各自种了两株红药,可惜没到过冬都枯萎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到最后几不可闻,莲灯的心也跟着下坠,枕在榻沿不敢抬头。总以为他缓了口气会再说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依旧悄无声息。她鼓足勇气看他的脸,他的唇角微扬着,因为怀念儿时,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颤抖痉挛着,轻轻唤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着身子去听他的鼻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震耳欲聋。
她跌坐下来,扑在他胸口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