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把他的矫情发挥到了极致。
副尉率众到车前,昙奴被他们赶了下来,这个时候真的束手无策,要开打,分明是以卵击石。两个人心里着急,紧紧扣着双手,扣得掌心一片濡湿。
那个副尉倒没有立时查验,在车辕上敲了敲,回头望向她们,“敢问娘子们是何出身?”
莲灯略怔了一下,大历对车服有很严格的规定,比方僧侣商贾不乘马,老者胥吏乘苇軬车等。她们的平头马车是春日祭上随便抢来的,不知道是哪个显赫人家娘子乘坐的,里面要是装了个叔叔辈的男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莲灯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说胡话的本事,欠了欠身道:“回侍官的话,奴家的阿娘是梁王妃的傅姆,家父在兰台供职。”
这么说来乘车的问题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接下来就是车内人了,病重的中年人,哪里长得像国师那样白净明媚!
副尉打开车门,莲灯和昙奴齐齐揪起了心,想来会看见车内美人春睡,一派旖旎吧!莲灯也后悔自己扯得太过了,倒不如说不长进的阿兄醉酒来得实际些。料想这次可能出了大岔子,没想到车厢里传出了剧烈的咳嗽,一个羸弱的声音哀嚎着:“怎么还不走,要耽搁死你阿爷么!”
莲灯和昙奴对觑,忙上前看,车里卧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面貌平平,额角上长了一大块黑斑。皮肤黯淡唇上却光滑,依旧穿着国师的禅衣和云头履,看样子是国师易容了。只是再怎么改变五官,做不到无中生有,大历这个年纪不留唇髭的几乎没有,所以他的模样实在有些怪异,像神宫里的内侍卢庆。
昙奴掩住了嘴,莲灯一叠声说就走,矮着身子塞了两片金叶子到副尉的手里,轻声道:“请侍官通融,家叔病得很重,若错过了吉时,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说完招致国师一个白眼。
副尉垂下手摩挲着金叶子,一时陷入了两难。东西是好东西,也要有命消受才好。万一从他手上放跑了人犯,到时候问起罪来,多少金银都难以自保。于是攥着贿赂的赃物毅然转身,大声喝道:“此三人有可疑,请将军定夺。”
莲灯看着他的背影傻了眼,“拿了我的钱还要抓我?”
甬道那头两队戎装的军士大步而来,领头的将军一身明光铠,护肩饕餮狰狞,甲上银鳞耀眼。莲灯和昙奴没了主张,实在不行只有撒腿跑路了。她们退到车前,回头望了眼,国师躺在幔子后面,大概对她们的应变能力很失望,总之满脸的无奈。
莲灯虽然懊恼,但是看他一动不动也着急,叫了声阿叔,“他们要来抓我们了。”
可是昙奴忽然往前迈了一步,莲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位将军到了眼前,不是别人,竟然是萧朝都。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不想见的人,偏偏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昙奴避无可避,莲灯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那是种深深的羞愧,明明很想念他,但是见了他又忍不住要闪躲,神情动作便难言的失措。
萧朝都脚下顿了顿,似乎也对一切无所适从,但终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并没有犹豫太久,到她面前拱了拱手,“娘子别来无恙。”
昙奴欠身向他肃拜,“有劳将军挂念,没想到今天遇见将军,我……很好。”
气氛有些尴尬,这种情况下的相遇悲情弥漫,也没有机会诉衷肠。但萧朝都的确是喜欢昙奴的,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眷恋和不舍。如果昙奴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许会成就一段姻缘也说不定。现在呢,他们是油和水,永远难以交融。
昙奴是个清醒又自卑的人,她不确定萧朝都会不会因他们不多几次的来往而选择放过他们,所以用一种近乎哀告的眼神望着他。萧朝都当然品得出来,心里也有挣扎,甚至开始衡量他们归案后谁的罪责比较重,昙奴能不能因为没有参与全身而退。结果是不能,她并不是一尘不染的,她身上的毒从哪里来,恐怕和荒郊发现的那具尸首不无关系。
所以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他看了车内的人一眼,没有兴趣弄清他到底是真国师还是假国师,抬手一扬,将披风高高撩了起来,“他们是本将旧识,没什么可疑的。放行,让他们通关。”
昙奴站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渐渐冷起来,快要结冰了。没有开始就结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惨的事情了,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她的命吧!
莲灯跳上车驾辕,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不再迟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马车跑动起来,穿过门禁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照她的话说越看越舍不得,还不如不见,就此忘了更好。
莲灯替她难过,扒着车围子回望,萧朝都站在那里,朱红的披风映着铁血的关禁,渐渐远了。她向他挥动臂膀,他微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了,一定伤心得难以言喻。
“等我们再回长安,说不定萧将军还在等着你。”
昙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来长安了,以后就留在敦煌,找个营生,把自己嫁了。”
莲灯害怕和她分开,也觉得她和萧朝都的故事不应该就这么完结,便道:“转转还在长安呢,我日后也要跟着国师打天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吗?”
车后的人到这时才被她们想起,赶紧推开车门看,国师盘腿坐着,一脸的不耐烦,“你们要把本座带到哪里去?”
莲灯愉快地说:“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经出了中关了,他现在想回去她们也不会停车。国师果然很生气,说了一串文绉绉的骂人的话,莲灯和昙奴仗着听不懂,不以为然。
本来以为他至少要骂三天,谁知并没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开了,“本座还没去过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阳照着,连吹过来的风都是暖和的。莲灯见他不闹,心里轻松下来,抖着缰绳问他,“那么久一直待在一个地方难道不觉得闷吗?其实国师借着闭关的名义,早就游历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着车围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懒。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独自喃喃着:“终于能够离开长安了……”
听他的语气反而很庆幸似的,怎么和先前的反应不一样了呢?莲灯回头看他,“国师说什么?”
他的唇角优雅地扬起来,手肘支着菱花窗,洁白的手指掖在灵巧的下颌上,随意敷衍了句没什么,顿了顿又一笑,“以后我们恐怕要相依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们要好好照顾我。”
莲灯点头不迭,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给昙奴供血,就觉得怎么伺候他都不过分。
他长出一口气,微微歪着头,垂眼看衣襟上云纹的镶滚,慢声慢气道:“敦煌与长安相距四千里,你们来时走了四个月,脚程太慢了。现在刚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应该差不多了。”
莲灯和昙奴怪叫起来,两个月走四千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莲灯不好扫他的兴,磨磨蹭蹭道:“有时候会遇到不好的天气,比如下雨,还有沙漠里起风,难免要耽搁。”见他似有不豫,忙和昙奴交换下眼色,立刻又点头,“既然国师想走得快些,那就尽量吧!不过两个月太急进了,还是看情况,能赶则赶。要是老天不赏脸,脚程慢一些,人也不那么辛苦。”
他婉转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点赶到碎叶城宰了定王,也好早点折返长安夺回我的国师宝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无权,就像老虎没牙一样,连你这样的人都敢欺负我。”
莲灯大呼冤枉,“我几时欺负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国师哼了声,一面安然在车内享受着,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对本座下药,叫本座阿叔,还害本座自毁形象易容成那么难看的模样,要换了平时,你真有这样的胆子吗?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阳,你还不许我斥你两句?”
莲灯无言以对,其实不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让他发泄一下,他矫情够了,接下来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乐,小皮鞭在车辕上轻轻敲击着,她转过头看昙奴,温声道:“你身上不好,进去躺一会儿吧!”
昙奴听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敢同国师靠得那么近,虽说他和莲灯的相处她看在眼里,似乎为人还不算坏,但他的和煦也只针对莲灯罢了。有时她会从他的眼里看到凛冽的光,夹带着嗜杀的、毫无感情的东西。她以前在死士堆里生存,对这种不经意间的流露毫不陌生。国师给她的感觉就是深不可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旁观着,有种说不清的恐惧。别无选择下的同行,暂时的隐忍只是为了后计。但愿国师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因为莲灯喜欢他,昙奴也要说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他处处觉得可疑。
“到了狄道还是换马赶路的好,驾车太慢了,不及我们来时速度快。”
莲灯是无所谓的,她背上那点伤一天轻似一天了,骑马奔袭没有大碍。只怕他们受不住,一个体弱一个挑剔,别累出什么毛病来。
睡了一夜的国师还是有点人性的,他掖着袖子招呼,“你们进来歇着,换本座驾辕。”
昙奴留了一份心,但莲灯对他没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说:“你驾辕,认得路么?”
他稍稍顿了一下,模棱两可道:“你给本座指个方向,大致不跑偏,只会离敦煌越来越近。”
莲灯说不必,一味让昙奴进去。于是国师同昙奴换了个位置,他像个活招牌似的,风流倜傥地坐在舆前的横板上。郊外的风吹过来,吹起他的袍角广袖,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样子。
“以后人前不能再称国师了,换个叫法吧!”他很宽宏地说,“本座特许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莲灯迟疑了下,叫他临渊么?叫不出口。
他皱眉问为什么,“这个名字不好听?”
她笑着说不是,“国师比你的名字更适合你,再说我心里很尊敬国师,如果直呼其名就变得长幼不分了,坏了规矩。”
所以有时候过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间有国师,不知国师叫临渊。”他笑了笑,“要是不习惯,那就再换换,我没有小字,要不然叫阿临?阿渊?还是像放舟那样,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过他连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谈话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国师知道放舟与我阿耶的渊源吗?”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与我阿耶很熟,据说我阿耶将我许配给他了。”
他吃了一惊,“他这么告诉你的?”言罢阴沉着脸哼笑了声,“你还信他的不成?你们年纪相差甚远,他结交你耶娘时你才五六岁,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会将你许给他。”
她哦了声,“这样就好,我还想着寻个时机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长安发生的事同他说一声呢。既然没什么关联,那就不必麻烦了。”
他有些好奇,“你不想追根溯源吗?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至少应该去祭奠一下。”
莲灯眯眼看着蜿蜒的小路,仍旧还是摇头,“不想去打搅他,至少在我大仇未报之前不去。如果做一件事觉得没把握,还是先不要告诉别人的好。办成是意外之喜,办不成呢,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她有时候通透得叫人惊喜,但大多数时候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许还是因为记忆不完整的缘故吧。哪天突然恢复了,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不论如何,过了陈陶斜后基本就是安全的了。原本有雄心两个月走出河西走廊的,事实证明与女郎同行,琐碎的事情很多,一路走走停停,这样的旅程和他设想的不一样,但是别有风景。
又过十几日,到了平凉。谷雨那天遇上一场大雨,没有进城,在城廓不远处一间废弃的小庙里停留下来。那时天将黑了,神台的蜡烛钎上恰好还有残存的两截蜡头,点燃了,再生一堆火,掏出几块烤饼来,就着雨水就能吃。
几天没尝肉味,国师又开始挑剔,把手举到火堆前照了照,“断了油水,本座手上的皮都快干了。”
莲灯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明明很细嫩,比她的好多了。不过既然发了话,必须懂得意会,于是连忙安抚,“进城要查过所,有点麻烦。我看见不远处有个沟渠,明天天一亮我给你抓鱼吃,今晚先将就,好不好?”
她这样万事顺着他,这种相处之道很怪异。昙奴有时候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对换了躯壳,因为这种愿打愿挨的情况委实不合常理。莲灯这个可怜鬼,像鳏了多年的老光棍忽然迎娶了美娇娘,卑微得堪称一绝。
当然莲灯事事顺着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昙奴。每到一个镇子就置办些草药,随车带着瓦罐,便于每七天一次的煎药。之前需要血的时候去求国师,得费很大的力气纠缠,现在好了,他就在身边,说几句好话,他咬咬牙,把手臂伸过来,答应任她宰割。
莲灯还是很舍不得的,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压寨夫人,所以每次都很为难。今天又到了时候,她看着他,舔了舔唇。
国师很明白,每次她一出现这种表情,他就知道有求于他。他叹了口气,开始撩袖子。她接过他的手臂捋了几下,看看以前的伤,最初的疤痕已经淡了,几乎看不出了。
她在那片皮肤上揉了两下,“会痛吧?”
他垂眼嗯了声,“你可以试试。”
莲灯心里惭愧,听他这么说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便道:“以后就这么决定了,你割一刀我也割一刀,就算吃苦我也要和你分享。”
他不由嗤笑,“你为什么想和本座分享?”
“因为你这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呀。”她说得顺理成章,完全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谁让他给她下了药,害她没法嫁人,只好把他圈在身边,满足她有个伴的渴望。
国师没有说话,仿佛奔跑得很疲累的时候被人绊倒,于是五体投地,再也不想起身了。她单方面把他收归旗下,他并没有任何不悦,这段时间任性妄为,她也愿意满怀赤诚地包容他……真是种神奇的体验。被一个柔弱的,不及他一根头发丝的女孩子捧在掌心里,他居然全身心地享受起来。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臂,他背上起了一层栗,但是不想移开。篝火中看她,一双眼眸明亮如星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孤单了,不管心里埋着怎样的宏图,时间久了,终究需要温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样的力量,偏偏是她,想来有些讽刺。
昙奴在一旁谦卑地说着感激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看着莲灯,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本座不想让你受伤。”
她抬起眼,眼角眉梢晕染上一层笑意,“国师心疼我。”
他吊了一下嘴角,笑得毫无意义。
所以三人行,两女一男,尤其其中两个人情愫暗生,多出来的那个人便无限尴尬。昙奴眼巴巴看着他们含情脉脉,自己插在中间如坐针毡。她爬起来回避,听外面雨声大作,靠在门框上看黑洞洞的夜,其实她有时也很想念萧朝都,想那个除夕夜里给她戴上绒花的郎君。
长安之行虽然短暂,却丰沛有意义。莲灯遇到国师,转转遇到齐王,自己遇到了萧朝都,不管结局如何,各得其所。她还记得初进城那天和他的对决,他是个不恋战的人,懂得适时收手。因此莲灯说再来长安她拒绝了,怕到时候得知他已经婚配,自己徒增伤感。
她孑然站在门前,莲灯看着她的身影有点难过,低声道:“国师会算姻缘吗?替昙奴算一卦,看看她和萧将军有没有缘分。”
他背靠着抱柱意兴阑珊,“只要她想,就一定有。”
莲灯茫然眨了眨眼睛,“是正房夫人吗?不要和转转一样做小妾。”
他闻言一笑,“长安的显贵们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做妾没什么丢人。”
莲灯却从心底里涌起抵触情绪来,就是觉得做妾不好,妾是悲剧的代名词。
还好国师不会娶亲,她想起放舟说过的话,说国师不能与人有亲密的接触,这样蛮好,干脆没有人得到,就不会产生妒忌。她高兴地连连抚摩他的手臂,很小心地在那片莹洁的皮肤上割了一道口子,拿碗接了一点儿,很快按住伤口替他止血。
“不痛了……”她轻轻吹了两口,自言自语着,“最好打只野鸡,熬锅汤给你们补补。”说着往外看,雨势不减,但愿明天能放晴,她得到处转一转。
夜里休息,因为小庙空地有限,还要让开漏雨的地方,昙奴被安置在供桌底下。她的身体不能沾染阴寒,只有那里相对干爽。莲灯给她铺了两层稻草再覆上厚毡,让她睡下了,又忙着为国师安排。最后到自己,发现竟没有一块能够容得下她整个人的地方。
她抬头看看房顶,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揉了揉额头团团转,连神像边上都看过了,地藏王菩萨自身难保,已经被淋得稀湿,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仔细丈量了好几遍,基本没有可用的地方。想想算了,就在墙根凑合一晚吧,好赖明天再说。
昙奴招呼她,“你来,我们俩挤挤。”
庙里的供桌是狭长的一溜,躺下一个人都不容易,两个更不必说了。她摆了摆手,抱着毡子让开小水洼,转头看见国师坐在自己的铺盖上,木蹬蹬看着她。她笑了笑,“早点睡吧!”挑了个瓦片还算齐全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起身把毡子往边上挪了挪,“睡到本座身边来。”
她心头一跳,这话听上去真暧昧。她有点脸红,“这样不太好吧!”
他似乎嫌她思想龌龊,让出一块空地让她铺陈,自己不声不响靠墙躺下了。莲灯犹豫片刻打量昙奴,昙奴假装没看见,翻个身背对了她。她站在那里觉得很好笑,国师都不怕,她怕什么?于是在他外沿打了个地铺,仰身倒下,筋骨顿时都舒展开了,这阵子她真的太累了,总觉得休息不够似的。
睡下去很快入梦,没有梦见上次的小院子,梦见了九色。九色好像已经修炼成精了,穿着红肚兜,四五岁模样,蹲在那里哭得涕泪滂沱。
“你们怎么能不带上我?”他伸着手指指向她,“我险些被人吃了!”
莲灯只得不停解释,“当时局势凶险,想去救你,又进不了神宫。再说大漠环境不适合养鹿,你在那儿活不下去。”
“我不管。”他躺在地上打滚,“你应该看着我长大,否则我的生命里会有缺憾!”
她没办法了,连哄带骗着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下捋他的总角,“好了好了,我会帮你物色一个漂亮的娘子,等你们生了小鹿,我天天给你们带孩子。”
国师手脚僵硬,她忽然从背后抱上来,贴得很紧,一只手由他腋下穿过压在他胸口上,缠绵地来回抚弄,兴致盎然。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难道她是在求欢?这么大胆?国师的心头剧烈跳动起来,身体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破土萌芽,有了复苏的征兆。
她的手不安分,他只有尽力压住。悄悄回头看了眼,所幸昙奴的视线达不到这里,只要尽量小声,应该不会吵醒她吧!
国师艰难地转身,就着火堆残存的一点亮观察她的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唇角隐约挑起轻俏的弧度,看来是借睡蒙了脸,好借机对他为所欲为吧!他被勾起了兴趣,倒要看看她装到几时。抬手摸摸她的脸,她没什么反应,又摸摸鼻子,她略动了下,别开了脸。他不死心,把手指压在她唇瓣上,还是没有反抗,看来的确睡着了。
他有点失望,失望之余屏息轻抚那唇,桃花一样鲜嫩的色泽和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锐跳,方寸之间游移,须臾也会上瘾。男人长到一定的岁数会对女人充满好奇,他算是开窍比较晚的,不久前刚悟出一些玄妙来。渐渐感觉控制不住呼吸,忙收回手,不敢再纠缠了。
她倒是没什么知觉,吧唧两下嘴,叫了声九色,然后转过身去。国师有点不是滋味了,原来是拿他当鹿吗?他看着她的后脑勺难掩落寞,略顿了会儿,靠上去,轻轻把她搂在怀里。
雨下了一整夜,小庙里四处残漏,滴答滴答的雨声绵延到天明。莲灯当了一路的车夫很辛苦,夜里睡得人事不知。国师却不同,他素来浅眠,这样恶劣的环境,四处潮湿,空气里隐隐带着发霉的味道,简直生不如死。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莲灯精神饱满,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在日光里晒了片刻,然后打水伺候国师洗脸。国师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顶着一头乱发,嘴里叼着柳条,站在门前发呆,看上去毫无风致可言。莲灯看着这时的他,忽然感到很伤心,仿佛那个美轮美奂的国师是毁在她手里的,她没能照顾好他,他像朵缺水的花,养得快要枯萎了。
昙奴熬的粟米粥已经熟了七八分了,国师的牙还没揩完。莲灯捧着青盐过去伺候,他看她一眼,调开了视线。
“国师心情不好么?”他有床气,不定期发作,其实问也是白问。莲灯诚惶诚恐地微笑着,“实在不行我们就进城吧,反正路上商队多得是,我去弄两张过所来,找个驿站好好休息两天。”
他把柳条戳到盐堆里,并不附和她的提议,叹了口气问:“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她愣了下,冥思苦想半天,大多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九色向她哭诉自己遭受遗弃后的悲惨境遇。她摸了摸耳后,十分惆怅,“不知九色现在怎么样了……”
国师说先别提九色,“你昨晚抱着本座不松手,还记不记得?”
她目瞪口呆,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不能反驳,难怪半夜里越睡越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国师身上向来没有温度,靠近了确实不太舒服。
她赧然低下头,“睡着后的事自己控制不了,何必当真呢。抱一下就抱一下,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国师别放在心上了。”她自己是看得很开的,这种事拿来和美人出浴相比,有可比性吗?根本就不算事!
国师偃旗息鼓,既然她这么说,也就不用担心自己昨晚的小动作暴露了。他把柳枝一扔,进去找昙奴吃早饭了。
各自收拾停当,莲灯嘱咐昙奴留下,自己别上了腰刀和铁片袋子,打算出去打猎。国师兴致不错,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她想了想有点为难,“在林子里跑很辛苦,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你留下晒太阳吧!”
国师根本就不听她的,自顾自道:“本座想舒展舒展筋骨,你打你的猎,用不着顾忌本座。”
莲灯知道劝说无用,便同昙奴道别,带上国师出门去了。
树林离小庙有段路,步行要走上两盏茶。莲灯在前国师在后,她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他负手慢慢踱着,清早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他悠哉的模样很是从容闲适。
莲灯和他不同,她要密切留意四周围的一切动静,不管是兔子还是獐子,能打一个是一个。可是这里奇怪得很,连路走来没有看到任何动物,穿过小树林又走了一程,还是一无所获。
她很无奈,听见前面淙淙的流水声,摊手道:“只能去摸鱼了,总不好空手而回。国师喜欢吃鱼吧?你看你的名字和鱼多有缘,临渊羡鱼啊。”
他的嘴角抽了下,不置可否。莲灯也不管他,跑过去看,渠水清澈见底,有懒洋洋的线条慢慢摇摆过去。她心中大喜,脱了鞋袜趟下水。四月的天气虽不冷了,凉水没过膝盖还是有点冻得慌。国师带着悲悯的目光看她,她抬起头咧嘴笑了笑,举着一根削尖的树枝,开始专心致志捕鱼。
她和他印象中的女人不同,不需要锦衣和仆从,身体好,能吃苦,懂得退而求其次,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可以活得风生水起。这种性格大概只有那片广袤的沙漠才能作养出来,谈不上可爱,但是令人钦佩。国师掖着两手退后几步,转身往林子里去,走了一段听见空中长啸,仰头望,一只鹰大张着双翅,在树冠上方盘旋。
莲灯抓鱼的技巧不怎么高,几次扑空,有点伤感。不过熟能生巧,渐渐掌握了要领,居然连着扎中了五六条。她欢喜不已,拿草绳穿起来,手脚并用着爬上岸,到了堤上才发现国师不见了。
林间的风从南边吹过来,树梢枝叶婆娑。她愕然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外的,他去了哪里?他的功力还没有恢复,不会被人抓住了吧?
她着急起来,顾不上穿鞋,提着鱼四处寻找。可是附近没有人烟,只有灼灼的阳光和奔跑的流云。她几乎要哭了,他要是走丢了可不得了,便直着嗓子边走边唤,“国师……临渊……你在哪里?”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慌不择路,原本想捉弄她一下的,忽然又狠不下心来了。略站了会儿,冲她扬了扬手,“莲灯,你不是想吃野鸡吗,本座给你打回来了。”
她吓得不轻,震惊过后就是委屈,手里的麻绳一松,垂着两手声泪俱下,“你怎么能乱跑呢,知道我多着急吗!你以为我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我们有敌人,到处都有危险你动懂不懂!”
他见她哭得伤心,有些讪讪的。蹲下把地上散落的鱼重新穿好,扫眼一看她还光着脚,也不多言,回渠边把她的鞋找了回来。
国师给女人提鞋,被他手底下那帮人看见大概会惊歪了嘴。他倒没什么别扭,她哭得不成样子,他居然有种满足感,至少自己被她需要着,虽然这种需要可能只是因为纯阳血。
他把鞋放在她面前,“穿上吧,我不是回来了吗。”看不惯她那个惨况,卷起袖子胡乱在她脸上擦了两把。
她的脚扎破了,回程的路上一瘸一拐,还要问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顿下步子,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交给了她。莲灯乖乖提着,刚经历过失而复得,心变得无限大。只要他没丢,就算被他压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却背对她蹲下了,向后张着两臂说上来。她愣了下,“国师要背我吗?”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国师,没好气道:“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本座纡尊降贵,你还要问个明白,分明不给本座留面子!”
莲灯心里的阴霾立即一扫而空,甜甜笑起来,抻直胳膊,跳上了那坚实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