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亲
进竹香馆,见她坐在楼上的花窗下,灯台没有扣上罩子,就那么临窗放着,风吹过来,烛火像一块疾速抖动的帛,发出噗噗的声响。
她脸上尤有泪痕,呆滞地望了她一眼,重新调开了视线。
颂银在她边上坐下,卷着帕子给她擦拭,“我求了阿玛,让他葬进咱们家祖坟,他就不是浮萍了,也有家了。”
让玉又狠狠哭起来,“这样好,也算我们家的人。将来我不进妃园,我要和他合墓。”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在她手背上紧紧握了一把,“他会认下,是我始料未及,我们原想让谭瑞出面的。”
让玉的唇角往下沉,漠然道:“谭瑞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老太监,先帝在时就因为陆润的缘故打过他的板子。虽然没贬他,但是一个掌印,当着底下人挨打,很有面子么?陆润是见你们颓势了,不得不站出来。我知道他的心,容实也好,王爷们也好,甚至是大阿哥,死活都不和他相干,他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颂银没有想得太深,她和陆润的确是不显山露水的君子之交,说深未必太深,然而说浅,也绝对不浅。
她怅惘叹息:“他是为了保全佟家,我知道。”
“不对,只为你一个。”让玉急切更正,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儿放在她面前,“这是他今天入夜前送来的。”
颂银解开帕子,里面是一封去了卷轴的圣旨,背绣金丝行龙,明黄的缎子在灯火下亮得耀眼。她讶然,“他把遗诏留给你了?”
让玉木着脸,哑声道:“我只是代他转交,他嘱咐过,如果今夜大内有异变,把这个送给你。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都是为了你。”
颂银有些难以置信,打开看,上有先帝亲笔及玺印。语句不繁复,简短地写着著令大阿哥继皇帝位,内阁元老辅佐幼主,为顾命大臣。
她垮下双肩,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让玉在灯前坐定,缓声道:“我刚才看见他的尸首,不知为什么有些怕,其实我和他从来不熟悉,我们有牵扯,也是因为你。他照应我,为我安排好一切,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瞧我多可悲,就连同榻而眠的时候,他眼里看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一个人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捐躯?若不是为大义,就是为大爱。他爱你,可你从来不自知,把他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害死他的不是皇上,是你!”
颂银愕然愣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坠进地狱,业火焚烧她,转眼把她烧成了灰烬。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么深的牵扯。她一直把他当成朋友,交情不甚浓烈,但醇厚隽永。
她以为他最后的不舍是因为让玉,原来不是。她居然从未看透过他的心,是自己太迟钝了,还是他隐藏得太深?现在让玉说了这番话,对她来说是惩罚。她欠了一个人那么多,竟还两袖清风地活着。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帮助她。结果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以这么悲壮的方式。
她坐在那里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抖开那道遗诏,放在火上点燃了。
丝帛遇火,很快燃烧起来,扭曲收缩,变成一堆焦炭。她低头看着,直到最后一丝火光泯灭,方颤声道:“我现在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这个遗憾。如果有下辈子,你先遇见他,好好对待他……我这会儿觉得太亏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让玉摇摇头,“你不欠我什么,感情这种事儿愿打愿挨。我就是觉得他可怜,背着你八面玲珑,见了你他就成哑巴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
她越描绘,颂银的心里就越愧疚,情债是额外的一项附加,把她压得喘不上气来。她常记得他在廊庑上掖手而立的样子,唇角含笑,眼里点点春光,永远很安静,永远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这一辈子是出冗长的悲剧,这样如珠如玉的人误入尘寰,也许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她沉默下来,人也觉得惫懒。往南眺望,不知现在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垂手道:“要是顺利,我想法子让你出宫。你还年轻,别在这里蹉跎了。额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兴坏了。”
让玉盯着烛火发呆,没有看她,也没有答应她。她走下楼,吩咐宫女看顾好她,自己还有很多事儿要办,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稳、年号未定,加上先帝临终前早有遗诏,他们兄弟斗了小半辈子,最后以这样的形式告终,他终究没能赢过他。
因为陆润一个人总揽了罪责的缘故,皇帝那些密谋没能被揭发,宗室及重臣们商议下来,对外宣称皇帝自动禅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逊帝还爵,退居豫亲王府,没有圈禁,但两黄旗旗务收回,等于缴了他的兵权,他想东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转了这么一大圈,重新回到原点,简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时从西华门出宫,轻车简从,生不如死。
颂银站在宫门上目送他走远,先前种种像梦似的。现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来,只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管是他还是社稷,可说是两败俱伤。
阿玛扬眉吐气了,抖擞着精神大伸一个懒腰,“这下可好,云开雾散,咱们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别愣神了,走吧,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你呢!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选秀,看看这下闹得,宫里快装不下了。”
颂银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后,问晋了位的主儿们应该怎么料理,阿玛的解决方式很简单,“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亲王府,没翻牌子的请皇太后一个示下,看能不能发还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们用场,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费了青春。”
所谓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儿,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当上了太皇太后。多显老的称号啊,有了年纪就别理那些琐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
述明又负手感慨:“最倒霉的就数孛儿只斤氏了,统共当了一天一夜皇后,眼下这境况也够艰难的。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料他科尔沁亲王也不能把闺女扒回去。”
颂银却有自己的困扰,“我被他关在弘德殿两个月,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我还当官儿,怕人笑话我。”
“谁敢?”述明惯孩子是一流手段,“叫我知道我可不依,活撕了他!你身上的官衔一直都在,被他圈禁是他无道,和你什么相干?弹劾他的时候咱们立场大伙儿瞧得真真的,非往歪了说,那就是和咱们不对付,和咱们作对,爷拿钱砸死他!”他泄愤似的说了一通,终于想明白了闺女忧心的是什么了,回身道,“你是怕容家有话?我可告诉你,这回他们家老太太、太太要有半句不中听的,你回来一定告诉我。我佟述明的闺女不上人家做小伏低,阿玛给你们置房子,给你们买丫头小厮,让你们舒舒坦坦单过,咱们不伺候了!”
颂银失笑,老太太自小也是这么教她们,佟家的姑奶奶和别家不同,可以受苦,可以受累,唯独不能受人挤兑。娘家底气足,她们出门女凭父贵,都得看着点儿面子。尤其她,承继家业的更不一样,婆家娘家两边待,不自在了,完全可以自立门户,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不过颂银倒没那股傲气,瞧着容实,受了委屈也能担待着。怕只怕家里阿玛和老太太不答应,有点风吹草动一准儿打上门来。
笑归笑,踏实是肯定的。她嗯了声,“我自己会瞧着办,容实说朝廷里一安顿下来,两家相约吃个席,该说的都说了,有嫌隙解开,将来不置气。”
述明歪脖儿一想,“也成,我得和容蕴藻交代两句。他们家老太太自有咱们老太太对付,你也不必担心。就是这场变故要整顿,又得费大功夫,从内到外的人手都要换,军机处、侍卫处宫城外的禁军警跸,每一道都离不开容家爷俩。小皇上不能处置政务,太后得仰仗容学士和几位王爷,你和太后私交好,又是太后亲许的皇干妈,咱们佟家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颂银有点脸红,“什么皇干妈呀,都是说着玩儿的,您还当真?”
“那可不得当真嘛,江山到大阿哥手里你有汗马功劳,再说她们母子眼下没人能依仗,太后娘家连个能说囫囵话的都没有,少不得抬举咱们。抬举咱们就是拉拢容家,太后自打生了大阿哥心眼儿见长,不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王爷们正当盛年,要是不牵制,再出一位豫亲王,那还得了?”
颂银当然懂得,横竖有抬举她就受着。她曾经想过开创一番事业的,比如上外头办差什么的,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不过不着急,还年轻,路且长着呢,脚底下稳固了,怎么蹦达都塌不了,有平台才能施展。
阿玛毕竟是官场上的油子,料得都没错,太后做主给皇上认干妈的旨意下来了,和内阁商议过,当然不能真叫皇干妈,说起来不雅。重定了个像样的封号,称卫圣夫人,顶戴服色照公夫人品级。一定程度上来说颂银的成就远超先祖,先祖是因保育有功,她是辅政有功,份量不一样。只是还没出阁的姑娘封夫人怪不好意思的,但她和容实过定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宣扬出去,几乎已经无人不晓了。她也安然,给皇上准备了金碗金筷金锁子,上乾清宫认干儿子去了。
郭主儿当上了太后,和以前天壤之别,光打扮上来说,戴钿子佩东珠,是实打实的圣母。可光鲜底下难掩凄凉,十八岁的寡妇,就算登上了顶峰,也还是孤零零的。
好在她想得开,天生达观的人,到哪山唱哪山歌,只要儿子在身边就足了。
“我怕他人小福薄顶不住,悄悄给他在庙里记了名,这么着做做功德赎赎业障,就能保他平平安安的了。”她把索子给小皇帝戴上,拿底下的金铃铛逗他,一面又问,“陆润的身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颂银道:“差不多了,停一个月的灵就下葬。”
太后点了点头,“可怜见儿的,替我多上一炷香,我回头打发人预备包袱送过去,烧了给他当盘缠。我本想再加点儿什么功勋的,可那些大臣说了,一切因他而起,要不是他私藏诏书,就没有这么多的破事儿。这回功过相抵,能赐厚葬就不错了。”
颂银叹了口气,“他们说得对,小主子才即位,赏罚要分明。有时候越是当权,办事越要反复掂量。就像豫亲王,做王爷的时候可以呼风唤雨,当上皇帝反倒束缚了手脚。再说陆润……活着没能受用,如今人都不在了,身后哀荣也白搭。”
太后也显得很怅惘,喃喃说是,“活着过不好,死了就算封王封侯,都是空的。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再春,我把他拨到御前来了,让他给皇帝当大伴。”
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尽力拂照他的干儿子吧!颂银驱身看皇帝,抿唇浅笑,“咱们小主子生得好,一脸的福相,将来必定是个有道明君。”
太后牵她的手,恳切道:“他拜了你当干妈,你得顾念着他。虽说成了一国之君,毕竟是个奶娃子,往后的路还长着,要赖你帮衬我。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雄才大略,整天就爱看个武松潘金莲,国事上一窍不通。哥儿还小,我不愿意他将来变成个傀儡。你和容实我信得过,好歹替我周全着,到他亲政那天。”
颂银在她手上拍了拍,“这个不消您叮嘱,奴才省得。咱们花了大力气保小主子登基,既然送佛就一定送到西,请老佛爷放心。”她略顿了下,讪笑道,“还有那个话本子啊,乱七八糟的,污了您的眼,往后千万别再提了。”
她和太后的交情,始于太后当贵人时初夜的尴尬。接下来有那些杂书保驾护航,就像高雅文人孤芳自赏不易合群,俗流里的人很轻易就能打成一片一样,她们是俗人之交,臭味相投,高兴就好。后来她拔刀相助帮阿哥夺回皇位,到如今的皇干妈,这份友谊就像铁水浇筑的,牢不可破。人经历过动荡,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她现在的愿望就是大家好好的,共享太平。
太后却觉得私下里是手帕交,没必要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笑着说:“我就等事儿过去了,你再给我淘换点儿好书呢。”
颂银看了摇车里的小皇帝一眼,“您是当妈的人了,在小主子跟前得做个好榜样。”
“这不是还小嘛,什么都不懂。等他大了我自然节制,你放心吧!”
颂银无可奈何,问宫里剩余嫔妃的事儿,她轻描淡写道:“送回去就是了,这么些人,留下只有充宫女一条道儿。回头耽搁到二十五,大好的年华白糟蹋了,不好给人家。让她们回去自行婚配吧,将来生的闺女正好供咱们哥儿选后妃,多好呀。”
想得果真长远,但也是她的慈悲。颂银应个嗻,“您心善,那些小主儿都得感激您……其实奴才来前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想讨老佛爷一道恩旨。”
太后嗯了声,“什么事儿,你说。”
颂银犹豫了下方道:“只怕让您为难,我想替让玉求个情,让她出宫,回家去。她才十八,先帝翻过一回牌子,就得在宫里消磨一辈子,实在可惜。”
开过脸的和没翻过牌子的不一样,况且后来为了抬佟佳氏的籍,把让玉晋成了妃。先帝的妃嫔说放就放,她虽然有权,但又不好处置,毕竟当初都是平起平坐的。这道恩旨一开,得有多少太妃太嫔巴望着能出宫啊!她沉吟了半晌,“要出去也成,可不能正大光明的。实在不成就诈死吧,对外发个死讯,说人没了,悄悄出宫就完了。照理说她不像我和惠主儿,没有孩子拖累,出去了能重新开始。可坏就坏在她在太妃的位置上,宗人府都有录档的。那里现由老荣亲王主事,那是个刺儿头,你张嘴试试,不把祖宗家法搬出来砸死你才怪!”
确实是个难题,颂银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恩典求得荒唐,老佛爷别犯难。我也知道不好办,就是私心作祟,不想瞧她老死在深宫,毕竟是我亲妹子。再过程子吧,死遁是个方儿,就是得隐姓埋名,她打小娇贵,不知道成不成。回头找她商量商量,问问她的意思,再讨老佛爷主意。”
太后道好,“我能答应的事儿绝不推诿,这也是碍于她的身份,难办得紧。”
颂银夜里和家人商议,看让玉的事儿怎么料理才好,老太太敲敲烟袋锅子说:“她和旁人不同,主意大着呢!当初让他嫁胡同口尚家,她死活不答应,最后怎么样?进了宫,落得这样田地!她和那个太监头儿的污糟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她,简直丢尽了佟佳氏的脸!咱们家出过两位一品夫人,却也出了个和太监结对食的主儿,像什么话?你还替她打算,依着我由她去吧,活着已经是造化了,死了才干净。”
太太毕竟是自己闺女,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哀声道:“她也是苦,想法子把她捞出火坑吧!她才多大年纪,办事顾前不顾后,老太太担待。到底是自己孩子,能瞧着她活生生耽误了吗?”
“要不怎么的?你们给她打算,她未必领你们的情呢!”老太太气得扔了烟杆儿,别过脸粗喘了两口气。略冷静下,对述明道,“要不然你挑个照应得上的地方,给她置所宅子,从宫里出来了就上那儿去,家里是没法呆了。”
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颂银落寞坐着,嗫嚅道:“还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翻过牌子的,谁敢要?要有法子,我不愿意她好?你别管她了,先照应好自己要紧。容实那里有话没有?你们俩的事情打算怎么料理?”
她哦了声,“他这阵且忙着,等过两天约个时候,两家人碰一回面。”
“别过两天了,他忙你不忙?这么拖下去,拖到多早晚?”老太太道,“明儿大老爷踅摸个地方包圆儿,约好了时候咱们上那儿相谈。谈得好还可走动,谈得不好,免得踏我们家门头了。”
老太太是快刀斩乱麻的个性,不喜欢“改日”、“得了闲”。办事就得痛痛快快,譬如儿女婚事,不闹什么意见最好,要有上眼药、穿小鞋的嫌疑,本来说什么都不能答应。如今是瞧着两个孩子好,没法儿硬拆散他们。既然非得嫁,女家不能落下乘。论功勋谁也不输谁,容家那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非得敲打敲打不可。
人家做亲,都是婆家给新媳妇下马威,换到他们这里不是。闺女即便不嫁,也绝不答应任人欺负。老太太和容老太太自金墨许给容绪起就不对付,没有具体的原因,纯粹相看两相厌。容老太太嫌他们老太太匪气,他们老太太闲容老太太聒噪,因此到一起说不着三句话就要对掐。这回不得已亲上加亲,原该是上辈子结下的缘分,可在老太太看来是冤家路窄,不吵不服。
述明往东指了指,“王府花园后头有个茹园,前身是金贝勒买下养姨太太的地方。后来因犯了事,园子也丢了,一个江南客买下改建成园林,供京里达官显贵们包圆儿会客。园里景致好,唱戏的,唱大鼓书的,都有。儿子先打发人去邀时间,看看哪天排着空,定下了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点头,“紧着点儿心办,我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二妞的婚事,女人不管多有能耐,总得找个男人依靠。容实是好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婿。亏得颂银当初没答应晋位,要不现在也和让玉似的了。两个孙女砸在里头,我也活不成。”
佟家是特别注重孝道的人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很能干,述明的阿玛死得早,那时候述明刚进内务府当差,两眼一抹黑,是她整夜挑灯替他合账,勉强把家业传继下去的。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往后就顺遂了,现在佟家越来越昌盛,老太太是主心骨,说一不二。
颂银知道家里都为她着急,她心里也明白,先前难嫁不过是因为她女做男官。后来出了圈禁弘德殿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毕竟名声难听。人家情愿取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也不羡慕她身上积累的头衔。还好有容实,不管经历多少挫折他都坚定不移。人家爷们儿是山,他是蒲草,有他那股韧如丝的嚼劲儿。
老太太吩咐下来,家里就照着办。阿玛让人上茹园问过了,东家一听是佟容两家要用,巴结都来不及,把别人的预定延后,先尽他们家。结亲不光看家世门楣,还得看诚意。老太太定准了后天,不管刮风下雨,约定了非得来,不来就作罢。
对于老太太的执拗,颂银拿她没办法。和容实说了,容实一拍胸脯,“别说下雨,下刀子也得去。咱们好不容易有今天,不能再错过了。”
颂银低头揉搓宫绦,迟迟道:“我就怕你们老太太和太太对我有成见,回头叫你夹在里头难做人。”
他自发矮了三寸,“有了媳妇儿,我还在乎做不做人?”说着靦脸笑,“对付她们二位我有招儿,说什么都装听不见,她们拿我没辙。眼下事虽忙,婚事不能耽搁,即刻就要筹备起来。豫王府那主儿还没死呢,虽说等同圈禁,可他会跳墙,万一又出幺蛾子怎么办?所以我得快着点儿,娶回了家我就安生了。要不我也怕,你不进我家门,到底还不归我。”
颂银笑话他,“你就这点能耐,怕他来,不会放脸脸咬他?咱们脸脸再长半年就是大姑娘了,看家护院比狗强多了。”
说起脸脸,她本来想留下自己养活的,可后来进了宫,家里太太们又怕,只得让小厮装在笼子里给容实送去了。这回事毕出宫,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它,没好意思进容家门,等戈什哈牵出来放风的时候见了一面。小豹子长得快,三四个月没见,有叭儿狗大小了,看见她还认识,扑上来就舔脸。她把它抱在怀里好一通揉搓,她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后来误食吃了砒霜的耗子给毒死了,那回伤透了心,就再也没碰过那些小玩意儿。脸脸不一样,是容实救回来的,爹不亲妈不爱的小可怜,又比猫狗稀罕,她很愿意伺候。它小得站不稳的时候,她半夜里爬起来喂它喝羊奶,花的心思比对容实还多。
他在那儿低头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数得分外仔细。颂银问:“你算什么呢?算要办几桌席?”
他说不是,“我算算咱们孩子落地的时候脸脸有多大,等到会走路,还能让脸脸背着上街,那可太威风了。”
颂银怪不好意思的,“连个影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孩子?你别整天瞎琢磨,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就想着那夜……”他看了她一眼,“那什么,我也挺勤勉,怎么后来一点信儿也没有呢?”他把两手按在她肩上,弯下腰仔细打量她,“会不会已经有了,你不知道?”
颂银听他这么说,忙前后张望,唯恐叫人听见。打了他一记,低声道:“这都多长时候了,要有早显怀了,你还盼着呢?”
他顿时失望了,愁眉苦脸说:“我别不是不行吧?我八成是不行,当初在粘杆处的时候,腊月结了那么厚的冰,拿凿子凿开了,一溜人站在水里练耐力,肯定是那时候冻坏了……”他越说越恐惧,“真要那样那怎么办?我们家千顷地一根苗,还指着我开枝散叶呢!”
颂银也惶惶起来,“泡在冰水里就能长本事?这是什么怪招儿?你别着急,兴许那天没筹备好,谁家也不是今儿成亲明儿就怀孩子的。”
他歪着脖子思量半天,舔了舔唇呲牙一笑,“也是,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三回呢,成了亲夜夜不落空就成了。”
他那张脸瞧着就欠揍,爷们儿家人前了得,人后简直提不起来。颂银瞪了他一眼,“别瞎说,看叫人听见!明儿茹园,请你们家长辈都来。还有那位舅老爷,当初是他帮着过定的,露个面,请他说句话。”
他说好,偷偷在她手上薅了一把,“我今儿夜里过去。”
“不成。”她说,“没头没脑的,来干什么?”
“我再试试我行不行……”
他说得太直白,被她一脚跺在脚趾头上,嗷地一嗓子嚎起来,再抬头,她袍角翩翩,已经走远了。
次日茹园里摆宴席,佟家阵仗颇大,家里人口多,聚起来有小半个牛录。反观容家,只有四五人,但输人不输阵,容老太太谈笑风生,很是悠然自得。
女眷们在花厅里闲坐喝茶,窗外是玲珑的假山和九曲回廊,风吹过时敲响了窗口垂挂的竹制风铃,托托的声响,古朴又缠绵。
东拉西扯了半天,最终还是不耐烦。不过老太太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不管背后怎么不待见,当面绝对笑脸相迎,这是满人的礼数。
老太太说:“今儿请您来,是为了商谈两个孩子的事儿。”
容老太太哦了声,“是说容绪和大姐儿?金墨的阴寿快到了,我和容实他娘都筹备好了,从红螺寺里请女师傅回来做法事,放焰口超度超度,两个孩子在底下不知道好不好。”
老太太原还带着笑,听容老太太这么一答,顿时就不痛快了。金墨和容绪虽也是自己家的孩子,到底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有点什么事儿,犯得着外头包园子说话?可见这容家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有意的触人霉头。
老太太放下了脸,“孩子都是爹妈的心头肉,提起总舍不得的。不过死了的人再大的牵挂,也不能和活着的比。您瞧这园子里景致还好?”
容老太太说好,“到这儿我就想起苏州老家来了,一样的山水布局。我们有三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在这儿能解思乡愁。”
谁有空听她谈老家!老太太撇了下唇角,“好山好水,咱们应该聊点儿喜兴的。我说的两个孩子是容实和颂银,亲家老太太,这事儿按理原不该我们着急的,也怪我性子哏,不爱拐弯抹角。上回实哥儿从热河回来,托了舅老爷给家送聘礼,指天誓日说要娶我们颂银。后来遇着点坎坷,两个孩子心连着心,颂银要退婚,容实也不答应,可见他们俩感情之深。你们汉人说话文绉绉的,不像咱们满人直来直去。我就想问一问亲家老太太,这事还算不算数?要算数,就早早置办起来,免得夜长梦多;要不算数,东西还给您家还回来,咱们两不相欠。”
容老太太和容蕴藻夫人交换了下眼色,迟迟道:“原来是为这个,其实压着不提也不是事儿,您知道的,我们喜欢二姑娘,那会子和容实还没定的时候我们就疼她,拿她当自己闺女看待。后来他们俩处上了,我得了消息不知怎么高兴呢!在我们眼里,满北京城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她,我们哥儿能娶颂银,是他的造化。可后来……”她皱了皱眉,“事情一桩接一桩,都不是好事儿。我们容家是本分人家,不敢招惹勋贵,加上逊帝时期二姑娘进了后宫,所以您瞧……婚宴办是得办,我们的意思是暂缓一缓,等过程子事情凉了,大伙儿都忘了那茬,再过门不急。”
老太太听了不称意,当即就发作了,手里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撂,几个陪同来的媳妇儿惶惶站了起来。
满屋戳脚子,容太太左右看了看,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只听佟家老太太寒声道:“这叫什么话?我们姑娘丢你们容家的脸了?她被逊帝圈禁,不是她的错。她又不是面搓的人儿,别人想怎么就怎么,清清白白,说得响嘴。你们容家是书香门第,怎么心思那么龌龊?缓一缓?好啊,咱们不急,只怕你们哥儿急。”
容老太太也放下了脸,“这回是摆鸿门宴?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听着怎么一股子兴师问罪的味儿?你们姐儿叫逊帝圈禁是事实,清白不清白的,咱们自己知道,外头人不知道。您也说汉人文绉绉的了,汉人脸面要紧。况且两个爷们儿都在朝里做官,叫人背后议论,折了他们的官威。您心疼二姑娘我知道,可您也得替我们想想。要是换个个儿,您处在我这位置上,能一点儿不思量?”
老太太哼哼一笑,“我还真不思量,有什么可思量的,家里两个一品大员是不假,再娶这么个位比公侯的媳妇儿,脸上有光。你们容家了不得,辅政大臣,我们家姑奶奶还是皇上干妈呢,谁也不输谁。再说了,您这不是难为咱们……”边说边朝外瞧了一眼,两个孩子坐在凉亭里,颂银低头盘弄着什么,容实给她打扇子,满脸的溺爱之色。老太太舒了口气,转头冷笑,“是难为你们哥儿。孩子好,你硬作梗,万一出了变故,你们家只这一根独苗儿了,您可得想明白。”
容老太太一时弄得骑虎难下,心里恨容实有了媳妇忘了爹妈,又恨佟老太太这咄咄逼人的口气。虽然她说的都是实情,可自她嘴里蹦出来就叫人难受。她沉了嘴角,“这么的,家里要筹备,怕来不及,等到明年开春,择个好日子叫他们完婚。”
老太太别开脸哂笑,“明年开春,黄花菜都凉了。你们家来不及,我们家来得及呀,不就是场婚宴吗,三天之内佟家就能办好。您要舍得,全由我们家承办,招上门女婿。不瞒您说,我早有这个意思了,就怕您家不答应,一直没好开口。”
这下子容老太太急了,“您说笑话呢,这么着可有点无理取闹,谁家独子当上门女婿,又不是穷家子没饭吃。”说着霍然站起来,“话到了这份上,没什么可说的了。”
佟老太太也站了起来,拂袖道:“我也正有此意呢,既这么,回头把东西给您家送回去,我们也不稀图您那一点半点儿。”
两路人马不欢而散,从花厅出来分道扬镳。容实和颂银见了忙招人来问,一问之下束手无策,颂银哭丧着脸说:“怎么办呢,就这么散了?”
容实拉上她就往外,“咱们进宫,找说得上话的人。”
那个人自然是太后。
后宫外男不得擅入,颂银独自进了储秀宫,委委屈屈把事情经过告诉太后,太后听了义愤填膺,“夏天等到明年开春,开了春呢,还有没有旁的说法?年纪都不小了,是该成家了,我还比你小两岁呢,儿子都有了。这容家老太太倒是个慢性子,不着急抱重孙子。说到根儿上,就是不愿意结这门亲。”想了想说别着急,“我发道懿旨,给你挣面子。可着四九城找,王公贵族里头随意挑,瞧上谁我给保媒,我看那容老太太还有什么话说。”
太后是真说到做到了,懿旨一出惊动了整个京城,好姐妹情深,太后为皇干妈的婚事着急了,要保媒,给皇干妈找如意郎君。
其实人心都一样,虽然佟颂银的名声有损,毕竟地位和家世在那儿。没结亲的酸溜溜说闲话,真落到自己头上,高兴还来不及。毕竟这么了得的媳妇难找,借此平步青云,至少少奋斗五十年,谁不愿意?
皇干妈的选择还是如此,就认准容家儿子了。于是太后召佟容两家女眷进宫,当着面撮合,即便再不情愿,太后的面子总要让的。
太后眼看事成了,笑道:“我让钦天监看过,说十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横竖两家早就过定了,请期做个样子,就把事办了吧!他们俩不容易,两位老太太瞧在眼里,心疼心疼他们。世上最难得的就是这一片深情,别为一点儿不痛快耽搁他们一辈子,您二位说呢?”
当然无话可说,都诺诺答应下来,开始盘算剩余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月,紧着点儿办,应该能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