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2)
那罗手中的雪已经融尽，她想着刚才对方所说的话，不禁将自己冰冷的手指攥得更紧。和那个人相处的日子，仿佛有一种如细雨般的东西渐渐钻入心扉，随着时日复加，就算是离开了那个人，就算是再憎恨那个人，可那被细雨沾染的心，却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了。
好不容易到了开春的时候，傅介子却始终未再提回长安的事，反倒陆陆续续从长安运了不少东西过来。那罗猜测他可能还有事要办，于是也不好意思过问太多，只能继续等待。
这天，从长安又新运来了一车货物，对于以汉朝商人名义暂留此地的傅介子来说，这样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押送货物的侍从们将东西抬进去后就向傅介子复命了，只剩下了一个身材瘦弱的侍从正在给马匹补充粮草。
那罗看到那侍从的背影，觉得有点眼熟。正好那侍从也转过了头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那罗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揉了揉眼睛才难以置信地脱口道，“曲……曲池？”
对方冲着她宛尔一笑，摘下了头上的皮帽，顿时一头青丝如瀑布般飞泄而下。
“好久不见了，那罗。”
“曲池，你怎么会在这里？伊斯达……他……他还好吗？”
曲池笑得有几分惆怅，“现在有尉屠陪他，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听傅大人说，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对不起，那时我也不是诚心骗你，是大王子要求我做这场戏，以便让你死了心。”
那罗神色一黯，“算了，这也不怪你。”
“是，若不是那安归狼子野心，也不会害得大王子到这般田地。”曲池眼中掠过浓浓恨意，“其实那罗，我这次特意来这里，是因为有件事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那罗心里一紧，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傅介子出了屋子笑道，“都站在那里做什么？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曲池应了一声，又低声对那罗道，“傅大人在长安一直很照顾我们。”
那罗投向傅介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感激。
进了屋子后，傅介子示意她们坐下后就准备走出来，只听曲池开口道，“这件事傅大人也可以一听。毕竟是您让我从长安过来对那罗说出真相。”说着她转头对那罗道，“你不会介意吧，那罗？”
那罗摇了摇头，“你尽管说就是了，我信得过小昭。”
傅介子的面上闪过一丝欣喜，也就不再推辞，在那罗对面坐了下来。
曲池垂下了眼眸，“那罗，这件事是关于你父亲的。”
那罗蓦的一震，“难道……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你的父亲进宫诊治小王子时，我还在大王子宫中做事。说来也是巧，有一次我被三王子的那只猴子追得没处去，只得趁人不注意躲进了药房里。可没有料到，却让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她停顿了一下，“我居然见到了二王子正往你父亲配好的药里加东西……当时我真是怕的要死，屏住了呼吸一直等到他离开。没想到当晚就传来了小王子吃错药致死的消息……”
那罗脸色惨白，声音微微颤抖着，“你是说，是安归故意毒死了小王子，又嫁祸给了我的父亲？安归他……也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之一？”
“我亲眼见到宫人拿这些药去煎，随即就拿去给小王子喝了。”曲池的脸色也是一片灰白，“我一直都不敢说出这件事，只记得有一次稍微透了点风给曼亚，结果她就稀里糊涂的死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罗实在没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确实害了很多人，可最后竟然连自己的父亲也是他所害……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若是半句虚言，就让我万箭穿心而死，死后灵魂也无法回来。”曲池面不改色地发了毒誓，这在楼兰是相当严重的誓言。
“曲池，那罗并不是不信，而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傅介子在一旁淡淡开了口，“那时达娜如此受宠，小王子很有可能成为王位的继承人。安归想要除掉小王子也是可以理解，而利用那罗的父亲则是最安全的方法，完全让自己置身事外。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来。”
那罗忽然按住了自己的胸部，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每一下跳动都撕扯出血腥味的剧痛，整颗心脏仿佛即将要爆开，又像是被用力绞紧，把里面的每一滴血都要榨挤出去……
“我……我想静一静……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她的声音里带着脆弱的恳求。
傅介子的眼中闪动着怜惜的神色，柔声道，“好，好，那罗，我们不说这个了。”
“这算是什么？是逃避吗？”曲池幽幽道，“那罗，其实我一直都讨厌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讨厌你。”
那罗愣了愣，僵硬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达娜那次是你设计了我。可是，最初你对我是那么亲切，有段时间里，我真的把你当作了姐姐。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我讨厌你，是因为我见到你就有种预感，你一定会夺走大王子，甚至还会害了他。”曲池冷冷看着她，“所以我暗地里用了不少方法，想让大王子讨厌你，让达娜王妃教训你，甚至是将你赶出去。没想到最后大王子却是将我赶了出去。你知道那时我有多憎恨你吗？”
那罗沉默地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被我父母所逼嫁了人，又生了病。待病好之后我就去长安找大王子……上天怜我，竟让我还有机会伺候大王子。”曲池的语气一变，似乎多了几分凌厉，“而你呢？那罗，大王子时时刻刻以命相护，对你百般怜惜，而你却成了安归的王妃，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你知道大王子设计将你骗走后是多么痛苦吗？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究竟谁才是你最值得付出的人！”
“我也想帮助大王子！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除了用余生陪伴他，我又能怎么做？”那罗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
“你能帮他将王位夺回来。”
那罗的身子陡然一僵，万分震惊地望着一旁的傅介子，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你说什么，小昭？”她的声音不觉变了调。
“你能帮他把王位夺回来。”傅介子神色肃然地看着她，“那罗，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自从安归继承王位以来，一直和匈奴交好，也杀害了不少汉使，给我们汉朝制造了很多麻烦。所以我向霍光大将军建议，这次来西域势必要除掉安归，以新的人选取而代之，削弱匈奴的力量，震慑其余西域各国。伊斯达尽管受了宫刑，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且他性情平和，宽容大量，正是最适合的楼兰王人选。”
“你说……除掉安归？你们是想杀死他吗？”那罗只觉得心脏收缩的更紧，像是要把里面最后一滴血都要挤出来，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杀了他自然是下下之策。最好是能将他活捉，逼他退位。我们只要伊斯达登上王位即可。至于他，我想到时匈奴也会收留他吧。”傅介子显然早已想好了全盘计划。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她咬紧了嘴唇。
傅介子留意着她的神情，小心地答道，“我们不能在宫里动手，所以最好是在宫外行动。而这个计划，最关键的就是你的相助。”
“我？”那罗苦笑了起来，“我又能帮什么忙？我”
“你还在推脱什么！”曲池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一直要报答大王子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把握？大王子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吗？别忘了那个人还是你的杀父仇人！”
杀父仇人……这四个字如尖锐的毒刺再一次扎进了她的心脏里。她的眼前一阵晕旋，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好傅介子及时扶住了她。
“曲池，你别逼她了。”他目光一转落在那罗身上，眼中的墨玉色微微荡漾着，“那罗，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自然还会想别的办法。”
是夜。那罗不停地被噩梦惊醒，她额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却还是紧紧抱着被子发着抖。好不容易再次入睡，梦里一片漆黑，她努力着穿过了漫长又深邃的甬道，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父母受刑时的那一幕纷飞的血花，照不出悲伤的瞳色，来自地狱的刀光，映不出来自心底的绝望。无边无际的血色犹如潮水从四周压抑地涌上来。
她难受的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梦里的她又退回了那条甬道，可四处没有其他出路，就在她没头没脑找出口时，这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被绞死的却胡侯！他的尸身被高高吊在城楼上，双眼怒睁，却是死不暝目，仿佛在大声责问着，“那罗！为什么不帮我报仇！”
她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上。身边的人将她温柔地搀扶起来，她刚想道谢，可那人却瞬间变成了伊斯达！他悲伤万分地看着她，眼中流下了血泪，“那罗，此生不弃……我多想做到……只可惜……”
看着他转身远去，她不禁心急如焚，哭喊着，“不要走！师父不要走！”
当那罗再次从梦中惊醒时，已是满脸泪水。仇恨太过刺眼，一切都似乎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她的心似乎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搂紧了被子，呆呆坐了差不多半宿。直到天色将明时，她才突然披上了一件外衣，连靴子也未穿，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刚刚才起床的傅介子正穿上中衣，忽然只见那罗披头散发的冲了进来，满面泪痕犹如雨中梨花般惹人垂怜，甚至还赤着双足，像是浑然不觉寒冷。
“那罗，你怎么了？”
她定定瞧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你的计划里，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