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祸
“来人,将她拖出去,打断她的腿以示惩戒!”
“不过是个不识趣的奴婢而已。”
“来人,马上去叫巫医!马上去!”
纵然是在昏迷状态中,这几句话还是不断在那罗的耳边回响着。她是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了……既然放弃了她,又何必要救她……
当那罗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帐子之内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隐约传入了她的耳中,“二王子,她的左腿骨折,现在暂时是无法行动。在下已经帮她包扎妥当,只要记得按时换药,静养三四个月就能下地走动了。”
“三四个月吗?那差不多要到来年开春了。”安归的声音好像带着一丝释然,“很好,你先退下去吧。”
那罗知道他还待在帐内,因为不想和他说话,于是依然闭着眼睛装昏迷。
“那罗,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很无情。但是如果我不这么狠心,就没法断了左大都尉的念头。是受些皮肉之苦,还是到他那里被折磨的连命都赔上,我想假如你不是太笨的话,必定也会和我选的一样。”他顿了顿,“这几个月,他是不会再来打你的主意了。至于几个月后,恐怕他也早就该忘记你了。”
那罗心里一震,随即百般情绪迅速涌上心头。听他这么说,难道把她的腿打断了还是为了她好?这样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让她躲过左大都尉的魔掌?他这样做完全是出自一片好意?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偷半睁开了眼睛,只见他似乎正凝视着她被打伤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花了眼,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心疼怜惜,在那个静谧的瞬间,从他的冰绿色眼眸里极快地一闪而过。
那罗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是再也无法平静。她飞快地把昨天发生的一切在脑袋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昨晚的逃跑出奇的顺利,不,或者应该说,一切都出奇的顺利。包括,他也是同样顺利的找到了自己。就像是……所有的事都在在他的掌控之中。
难道——
“二王子……”她终于难以继续保持平静,睁开眼低低喊了他一声。
见她醒了过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挑了挑眉道,“看起来你好像已经没什么事了。其实折了一条腿没什么,反正你命贱也死不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早就策划好了一切对不对?我的逃跑,还有……打断我的腿。”
“你总算也不太笨。”他敛起了唇边的笑意,“没错,一切都是我策划好的。不然你以为就凭你那一下能打晕凌吗?只有你逃跑,才能给我一个严惩你的机会,才能让你留下一条命。”他顿了顿,“那行刑的人我也早就收买了,所以只是打折了你的脚,没打断,静养几个月就会恢复原状。你说这小小的皮肉之苦的代价是不是值得付出?”
那罗沉默了几秒,“那刚才左贤王到这里也不是巧合?甚至那左大都尉想要侵犯我也不是巧合吧?”
“胡鹿姑和我不是来得很及时吗?”他笑了笑,没有否定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而且,你砸在左大都尉额头上的那一下好像也不轻哦。”
从他的这个方向望去,少女正微蹙着秀眉思索着什么,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出了长长一截,优雅美丽,惹人怜爱。不过他清楚,这少女表面看似无害,其实却是不好惹的。让他不禁想起了在别处所见过的野蔷薇,美丽剔透的花瓣下,却隐藏着尖锐坚硬的刺,如果因为它的美丽而想要采撷它,往往会被它刺得鲜血淋淋。
当然,只有培育它的主人,才会深知这一点。
“二王子你为什么……”她蓦的又抬起头来,似乎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反正我不是人,我就是这个世上心肠最歹毒的人,我是个恶魔。所以你有所怀疑我也不觉得意外。”他将她之前骂的那番话几乎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对方轻微抽搐的嘴角。
“草原上也很快就要入冬了,这几个月你就好好休息。”说完,他没有再多做停留,起身离开了帐子。
正如安归所说,草原的冬天很快就来临了。
那罗因为腿伤,每天只能乖乖躺在帐子里,要不是绮丝日日夜夜细心照顾着她,恐怕她早就给闷坏了。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日子过得还算太平,那位左大都尉果然已将她抛诸了脑后,没有再出现过。倒是小王子提多来探望了她好几次,那罗怜他稚子年幼,对待他时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虽然外面天冻地寒,帐子里却因为点燃着火盆而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熏香,耳边隐约传来了绮丝走进来的声音,那罗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恍惚中竟有种光阴似水在身畔静静流淌的慵懒错觉。
长安,此时是不是也在下着雪呢?
伊斯达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他也没有派人送来只字片语?
他到底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伸手轻轻抚摸着从不离身的那颗孔雀石,那罗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等来年开春时一定要找机会从这里逃跑。只要能到了长安,就能再次见到她心心念念挂着的那个人。
来年冬天,在长安,看同一场雪。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优美动听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今天可真是冷啊。绮丝,快给我拿碗热羊奶来。”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子挟裹着刺骨的寒风和碎碎雪花已快步走进了帐子。
“二王子……您怎么来了?”绮丝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婢子正打算给那罗喂药呢,请您稍等,婢子这就去拿。”
“等一下,这药……”安归的目光在那药碗上稍作停留,神色一敛,“怎么比平常喝的那种颜色浅显了一些?是换药了吗?”
“回二王子,这药是左贤王前几日派人送来的,说是对伤口愈合有奇效。那罗她已经喝了两天了,效果确实是比以前的更好一些。”绮丝似乎又有些为难,“这药最好是趁热喝下去,不然让婢子先喂完药……
“左贤王……”安归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那碗药,挥了挥手,“那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绮丝的脸上立即闪过一丝微妙的神情,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帐子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那罗听到他似乎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一股熟悉的草叶清香也随之袭来,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在那两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那罗觉得自己好像已无所遁形,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扯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二王子您百忙之中还来探望一个下人,那罗真是受宠若惊。”
“你以为一个质子有什么可忙的吗?”安归挑了挑眉,伸手将她扶起了身,又端起那碗药用木勺搅了搅,“趁热先喝药吧。”
那罗一愣,拘谨地往后一缩,讪讪道,“我自己来。”
“难道你以为我会喂你不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你是腿折了,手可没折。不过如果你真是那么想要我喂的话,求求我吧,或许我也会考虑一下。”
那罗神色一僵,像是赌气似的将那碗药夺了过来,也不管苦不苦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精光。
“看来还是这个办法好。不然一勺一勺要喂到什么时候。”他笑得很是愉悦。
她瞪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装出那种虚假的笑容,“二王子也该探望完了吧?请慢走,那罗就不送你了。”
“这算是下逐客令吗?”安归也不恼,反倒好像很乐意见到她此刻流露出的真性情,“正好,我今天一天也没什么事,就在你这里打发时间算了。”
“诶?”那罗的脸色更僵了。
他站起了身,在帐子里打量了一圈又调侃道,“那罗,这些天你可算是因祸得福了,什么活也不用干。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二王子你就别取笑我了。”那罗皱着眉,“这种比猪还郁闷的生活真不知有什么好。猪都还能看看蓝天呢,我啊,连想要出去透个气都不行,再躺下去我都快变成干尸了。”
听到她如此形象的比喻,安归不禁轻笑出声,“这样啊……”他边说着边弯下腰,将那罗连同毡毯像是卷烙饼般裹在一起抱了起来,抬脚就往帐外走去。
“喂!安归你要做什么!”一急之下,那罗也乱了称呼。
安归挑唇一笑,“别乱动,不然骨头长歪了腿瘸了可别怨我。”
这句话比任何威胁都有用,那罗立刻乖乖地待在了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再动。
刚走出帐外,她就感觉到了一股沁入心扉的寒意,下意识地往安归怀里钻了钻。雪已经停了,天空还笼着一层浅浅的青釉色。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白茫茫,冰雪砌成的天地之间,一片银妆素裹。偶尔还有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来回乱窜,四处地找寻食物。
安归抱着她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停下来。那罗悄悄抬起头,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冰绿色的眼中似乎满盈着一阵看不见尽头的风,远远地不知飘向了哪里。
“能不能把我先放下来?”她不大自然地动弹了一下身子。
安归小心翼翼将她连毡毯一起轻放在了松软的雪地上,嘴角扬起了掩饰不住的揶揄笑意,“我这不是想让你看看蓝天吗?好歹也要享受一下猪的待遇。”
那罗一时语塞,于是扭过了头去不再理他。
就在扭头的一瞬间,她忽然惊讶的发现,原来秋天曾见过的风景,到了冬天却是如此的不同。远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雪山,有着几乎要夺天地之色的气势。天空就像是被清洗过一样,冰冷却澄净透彻,当风吹过雪地时,扬起了无数细碎的雪花,如同万千蝴蝶翩翩飞舞在天地之间,美的仿佛就像一副动态的画卷。
看到这么心旷神怡的景致,那罗心里似乎也没那么郁闷了。她又转过头看了看安归,只见他正出神地望着远方,神色淡漠,眼底仿佛还有未融化的冷雪,修长纤瘦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显得格外孤寂。
似乎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又想到他质子的身份,她忽然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二王子,离开家乡故国这么远,有时你也会感到寂寞吧?”话刚问出口她立刻就感到后悔了,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莫明其妙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他微微一愕,随即恢复了常色,“人皆生来寂寞,只是每个人的承受力有所不同。有人难以适应,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感怀悲叹,有人不知所措。有人害怕寂寞,有人逃避寂寞。所谓的寂寞,并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的了解自己,没有人能到达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那罗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或许你也未必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微微扬了扬嘴角。
那罗的脑海中蓦的闪现过了那个人的身影,忍不住反驳道,“如果像你所说,人往往因为不被别人了解而感到寂寞,可是到最后,唯一的解药不是还在”人“身上吗?也只有”人“才能最理解什么是寂寞。我相信这个世上一定有能感受到自己的那个人。一定有能和自己分享快乐悲伤,能让自己不再寂寞的那个人。我们不知那个人会在何时出现,或许要等待很久时间,或许一辈子也等不到,但是当我们找到彼此的那一刻,就永远也不会再寂寞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那双冰绿色的眼中,似乎有一種溫潤柔暖的情感正在缓缓地流淌过来。被那样的眼神所注视,那罗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复杂,难以描述。他就站在她几步之外,似近又似远。像是隔了千百年时光的遥不可及,又像是没有任何隔离的近在咫尺。
“也该回去了,不然若是感染伤寒又要拖累我了。”他先敛了眼神,笑着弯下腰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不知何时,细碎的雪花又洋洋洒洒从天上飘落,落在了他的睫毛上,变为了晶莹透明的小水滴后滑落到了她的身上。
“你说得没错。这世上或许真的会有一个人,不再让我觉得寂寞。”他忽然低低说道,似是感慨般地轻叹了口气。
那罗的心头猛地一紧,再也没说什么。
雪,似乎下得更急了。
从那枝头簌簌而落的,似乎并不是雪,而是无边无际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