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之恋譬如烟花易冷(2)
不多时,就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孩再次来到她身边,手上却多了两盒冰激凌,他递了一盒给晓颖,声音里透着洒脱,“好吧,刚才算我错怪你了,请你吃冰激凌。”
晓颖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看他,后者的脸上此时充满友好的表情,她于是伸手接过冰冷的盒子,说了声,“谢谢。”
他在她对面的老藤椅里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韩晓颖。”晓颖用洁白的勺子剜着奶色的冰激凌,缓慢往嘴里塞,香草的滋味真美妙,入口即化,但香甜长存。
十六岁的晓颖,穿着一件白底小蓝花的连衣裙,裙子上的蓝花已经洗到发白,只能依稀看见一点影子。乌黑的秀发则用蓝色的绑发带在脑后随意扎起,此外再无装饰之物,她浑身上下的打扮朴素到不能再朴素——除了额前那个彩色的卡通小发卡还能挑出些许亮色来,那是她用以卡住散落的小碎发的。
她很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清亮的双眸虽然时而扫向沈均诚,却不起一丝波澜,她纯净得一如吴奶奶花坛里那几株寂静盛放的栀子花。
“我叫沈均诚。”沈均诚也爽快地自报了家门,他望向晓颖的眸中含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感。
其实他叫什么晓颖并不关心,她猜他和吴奶奶的众多子女乃至孙儿辈一样,都是这栋老宅的过客而已,他们隔一阵子就会上门来看看老人,光晓颖来到这儿的一周里,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就象走马灯似的来过了好几拨,但无论是哪一拨,几乎都坐不满半小时,总是撂下买来的各种贵重滋补品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晓颖不是没见过吴奶奶暗中落寞的神色,但她会宽慰自己,“他们都忙啊!”
晓颖只是有点好奇,“你刚才是自己进来的?你有这里的钥匙?”
沈均诚闻言立刻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一串钥匙,“当然,我从后门进来的。不光我们有,我姨妈和舅舅他们也都有。”顿了一下,他又道,“为了防止外婆突发意外。”
他没有解释得更多,但晓颖显然明白了他隐含的意思,不觉点了点头,“哦。”
沈均诚不知道晓颖在想些什么,但她老实的表情却让他笑了起来,眼眸也一下子柔和了不少,“是我姨妈找你来的?”
晓颖根据推测料想他口中的“姨妈”应该就是赵太太,当下又点了点头。
沈均诚的浓眉闻言不经意地挑了一下,有点不屑似的,“我猜就是她。我姨妈最喜欢搞花样了,不过真没想到,她会找了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晓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你究竟几岁?上初中了吗?还是仍然在读小学?六年级?”沈均诚不折不挠地继续刺探她的年龄。
晓颖听他的猜测越来越离谱,心里暗自着恼,把勺子往冰激凌盒正中一插,继而又将盒子搁到石桌上,淡淡说了句,“我马上升高二了。”便不再染指他的“恩物”。
沈均诚对她的冷淡丝毫没有在意,得意地哈哈一笑,“跟我猜得差不多嘛!”
晓颖充满意见地瞥了他一眼,“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要不那么猜,你会肯告诉我真话吗?”沈均诚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再度快乐地大笑起来,俊朗的面庞上一脸灿烂。
晓颖对他肆意的笑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自己上了回当,傻到极点似的,这种感觉很不好。
等沈均诚从欢快的心情中平静下来时,他发现晓颖又回到了书中,石桌上的冰激凌只吃掉了一半,此时正滴滴答答淌下一缕水来。他把冰激凌盒子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吃啊,再不吃全化了啊!”
晓颖埋头在书本里,对他的催促置若罔闻。
沈均诚却全没在意她微妙的态度转换,他的兴趣点还集中在对晓颖背景的深度挖掘上。
“对了,你哪个学校的?我市一中的,你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你。”
晓颖依旧不答理他。
沈均诚弓下肩去,左右打量她秀气的脸蛋,目光里流露出诧异与稀奇的神色,仿佛晓颖是来自外太空的生物,值得他花心思好好研究。
对他的“探索”晓颖心里有点无奈,但又不便翻脸发作,只得保持面容平静,勒令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书上。
沈均诚研究了她一会儿,没想到她定力这样足,而且也不象是装出来的,如果换个女孩子,估计早就绷不住笑着跟他打闹起来了,他只得凑近她一点儿,换了种方式与她搭讪,“哎,你看什么书呢?”
对这个自我感觉超好的家伙,晓颖已经抱定了宗旨不理他。
沈均诚连问她几遍都没得到回应,顿时觉得好生无趣,还没有哪个女生敢如此冷落自己,他终究心有不甘,冷不防探手过去把书一抓,目光立刻扫到抬起的封面上那一行书名,他立刻表情古怪地念了起来,“《杨柳青青》!噫,这是什么书?”
晓颖的脸在他抓到书的瞬间僵硬起来,但她没有发作,她不擅长向别人发火,更何况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好在沈均诚的手很快就松开了书,有点悻悻地道:“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看言情小说吗?我们班上那些女生都在看一个叫什么娟的书,反正俗透了的那种!”
他说了半天话,却象是在演独角戏似的自言自语,眼前的女孩倔强得象块石头,再也不跟他说哪怕半句话。
沈均诚的心里好像有几千只小虫子在爬,痒得什么似的,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晓颖重新捧了书后,把竹椅转了个向,侧对着沈均诚,她觉得他聒噪得象一只青蛙。
沈均诚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他知道在晓颖身边是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但是这栋房子里此时能说说话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他又是个极其耐不住寂寞的人。
恰在此时,有人在阳台上喊,“小诚!”
沈均诚闻声转过头去,原来是外婆醒了,在阳台上看见了沈均诚,立刻高兴地向他招手。
沈均诚也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她,亦是惊喜地嚷,“外婆!”言毕立马站起来撒腿跑过去,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撂下晓颖了。
晓颖瞟了眼他远去的身影,也是暗松了一口气。
石桌上的冰激凌化成了半盒绵软的液体,但香草的味道却驱之不散,晓颖瞟了眼盒子,又朝远处的门厅张望了一眼,此时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她放下书,又把盒子拿到手里,用勺子舀着,大口吃了起来,就这么扔弃了,委实暴殄天物。
吃到最后一口时,院子里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晓颖一惊,扭头瞥了眼,竟是沈均诚搀扶着吴奶奶朝槐树这边走来,她慌忙把盒子放回石桌,手背胡乱在嘴上抹了两下,赶紧起身走过去相迎。
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刚才那偷吃的一幕早被沈均诚远远觑在眼里,他忍着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扶外婆坐进了藤椅。
吴奶奶见到外孙分外高兴,神智比往日清醒了不少,话也骤然间多了起来,拉着沈均诚的手嘘寒问暖,又很骄傲地给晓颖引荐,“小诚今年考大学,成绩在他们学校排前三,上回他妈妈过来还跟我说,全国的大学随他挑呢!”
看得出来,吴奶奶是真心疼爱这个外孙。
按沈均诚之前的言行,晓颖以为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现下经吴奶奶这么一介绍,心里不由不佩服起他来,因为她自己的成绩总是处在不好不坏的位置,学习对她来说,是件比较吃力的事情。
沈均诚对外婆的夸奖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只是补充了一句,“妈妈希望我直接去国外读书,但是我爸不同意,他说还是在国内先打好基础出去也不迟。”
晓颖听得更加不敢胡乱插嘴了,“出国留学”对她而言更是遥远得无法碰触的词汇。彼时,她最大的心愿是能考上国内比较不错的大学,然后尽早毕业,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你爸爸那是舍不得你呢。”吴奶奶笑着道,“要我说呀,乘年轻的时候出去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好事,你自己的意思呢?”
其实,在平时与吴奶奶的简短的交流中,晓颖也感觉到了她是个很开明的老太太,如果不是有着过人的胸襟与见识,她又怎么可能把五个子女都培养得如此出色呢!
晓颖头一回在沈均诚的脸上看到一丝迷惘,“我还没想好,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不过,”他略微顿了一下,灿烂的笑容重新爬上面庞,“我想还是听爸爸的吧,先在国内的学校打好基础,顺便搞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我觉得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吴奶奶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仿佛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脸对晓颖说:“王阿姨今天炖绿豆汤了吧?去盛两碗出来,夏天喝了败火的,小诚的那一碗记得给他加两勺糖——他喜欢吃甜一点的。”
“哎,好的。”晓颖脆生生地应着,起身往屋里跑去。
她不知道沈均诚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至她湮没在看不清的黑色之中。
晓颖正在厨房里忙碌,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回眸看时,却是沈均诚蹦了进来。
“要帮忙吗?”他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不计前嫌地凑着晓颖问。
“不用,马上好了。”两碗绿豆汤早已盛好在台面上,晓颖正从糖罐子里舀糖搁进左手的一碗。
“喂!这边,擦擦。”沈均诚忽然无厘头地把脸伸到她眼前,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嘴角对她道。
“呃?”晓颖不解,扭头看他,只见沈均诚诡谲的眼神里含着打趣她的笑意。
她有点慌乱地依言抬手在嘴角边抹了一下,再看手背时,原来那里沾了一点儿融化的奶油,此时印在手背上,成了她“不坚定”的证据,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偷吃冰激凌的事就这么给败露了。
沈均诚望着她通红的脸蛋,心情忽然很好,吹着口哨走过去,一手一只碗端起,“我拿走了啊!”
边走边还不忘回头嘱咐她,“你自己也盛一碗吃啊!”
晓颖原以为沈均诚也是吴奶奶家的过客,可是她想错了,此后,几乎每一个下午,她都能在吴家见到这位少爷的身影。
沈均诚告诉她,自己差不多每年暑假都要来外婆的老宅里住一阵,这里空气好,又阴凉,晚上睡觉连空调都不用打。他今年来得晚,是因为高考一结束就和同学一起旅游去了,他一回来就想到来看外婆,听姨妈说,外婆最近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外婆挺可怜的,年纪这么大了,身边连个肯陪她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又喜欢小孩子,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上外婆家玩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可惜,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整天就顾着忙自己的事,很少有时间来看她。我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上了大学后,能回来陪外婆的时间也不会多了。”
说这话时,晓颖正在吴奶奶的书房里替她找书,沈均诚这几句话让晓颖对他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观,原来他的心思也很细腻,并不象自己以为的那样没心没肺。
“姨妈找你来,估计就是想弥补外婆的这种遗憾吧,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找上你!你……唉。”
晓颖索书的手停顿在架子上,转脸有点不满地质问他,“我怎么了?”
“你根本就不怎么说话,简直是个闷葫芦。”沈均诚说着,径自走到她跟前,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有说错你了吗?咱们在书房一共呆了七分钟,都是我不停地在说话,你所说的话,统共就刚才那一句‘我怎么了?’”
他学着她的腔调说话,结果声音嗲得连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晓颖把书拿在手里,没什么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过去。
“喂!你怎么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沈均诚对她的不急不恼简直气馁。
晓颖已经走到门口了,不忘回过头来对他道:“你说了那么多话,不觉得口渴吗?厨房里有绿豆汤,可以自己去盛一碗来吃。”
沈均诚觉得自己真是败给她了。
他果真去楼下喝了碗凉凉的绿豆汤,不是因为口渴,是想降降心火。
重新回到老槐树下,晓颖已经开始在给外婆读书了,她今天选的是一本《动物庄园》。
“小诚,来,坐下来一块儿听。”外婆招呼他,同时笑眯眯地解释:“晓颖读书很好听呢。”
沈均诚闷闷地坐在外婆身边,面前的晓颖神情专注,早已沉浸到书中的世界里去了。
“那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冬天。狂风暴雨的天气刚刚过去,就下起了雨夹雪,接着又是大雪纷飞。然后,严寒来了,冰天冻地一般,一直持续到二月。动物们都在全力以赴地赶建风车,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外界正在注视着他们……”
听着听着,沈均诚的思绪也渐渐融入书中,他时而望一眼正在朗读的晓颖,她念了半个多小时了,但声音还是那么充沛,且不疾不徐。
他忽然觉得,朗读时的晓颖和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她是多么不同,此刻的她,面容是那么生动,声音又是那么富于激情,连那双晶莹的眸子也比平时闪烁出多好几倍的光芒!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同一个人的差别居然会有这么大!
要怎样做才能把现实里的韩晓颖也激活呢?沈均诚的心思渐渐飘向书外,对着老槐树垂下的丝绦苦思冥想起来。
一个小时过后,吴奶奶精力不济,撑不住要去睡一会儿,沈均诚抢在晓颖前面扶了她往里屋走。
“你接着看吧。”他朝她挤挤眼睛。
等他返回时,晓颖已经把整本书看得差不多了。
“这书真有意思。”她眼睛里的亮光尚未散去,面上带着笑很自然地瞟了沈均诚一眼道。
沈均诚旋即在她对面坐下来,“这是乔治奥维尔写的一个政治寓言,你没觉得动物们的处境与所作所为其实跟人类很像吗?”
晓颖点头,“我感觉到了,你看这最后一句:‘外面的众生灵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经分不清,谁是猪,谁是人了。’批评得多犀利!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因为有了私心,所以本来简单的事就会变得复杂。”
“我外婆最喜欢看这本书。”他盯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晓颖没察觉他眼神里的异样,复又打量了下陈旧的扉页,版本的确老得可以称为古董了,“嗯,能看得出来。”
沈均诚想和她聊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他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审视着她道:“我发现,你只要一看书,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活泼,但一回到现实里,所有的魔法就消失了,你又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晓颖闻言一怔,随即掩饰地笑了笑,“原来你也爱看格林童话,你在说灰姑娘的故事吗?”
“我在说你。”他盯着她,寸步不让,目光中的探寻越来越深,“你是不是以前经历过……唔,什么不愉快的事?”
晓颖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她猝然低下头去。
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变幻只有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显现出来,尽管她已经竭力做了遮掩。
沈均诚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他直觉自己已经触到了她的命脉,可那会是什么,他依旧不懂。
当晓颖再度抬起头来时,她的神色早已恢复了平静,平静得令沈均诚感到沮丧,仿佛一条到手的泥鳅乘其不备,又溜走了。
“沈均诚,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唾沫也是人的精华,既然是精华,就要花在重要的地方。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我,我怎么了?”沈均诚面对她冷冰冰的口吻,有点张口结舌。
而晓颖早已抱着书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厅内走去。
被撂在院子里的沈均诚第一次感到了难堪,这种难堪和以往他从父母那里领教过的截然不同,来自同龄人对自己的冷淡,更容易令人感到打击深重,而他对晓颖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直觉告诉他,他在无意中把晓颖给得罪了。
王阿姨临走前嘱咐晓颖,“砂锅里煎的药记得一个小时后给老太太喝一碗,这两天天气闷,她的风湿病又犯了,记住,一定要让她喝完哦。”
晓颖点头答应了,面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阿姨,这两天,吴奶奶有好几次都叫我‘阿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