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错车(1)
草绿色的羽毛球场上,杨帆与唐晔正厮杀得难分难解,运动鞋和塑胶地面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从球场的各个方位响起,汇集在空气里,犹如一曲单调的助威歌。
杨帆忽然跃身而起,球拍向下一个劈杀,把球扣向唐晔的右侧,唐晔措手不及,待要反手去接,哪里还来得及,白色的羽毛球早已有气无力躺在他后方的一隅。他喘着气摇头,向杨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手握球拍走向场边去补水,杨帆也越过隔网跟了过去。
“你的耐力怎么这么好?”喝着水,唐晔纳闷地问杨帆,“不也就一星期出来练这一次吗?”
杨帆旋开矿泉水瓶的盖子,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回答他,“我在芝加哥时每天早上都出去晨跑,回来以后就懒了很多,不过只要有空还是会继续。”
“难怪了。”唐晔瞥了眼他虽然瘦削却挺拔结实的身板,“你做事好像一直都这么认真,会不会觉得很累?”
“有时候吧,”杨帆笑笑,“不过很多事都是习惯了就好。”
他头冲向球场,嗓音忽然低下去一些,“成茵最近……怎么样?”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问有点突兀,但那晚成茵在酒吧的举止让他事后回忆起来总似有不对劲的地方。今天一见唐晔的面他就想问了,一直忍到现在。
唐晔倒是没流露出讶异来,挺自然地耸耸肩,“还行吧,这两天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哦,她跟那男的分手了,就前一阵的事。”
杨帆胸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豁然开朗之余,蓦地感到一阵轻松。
唐晔睥睨他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点警觉,“怎么,你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
杨帆也不瞒他,“前天晚上,我在酒吧撞见她跟人喝酒,醉得不轻,像有什么心事。”
唐晔讶然挑眉,“这丫头,什么时候也懂借酒浇愁了?”
“过几天大概就没事了。”杨帆不以为意地笑笑。
唐晔大乐,“看来你也越来越了解她了哈!茵茵这孩子从小的特点就是,什么事都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对你——”
他见杨帆一脸不自在,忙又道:“开玩笑开玩笑——对了,下周二是她生日,我打算约几个人出来好好闹闹,也让她开开心,你要有空不如一起来吧。”
“下周二?”杨帆当真蹙眉思索起来。
唐晔笑着直言,“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没事,不必勉强啊!”
“那天晚上应该没什么事,算上我吧。”杨帆说着,挥了下手上的拍子,“再来一局?”
唐晔抬手看表,“不来了,都十一点多了,瑜伽馆是不是也该结束了?走吧,找地方吃饭去!”
抬头见杨帆目含了然之意,状似要张口揶揄自己,唐晔赶紧上前勾住他肩,“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去吃日本料理,怎么样?”
杨帆呵呵一笑,“不错,舒妍最爱吃日本料理,你连这个都打听得很清楚了。”
“这有什么难的。”唐晔撇嘴。
搞清楚对方的喜好是追女孩子的基本技巧之一,而如何快速有效地抓住对方的注意力,这才是难点。
成茵曾经告诫过他,“舒妍进俱乐部是为了杨帆,你这么处心积虑的,只怕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拥有一个红颜知己而已。”
唐晔笃定一笑,“没事,我有的是耐心。”
成茵郁闷不已,“我真搞不懂,舒妍究竟有什么好的?”
唐晔瞟她一眼,“你老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当然感觉不出她的好来。”
成茵嗤之以鼻。
“还有,”唐晔忽然得意洋洋起来,“我觉得舒妍好有一半功劳得归你头上——谁让你以前在我面前一提到她就说人家怎么假,怎么矫情,我对她的期望值自然就噌噌往下滑了,合着等见了真人,原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你说我对她的印象能差得了么!你呀,下次想毁谁,就得在别人面前拼命夸谁,拔高大家对她的期望,她就算真的貌若天仙,也还是会让人觉得失望,懂了吧,小丫头!”
成茵目瞪口呆,“你太阴险了!太狡诈了!”
晚上洗过澡,成茵早早爬上床,趴在枕头上用电脑看美剧。她早已从谢湄家搬回来了,不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谢湄的调侃,主要是老妈主动给她打了电话。
要让周妈妈承认“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后老爹又悄没声地找了她,告诉她他做了多少妈妈的思想工作,她才肯服这个软,要成茵见好就收。
反正和江沛的事就算到此为止了,既然妈妈不再为那个兔崽子说话,而成茵也确实想念老爹做的可口饭菜,她便就坡下驴,以皆大欢喜收尾。
正看得带劲,手机在床柜上震动,她探手抓过来,看一眼提示,居然是杨帆打来的,只得把视频按了暂停,耐起性子来接听。
“大哥,您老又有什么吩咐?”自从那晚在酒吧领受了他的训诫后,成茵一连两天脑瓜都嗡嗡作响,一想起杨帆心里就有种抽抽的感觉。
出乎意料,这次杨帆的声音格外温和,“在干什么?”
“看电视剧呢!”
“……那天晚上,我……话说得有点重,你别放心上。”
成茵听得稀奇,怎么所有人都是齐刷刷拣这两天赔礼道歉?看来她得翻翻台历去,是不是逢黄道吉日了。
“哦,就为这个啊!”面上她还得充大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早忘了。”
“今天和唐晔一起去打球……他都告诉我了。”
成茵的脸立刻又耷拉下来,她就说嘛,太阳怎么可能从西边出来,敢情是安慰自己来的。
“你们男人也这么八卦啊!”
“那得看对谁。”杨帆的语气波澜不惊。
成茵这才露出笑容,“您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收线后,成茵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看美剧时笑声更加瓜啦松脆,引得老爹来敲门,“茵茵,不早了,早点睡吧!”
“知道啦!”成茵一边敷衍老爹,一边重又打开手机。
两分钟后,还在家中书房做文案的杨帆收到一条来自成茵的短信。
“介绍你看个美剧——《生活大爆炸》,里面的谢耳朵和你很像。”
杨帆从来不看电视剧,但成茵的这条信息令他忍不住点开网页。
看了五六分钟,他给成茵回了条短信,“你是想借他骂我吧,我哪有那么娘娘腔?”
成茵很快就回过来,“当然不是指娘娘腔方面的像啦。”
他再回,“到底哪儿像了?”
“你们两个,一样的一丝不苟、正义凛然、坚持原则……哦,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一样聪明!”
杨帆对着手机发出轻笑,最后那点——一样聪明,很明显是烟雾弹。
他没再和她玩文字游戏,言简意赅地又发了一条,“很晚了,早点睡。”
之后,成茵再没短信过来。
回到适才的工作,杨帆的思绪却有点集中不到一起,心里好似有个小爬虫在爬来爬去。他索性站起来,给自己来了一小杯加冰威士忌,站在窗边,边啜边浏览刚才和成茵来往的短信讯息。
他很少跟人互通短信,有事宁愿打电话解决,方便快捷也说得清楚,因此手机里的消息记录寥寥无几,仅存的几条也都和成茵相关。
翻到她发过来的第一条,就短短几个字,“我很好,谢谢!”
杨帆思索了一下,记起来这条短信是她坠河后第二天,自己先发信过去问她,她给自己回的。
事后他才从唐晔那里得知,其实出意外的翌日她就发起了高烧,在医院躺了好几天,一点也不好。
他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因为这条短信而难受起来,仿佛有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入他的胸腔,狠狠抓住他的心脏,左右扭了几圈。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总是那么一丝不苟,那么坚持原则,那么……正义凛然。
自从他们的生活开始产生交集,他就习惯了站在一垛高地上,用训斥的口吻指责她,教育她,而她从来没向自己抱怨过什么。
他禁不住苦笑起来,原来他对她,一点也不好。
办公室里,杨帆捏着成茵送他的那支钢笔陷入沉思。
舒妍敲门进来,把几份文件放在桌上,杨帆审阅后,拔开笔盖,逐一签上自己的名字,又递回给舒妍。她正要出去,杨帆叫住了她。
“你知道……”他的神色里透着犹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女孩子生日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
舒妍心头一跳,立刻警觉起来,“谁的生日?”问完才发现自己有点多嘴。
杨帆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一个朋友,年纪和你差不多大。”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灵敏的,虽然杨帆从语气到表情都是淡淡的,舒妍还是感到了某种不寻常,他以前从来不向自己征询此类私事的意见,更别说是给哪个女孩子买东西了。
舒妍心里很不舒服,可是不回答又不行,杨帆正目光诚挚地等她开口。
“送普通的女性朋友嘛,当然不能太铺张,也不能太简陋……小饰品吧,比如胸针耳环什么的,都挺合适。”
杨帆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对她一笑,“谢谢!”
舒妍进一步试探,“要我帮忙去买吗?”
撇开酸溜溜的心理,舒妍还有很浓重的好奇,她想知道,能让杨帆上心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只要能逮住这个亲自采办的机会,她总有办法循着蛛丝马迹套出些什么来。
“哦,不用了,我自己会处理。”杨帆迷人的笑语打碎了舒妍的如意算盘。
傍晚六点,舒妍眼睁睁看着杨帆提了电脑包,兴冲冲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廊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安迪,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杨帆笑笑,不置可否。
只有舒妍明白,他此刻离开公司并非为了公事。
她郁闷得无以复加。
杨帆驱车至景辉路上的一家品牌珠宝专卖店,这里就有舒妍提到的不少饰品,是办公室女孩最津津乐道的地方。
才六点半而已,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杨帆一走进去,立刻有个穿黑色店服的年轻女孩迎过来与他搭讪,一听说是给即将过生日的女孩送东西,立刻热情地给他推荐起来。
戒指、耳环、手链、项链、吊坠,各种材质,各种款式,在灯光的照射下无一不是亮晶晶的一堆,看得杨帆眼花缭乱。
他不能确定成茵有没有耳洞,凭着朦胧的记忆,她的脸蛋和耳朵似乎都是光洁干净的,从未见过她戴什么饰品。
最终,他定下一条酒红色的水晶手链,成茵的皮肤细白滑嫩,配上这个颜色应该会很好看。
等待店员去取新货的间隙,杨帆随手翻开柜面上摆放的一本产品宣传册,其中一页有关于生日月份与对应玉石的介绍。
八月的幸运石为橄榄石,推荐饰品是一枚镶嵌在铂金内的浅绿色橄榄石胸针,像一只初初睁开的猫眼,惺忪迷糊地看着这个世界,眼里满是惫懒。
杨帆盯着那枚胸针足足打量了七八秒,唇角缓缓勾起,轻柔地笑了起来。
“请问,这枚胸针的实物可否拿出来给我看看?”
店员往手册上扫了一眼,露出抱歉的神色,“这款月初就卖光了,我们这里进货都只有一枚两枚,不放存货的,您如果需要的话得预订,大概一星期左右能到货。”
“不必了,谢谢!”杨帆觉得很遗憾,那枚猫眼胸针实在太适合成茵了。
他脸上的怅然让店员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们在之江路的分店说不定会有,需要我帮您问一下吗?”
“方便的话,请帮忙问问看。”杨帆重又燃起希望。
五六分钟后,店员放下电话,一脸高兴的色彩,“先生,他们那儿还有一枚!这样吧,我让他们明天一早送过来,您明天随时可以来取,不过得先付百分之二十的定金。”
之江路离杨帆的住处不远,属于他的必经之路,他决定自己去跑一趟。
“那这条手链您还要吗?”
“要,请帮我包起来。”
这家店的服务让杨帆满意,再说,那条手链也确实漂亮,以后说不定还有送礼物的机会,总会用得着。
唐晔给成茵办的庆生聚会,她死活要拉谢湄作陪,她撮合这两人的贼心不死,尤其在唐晔与舒妍之间“郎有情妾无意”的胶着状态下,成茵更加想奋力一博,试图力挽狂澜——怎么说,将来对着谢湄要比对着舒妍舒服得多。
这天下午刚巧赶上和刘宗伟一起出去见客户,回来的路上她向刘宗伟告了个假,半道溜了,反正这种事大家你有我有,都懂得互相遮掩一番。
谢湄也事先请好了假,一等她电话过来,就整装出发,与她在约好的车站碰了头,两人再一起打车去盛苑,唐晔在那里订了个包厢。
天气热得够呛,一进出租车,谢湄就扯了片纸巾擦汗,顺便补妆。她在酒店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习惯化妆出镜,素颜出来,连笑容怎么摆都已经不会。
“你生日不用跟父母过的?”谢湄照着小镜子问成茵。
“不用,早上我爸已经给我们下过面吃了,晚上回去,也不过是再吃一道面,顶多多两个小菜而已。”
谢湄收了小镜又道:“在盛苑订包厢有最低消费的吧,你三哥真舍得花钱。”
“他就那样的人,喜欢热闹。”
成茵正待为唐晔再美言几句,谢湄话锋一转,“今晚杨帆去不去?”
“我不知道。”成茵转头,见谢湄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立刻推她一把嚷起来,“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了!你不要再寻我开心啦!很烦耶!”
谢湄笑得咕唧咕唧的,“我什么都没说,你心虚什么呀!”
一踏进包厢,先听到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正大放厥词,“说来说去,我们这一辈的性教育还是不开化!”
唐晔慵懒的嗓音紧随其后,“把‘们’字去掉行吗?是你自己太愚陋!”
笑声此起彼伏。
“三哥!”成茵尖起嗓子来叫唤一声,里面的乌烟瘴气立刻散得干干净净。
“小寿星来了,快请上座!”唐晔笑眯眯地站起来,目光扫到她身边盛装淡笑的谢湄,笑意又深了几分。
成茵朝在座的一打眼,大都是平时和唐晔玩在一起的狐朋狗友,她也经常在饭局上跟他们邂逅,不算陌生。
令她意外的是杨帆也来了,坐在唐晔身边,和颜悦色望着自己,她也报以一笑,赶紧看他身旁,还好还好,舒妍没来。
听到成茵介绍谢湄,杨帆忍不住抬头认真瞟了她一眼,这女孩看相貌装扮,比成茵要温婉柔媚得多,但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却藏着比成茵多上几倍的精明。
包厢里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只在凯蒂订的十八寸大蛋糕,算是唐晔送的生日礼物,其余人等也都给成茵带了礼过来,多以吃的为主,一望个头和包装便知。
轮到杨帆,他拿出来的却是个包装精致的小四方盒,递给成茵时立刻招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这是什么?”唐晔仔细观察,“巧克力?这也太小了点儿,一口就没了,杨帆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谢湄在旁猜测,“也许是香水。”
成茵也好奇极了,盯着杨帆问:“我能现在拆吗?”
杨帆笑笑,“给你的东西,你自己作主,不用问我。”
唐晔立刻叫,“拆!马上就拆!”
于是,那枚橄榄石胸针很快就呈现在众人面前,又惹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
“这是什么?水晶?”
“不像水晶,要么是祖母绿!”
“胡说!祖母绿哪有这么浅的!”
还是谢湄识货,“这个应该是橄榄石吧!八月的幸运石。”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杨帆求证,他笑着点点头,“谢小姐果然见多识广。”
谢湄抿唇一笑,像做戏似的回了一句,“杨先生是个有心人呀!”
唐晔闻言,原本懒洋洋的双眸似乎亮了一亮,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杨帆仿佛被她这句话点破了什么,面色顿时微窘,幸好成茵无知无觉,正满心欢喜地端详着漂亮礼物,而多数人也都不明白他们的话外音,一个劲儿怂恿成茵佩戴起来试试效果。
成茵今天穿了条韩版的棉布裙子,白底小黄碎花,格外像个邻家姑娘,那枚浅绿色的胸针点缀在小黄花中间,不突兀,不咄咄逼人,竟有种无法形容的和谐美感。
成茵认为,这是她今年收到的所有礼物中最靠谱的一件。
“谢谢杨帆哥!”隔着小半张桌子,她对杨帆绽开甜甜的笑容。
“咳……不用客气。”杨帆局促地收回盯在成茵胸前的目光。
他的视线只消再往上移一点,就是成茵一览无余的雪白肌肤,他忽然有点后悔,今天这种场合,似乎送手链更合适。
酒足饭饱之际,唐晔嘱服务生把靠近成茵那边的桌面腾出块空来,放上蛋糕,又插了25根蜡烛,几个男生热情地打了火机一一将之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