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誓言能否成永远(12)
每次那母子俩闹分歧,他在内心里其实是很愿意站在儿子一边的,无奈秋月性子耿直,不肯吃亏半分,最后他不得不凡事依遂了她来平息风波了事。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身不由己,需要做出一些违心的举止来谋求所谓大局上的安定。
不过这次冷战的起因多少有些特殊——沈均诚为了个多年前就认识的小姑娘,跟黄依云闹了分手。
无论是从现实亦或是与老友的关系考虑,沈南章都认为儿子这么做是不应该的,所以,他虽然尚未听取两人的“陈词”,态度早已摆得很端正——他当然还是站在吴秋月这一边。
令沈南章欣慰的是,他人还没走进家门,沈均诚和吴秋月已经闻讯出来迎接自己了,看着那两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朝自己迈步过来,这些年的风雨也象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一一掠过,他庆幸自己终究能保全这个他付出良多的家庭,至于矛盾,总能找出解决或者调和的办法。
晚餐也是吃得无风无波,吴秋月追问他在香港办事的细节,继而是沈均诚向父亲汇报公司的近况,一顿家庭晚餐俨然成了工作汇报餐。
沈均诚说话的时候,吴秋月偶尔也会插进来点评几句,沈南章揣摩两人神色,没看到有刀光剑影的痕迹,不免心存侥幸,寻思或许在他踏入家门那一刻之前,两人已经达成和解,冷战也早已结束了。
餐毕,保姆奉上水果和清茶。
沈均诚这才开口道:“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下。”
他的语气颇为郑重,沈南章啜着茶,不露声色应道:“唔,你说。”
正在剥一枚柑橘的吴秋月则顿了手,警觉地抬起头来紧盯住儿子的脸。
“我打算搬出去住。”沈均诚语气平稳地发出宣告。
沈南章还没来得及开口,吴秋月先急了,脸一沉,愠意十足地质问:“你不会是想搬出去和姓韩那个丫头同居吧?”
“唉,秋月,你急什么,让孩子把话说完嘛!”沈南章撂下茶杯,嗔怪地瞥了妻子一眼。
沈均诚没有回答母亲的质疑,保持平和的神色沉吟着又道:“我在国外这几年,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妈妈身体又不是很好,我有时候回来晚了,很打扰她休息,所以……”
“你不用拿这些借口来糊弄我们!”吴秋月听得火起,哪里按捺得住,她侧身面向沈南章,“你听听你听听,他现在多会说话啊!明明是嫌我们碍眼,说得却好像是处处为我们着想似的!你,你也不好好管管!”
“咳,搬出去住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沈南章打了个哈哈,见妻子面露怒色,紧接着又道:“不过小诚啊!如果真如你妈说的,你是为了那个叫韩什么颖的姑娘要折腾这一出,那爸爸也不会支持你的!怎么说,咱家与黄家是世交,你这样对依云,我们如何对黄家交待啊?”
“爸,我和依云已经分手,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沈均诚的态度很镇定,“至于我搬出去怎么住,我想,我已经成年,有权利决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告诉你们一声,不是要征求你们的同意,只是出于尊重。”言毕,他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了。
沈南章听完儿子的一番话,先是一愣,继而心头一阵窃喜,他一向认为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些风骨,不能一味唯唯诺诺,以前他总是担心吴秋月对儿子管教过严,容易养成他畏手畏脚的毛病,如今看起来,他似乎是多虑了。
但吴秋月的面色提醒他,她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只得清清嗓子,不痛不痒地打一个圆场,“小诚,你这么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儿?”
沈均诚朝父亲一笑,仿佛听出他口气里潦草的敷衍。他转身往楼梯口走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打算后天搬。”
“沈均诚!”吴秋月早已一怒千里,她不再指望丈夫出面阻止,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你不要逼人太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
沈均诚的脚已经踏上楼梯第一层台阶,闻听母亲的质问,他还是转过身来,投向吴秋月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阴冷,“妈,我也很想问问您,您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儿子?”
他说着,居然又一步步踩了回来,“八年前您怎么羞辱韩晓颖的事我就不提了。可是八年后,您居然指使人拿油漆去泼她!您,您还有一点当长辈的尊严吗?”
吴秋月被他一下子戳穿,脸蓦地涨得通红,她未尝没有一丝羞愧,但更多的还是愠怒,她这么做,完全是被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逼的!
沈南章在一旁听得如坠雾里,待到沈均诚揭发母亲的卑劣行径时,他睨向吴秋月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了。
沈均诚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暗示自己不要过于激动,他答应了晓颖,不跟父母闹翻,即使要离开,也得留几分余地,尽管他对母亲的行为感到寒心。
看着沈均诚再无半分留恋往楼梯上走的背影,吴秋月的心里涌起一阵绝望,这么多年了,她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一天,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过来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吗?而这一天,似乎已经逼迫到眼前了!
“沈南章!早知如此,”她感到天旋地转,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褪换成苍白,“当初我们就不该把他抱回来……我们根本就是养了一头没心没肝的白眼狼!”
沈南章闻言脸色遽变,转过头来急欲阻止妻子再说下去,却陡然惊见吴秋月摇摇欲坠地扶住了沙发的扶手。
“秋月——”他骇然大叫起来,同时扑了过去!
沈均诚走得缓慢,母亲那几句话悉数被他听了去,他放在心里慢慢地回味了几遍,脑子里蓦地轰轰作响,他赫然转过身来——
楼梯下,惊慌失措的父亲已然揽住晕厥的母亲,正朝他这边惶恐地瞪过来!
耳边仿佛有数万匹马在奔腾,掀起黄沙百丈!
他的世界,一下子纷乱了起来。
清晨的病房外,沈南章唤住欲回公司的儿子,“小诚,你看你妈妈这身体……你搬出去的事还是缓缓再说吧。”一夜的忙碌,沈南章满脸倦色。
在父亲近似于乞求的目光中,沈均诚艰难地点了点头,但眉间那一丝抑郁始终挥之不去。
沈南章岂能不清楚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思量了一下,谨慎地解释道:“昨晚上,你妈妈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咳,你知道她的脾气,急起来口不择言的!”
“爸,”沈均诚紧盯住父亲的眼睛,“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儿子?”
“当然是!”沈南章语气虽然温和却是斩钉截铁,目光中更透出坚韧,“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怀疑。”
沈均诚审视父亲的表情良久,脸上才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好,我明白了。”
沈南章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默默发出一声长叹,他不知道沈均诚对自己的解释究竟有几成相信。
过去,沈南章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摸透儿子的心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沈均诚内心的一部分却逐渐封闭起来,即使是对他这个慈祥有加的父亲都未曾完全敞开过,沈南章觉得自己越来越无从了解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了。
而那个一直以来被沈、吴两家妥为隐藏的秘密,似乎也到了必须揭开的一天——无论他是否愿意。
出了医院,沈均诚没有驱车去公司,而是转道回了家。
吴秋月住院,连保姆都赶去医院帮忙了,诺大的家里冷冷清清。
他挪步上楼,在母亲的房间外逗留了片刻,一咬牙,再无半点犹豫地推门进去。
吴秋月的房间干净整洁,她一向喜欢自己整理东西。
沈均诚记得,她有一些老习惯,这么多年都改不过来,比如床前一定要放双拖鞋,又比如她喜欢把屋内柜子的钥匙搁在席梦思与床板之间——
他脱掉外套,将之甩在床上,然后用力扳开席梦思的一角,手探进去摸索了片刻,果然掏出来一串小钥匙,由一件扁扁的银质饰物穿起来,一晃当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床旁有矮柜,柜门上了锁。沈均诚把钥匙放在掌心挨个观察了一遍,遂俯身要去核对锁与钥匙之间的关系。
手指捏住疑似的一枚,即将插进去时,他却踌躇了。
小时候,他因为顽皮,也曾偷开过母亲的柜子,可惜还没等他拉开柜门,就被父亲抓个正着,将他好生训斥了一通,幸亏父亲没有多嘴告诉母亲,替他省下一顿呱躁,从此以后,他就再没不规矩过。
想不到时隔多年,他还会铤而走险,去做儿时就已根绝的“坏事”。
但这又不仅仅是行为上是否妥当的问题,更让他畏惧的,是打开来之后所取得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有无勇气承受得住。
不知不觉中,沈均诚已是纠结得肝肠寸断,连额上都有密密的汗冒出来,活到这样大,除了年少时与韩晓颖的那次分离,他还从未象现在这样慌张无措过,而这一次似乎尤甚当年,因为他要探寻的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本源问题。
“你在怕什么?”他不断反问自己,“真相早就存在,你要做的不过是去了解,跟真相本身没有关系!”
这样想着,他的手终于果断地伸了出去,把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锁孔,左右转动几下,却发觉打不开来——不是这把。
他短暂地调整了下呼吸,接下来的行为就没有一开始那样艰难挣扎了,他逐个把整串钥匙都试了一遍,终于找到正确的那枚,随着“咔嗒”一声清脆的轻响,柜门启开了。
柜子里和母亲的房间一样整洁,珠宝、存折、契约、各类证件,层层叠叠有条不紊地码放着。
吴秋月是不相信保险箱的,她说那无异于暗示窃贼财物放在何处,但她又不放心把这些要紧的东西交给别人看管,最后统统放置在自己房间里,睡觉的时候等于枕着它们入睡,很有安全感。
沈均诚没敢随手乱翻,目光逐个浏览了一遍物件,最后停留在一沓文件样的纸张上。
他小心地把纸张沿着柜壁抽出,飞快翻阅起来,都是些合同、股份之类的东西,他仔细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可疑之处后,又把它们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文件旁边是一个装证件的透明盒子,红绿蓝各色都有,他心头一动,顺手将其抽出,放在地板上,然后依照次序把证件一样样翻出来,户口簿、结婚证、数张房产证……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底部的一本紫红色小簿子上,簿子的封面,那大大的“领养证”三个字犹如一道强光,刺得他眼都睁不开来。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将它翻开,无形中,手在微微颤抖。
证件里面的内容与他预料的如出一辙,所有被父母隐瞒掉的信息都被坦白无虞地摘录其中,简明扼要,却似一把插入他心脏的刀子,又狠又准,鲜血淋漓而出。
他的手骤然间乏力,领养证“扑通”一声从手上滑落下去,而他的人,早已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下午三点,沈均诚伏首趴在办公桌上,任由电话铃一遍遍地响,他就是不伸手去接,心里感到的是一种残忍的快感。
未几,办公室的门又笃笃被叩响,曹文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总,我是文昱,您在吗?”
沈均诚不堪其扰,慢慢坐正,哑声道:“进来!”
曹文昱捧着一堆文件应声而入。
整个上午,沈均诚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拒绝任何人进来,连午饭都没有胃口去吃。
但别人他可以不理不睬,唯独助理曹文昱不行,他任性的时候,他该履行的职责都由曹文昱在不折不扣地帮他运作着,且不带一句怨言。
曹文昱进门,照例什么也不多问,只管把需要他签字的合同、文件一一呈上去,边给他解释边看他签字,末了又道:“讨论新项目的会议二十分钟后在大会议室进行,这一份是会上将要讨论的重点,电子版本我已经发至您的邮箱,这份我打印了出来,做了一点标记,您可以参考一下。”
说着,一份三页纸的彩打文件映入沈均诚的视野。
曹文昱是沈南章送给他的最好的工作礼物,他谨慎、仔细、低调,并且时常能给沈均诚一些善意的却往往是至关重要的提醒。
在这样专业的助理面前,沈均诚没法再撒手不管,他叹了口气,点头接过。
临走,曹文昱瞅瞅他的面色,又轻声提醒,“会议三点二十分开始,到时间我会给您打电话过来。”
曹文昱一走,沈均诚用力揉了揉自己几近瘫痪的面部,然后起身调制了一杯咖啡,一边提神,一边坐下来细读曹文昱做过笔记的文件。
无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些平日里看着亲切有力,且时常能激发起他豪情壮志的文字,此刻却如一只只萎靡的虫子,黑黑软软地趴在纸上,了无生气。
二十分钟后,他如曹文昱所愿,老实坐进了大会议室。
一屋子都是跃跃欲试的年轻人,G3项目的成功,如同建立了一个无需多加说明的标准,人人都明白,只要好好努力,就有破格晋级的可能,这位新总经理看重结果,并言出必行。
提问和发言都是空前踊跃,而沈均诚的思绪却始终游离在整个会议内容之外,就像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样。
“沈总,沈总……”有人在悄悄唤他。
他如梦初醒地看过去,是曹文昱。
“呃,什么?”他一脸恍惚与困惑,不明白曹文昱为何要叫唤自己。
曹文昱有些尴尬,只得压低了嗓音悄悄给他作注解,“咳,那个,梁工问你,材料方面是取传统型还是……”
数道目光好奇而又诧异地向沈均诚袭来,他忽然如坐针毡。
“文昱,”他打断曹文昱的解释,又看看众人,脸上终于显出歉然与倦色,“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众人张口结舌看着他收拾了一下面前的笔记等物准备离开。
“会议继续,文昱你来主持。”他退到门边,又转身对大家一颔首,“对不起。”
沈均诚驱车回到家中,保姆正在煲汤,晚上还得给吴秋月送过去,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甚为讶异。
“均诚,我炖了鸡汤,你要不要喝一碗?”
沈均诚摇头,直接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衣服也不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时间尚早,阳光得意地从窗户里播洒进来,仿佛这世界永远是属于它的。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睁睁看着阳光逐渐由得意转向凄凉,最终直至绝望,并一点一点被收了回去……
沈南章回到家中时,沈均诚已经坐在了底楼的客厅里,脚边搁着一只行李箱,是他出国求学时就用惯的那只。
“小诚!”沈南章在他跟前站定,有点无奈而心痛地望着他。
沈均诚苦笑了一下,“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昱平时不会多嘴,但是今天……你状态实在不佳。”沈南章也不想和他拐弯抹角,傍着他坐下来,象小时候那样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尽管现在的沈均诚要比他高大结实得多。
沈均诚歪过脸去瞥了沈南章一眼,后者的眸中溢满了慈爱,这是一双真正的父亲的眼睛。
他的心猛地一抽,感到一阵绞痛,可惜,不过是幻象而已。
他用力吸了口气,要把那难忍的疼痛压下去,“爸……”然而,这一声“爸”如今唤在口中,也是充满苦涩的滋味,“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沈南章平和地反问。
沈均诚痛苦地低下头去,“我……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忽然变得很有力,沈南章轻轻一声叹息,“是不是亲生,真有那么重要么?你是我们的儿子,这就已经足够。”
“不!”沈均诚用力摇头,“我想了一天,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你们收养我,是想要一个继承者,可以继承你们的事业,可以按照你们的意志把公司掌管下去。所以,从小到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你们的审核,需要严格照你们的指示去走,否则,你们就会不高兴。我……说不好听一点,活得一直像个傀儡,没有自我……”
他重新看向沈南章,面庞微微扭曲,喃喃地重复,“我今天……想明白了很多事……”
在沈均诚那样的眼神注视下,沈南章忽然无言以对,多年来他对妻子的言行乃至教育方法的纵容,最终得来沈均诚这样一个定论,是否也算因果报应?
“小诚,我和妈妈,我们都……爱你……”沈南章艰难地想要解释,却被沈均诚摆手阻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