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誓言能否成永远(7)
到了库房,很意外地发现里面没人,他是老实孩子,不敢擅闯,在外面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应自己,无可奈何地退出来。
忽然想到刚才蒋方也是从仓库里出来,既然他说不知道沈均诚在哪里,想来必定是不会在仓库了,难道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等小夏气喘吁吁地跑到沈均诚的办公室,发现自己又扑了个空,只得再气喘吁吁地跑回车间,带着一脸的沮丧和不解走进去,随即便是一愣,沈均诚已经在车间了。
李真正把零件一样样装回去,扭头瞥了眼喘得不亦乐乎的夏斌,笑道:“你跑哪儿去了,叫你去帮忙,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还跟沈总走了岔路。”
沈均诚也直起腰来,神色平和,“那套模具量不多,仓库的小韩帮我找了很久,我正和李真说呢,以后要多请购几套备用。”
夏斌瞠目结舌,他在仓库明明什么人也没看见,听沈均诚的意思,好像他从没离开过那里。
恰在此时,二号机器的噪音忽然静止,众人齐刷刷往机器上端的操作屏幕看过去,显示正常,工艺全部跑完了。
“赶紧打开来看看!”李真神色紧张地吩咐看管的工程师启开舱门。
大家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小夏眨巴了几下眼睛,也兴致昂然地挤过去,刚才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被他一并抛到了脑后,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沈均诚与蒋方相对而坐。
大班台后的沈均诚早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依例来向他汇报日常事务的某个寻常经理,而并非是昨晚他曾经下狠劲想揍死的那个人。这令蒋方多少觉得有点梦幻——昨夜的一切宛如只是出现在他的一场梦中而已。
当然,这仅仅是他一刹那神经错乱时的想法,身体各处至今还在不断传来的疼痛无一不提醒着他那根本不是梦。
蒋方的面颊依旧花着,伤口处涂了点儿消毒药水,那张一贯趾高气昂的脸上此刻却是愁容满面,活似被生活压得苦不堪言的中年男子,“沈总,我在南翔快六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我一走了之吧?”
沈均诚不看他,只盯着桌子上那一摞厚厚的证据,语调轻缓地道:“曹助理应该和你说得很明白了,从你做仓库主管开始,光报假账就达二十几万。我们现在只是让你走,没有报警,更没有向你索赔,已经对你仁至义尽,我不知道你所谓的不明不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沈总,”蒋方瞟了眼沈均诚面前的所谓证据,“这个账目的问题,我老早就和财务部经理解释清楚了,这假发票也不是我造的,我倒是想造,可也造不出来啊!再说了,我不是财会人员,哪能分得清真假?我,我还是受害者呢!您说,我为公司的业务付了钱,难道就因为发票有问题就不报吗?我又不是慈善家,您说是这理儿不是?”
沈均诚眉毛都没抬动一下,“那么你谎报虚报那些怎么说?”言毕,他把那摞单据的复印件扔过去。
蒋方急急翻看了几页,抓耳挠腮道:“这怎么能算谎报虚报呢?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而且周经理和财务经理都签过字的!沈总,我这真没有……”
沈均诚打断他,“如果你来见我,只是想争论这些问题,那么对不起,你可能找错人了。”他摆出一副逐客的姿态,“直接去找曹助理吧,他会给你详尽的解释。”
“不,当然不是!”蒋方急忙打住,脸上努力堆砌出笑容,“沈总,我也知道您不是要跟我算什么旧账,其实……咳,其实您为了什么让我走,大家都心知肚明。”
蒋方说着,脑海里蓦地闪现出沈均诚与韩晓颖激情拥吻的镜头来,顿时浑身来劲,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底气也足了不少,“我是说,你跟,你跟那个小韩的事……啊,哈哈!既然如此,咱们就用不着绕圈子了,您说是吧?”
沈均诚光看着他,不说话。
蒋方以为他被自己震住,立刻又把胸脯拍得山响,“沈总,我这人性子耿直,朋友都说我有江湖义气,呵呵。所以呢,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看您也是爽快人,我索性就摊开来讲吧。您要我走,可以!但是,我在南翔这六年的补偿金,您怎么也得算给我吧?您放心,我一拿到这笔钱,保管乖乖走人,屁都不会放一个!您也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了会胡说八道!”
他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沈均诚,一脸谄媚的笑,“这是对咱们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我保证不会乱讲的,您看……”他充满期待又不无威胁的双眸巴巴地停留在沈均诚脸上。
沈均诚的双眸微微眯起一些,似在思考。
蒋方紧张地盯着他,他希望能从对方的嘴里吐出他心仪的答案来,这样,他就不必铤而走险再去生事端,虽说他做惯了那样的勾当,但眼前的人可不一样,家世背景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搞不好就偷鸡不成惹一身骚。
最圆满的解决办法就是沈均诚能主动妥协,好和好散。
同时,蒋方也想不出沈均诚拒绝自己的理由来——他手上可抓着那两个的把柄呢!
一想到这里,蒋方又忍不住在心里猛啐了一口,对韩晓颖的恨意更深了一些,“这小娘们平时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胃口那么大,连姓沈的都敢勾引!难怪看我不顺眼了!”
不过,如果她不勾沈均诚,自己现在也就失去了谈判的筹码。
这一得一失之间的计较尚未算得清楚,黑色转椅里的沈均诚忽然缓缓弓起身子,朝他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蒋方连忙收起乱纷纷的思绪,正襟危坐地迎视着他。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沈均诚慢悠悠地从嘴巴里吐出这么一句来,每个字都象是雕琢过的,带有浓重的愚弄他的色彩。
蒋方愣了片刻,好象在细细咀嚼这跟语气截然相反的涵义,待明白过来后,他简直出离愤怒了。
“那么,你是在逼我喽?”蒋方瞪着沈均诚,眼里的谄媚温顺不复存在,转而流露出凶狠的流氓味儿来。
“逼你什么?”沈均诚没有丝毫退让,甚至是带着点儿轻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是想打官司,还是想打人?无论哪样,OK,我都可以奉陪。”
蒋方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还藏了很多威胁的话在那里,可是,对着沈均诚那年轻却毫无惧色的眼眸,他竟然感到一丝威慑。
在那一刻,他想到了支撑在沈均诚背后的那个强有力的后台——他的母亲以及那几个在市里可以呼风唤雨的长辈,他的确有底气和自己对垒。
但是,他蒋方也不是吃素的,他咽不下这口气!
“沈均诚!”他倏地站起来,“我走就走!不过,走之前,有句话我要送给你,做人做事不要太绝,你给别人留余地也就等于给自己留余地!”
“谢谢!我会记住的。”沈均诚嘴角扯了丝嘲弄的笑。
蒋方攥紧了拳头,转过身,怒气冲冲打算出去。
“等一下!”沈均诚又唤住他,悠悠然道:“你刚才也说了,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让你走。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我听到一些不入耳的混帐话,我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就经济问题起诉你。”说着,他向蒋方扬了扬手上的那沓证据。
蒋方愤而拂袖离去。
沈均诚随即把曹文昱叫进来,“今天就把辞退蒋方的手续办妥,他做假账的那些证据你好好保管着,也许以后用得上。另外,找两个人盯着蒋方,防止他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曹文昱一一点头应承。
沈均诚用手指捏着鼻梁揉了几下,闭上眼睛道:“没别的事了,你出去吧。”
曹文昱没有马上离开,把手上一份文件递给他,“沈总,今晚的庆功宴和后天的客户招待会我都安排好了,这是两份发言稿,你看看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放着吧,我一会儿再看。”沈均诚没有睁开眼睛。
“另外,关于G3项目成功后的嘉奖,这两天员工们尤其是工程部那边议论的人很多,你看……”
沈均诚这才张开眼睛,“这次出力最多的是李真,给他加两级,直接升成经理,其他的人就按我上次跟你讨论的来,你把名单拟好后给我再看一遍,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交给人事部去处理。”
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沈均诚示意曹文昱先出去,然后把电话接了起来。
电话是父亲沈南章打来的,他最近一直盘桓在香港谈一宗棘手的生意,赶不及回来,只能在电话里向沈均诚表示祝贺,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小诚,你不要亏待了帮你的那些员工,这些人以后会是你做事业的顶梁柱,得好好笼络住哦!”
“我会的,爸,文昱已经在拟定嘉奖名单了。”顿一下,又笑了笑道:“这些话,您以前告诫过我很多次,我都记着呢!”
沈南章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问了些其他细碎的事务,沈均诚都对答如流,沈南章甚感欣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你妈妈这两天身体怎么样?”沈南章想起什么,又不放心地问。
夫人吴秋月这几年身体状况一直欠佳,身体多个部位都发出健康警报,医生说是常年操劳所致,劝她多加休息,沈南章急着让儿子回来赴命,也是想减轻吴秋月的负担,不过她是天生的劳碌命,很多事都不肯放权,对几家公司的管理难免要指手画脚,若不是沈南章再三劝诫她要给儿子机会和信心,南翔机械这一块她早就来染指了,饶是如此,沈均诚还经常得就运作业务等细节遭到她的盘问。
“老样子。”沈均诚淡淡地答道,“医生开的那些方子照常吃着,该生的气也照样会生。”
沈南章听了,只能在电话里呵呵干笑几声,父子俩对吴秋月的倔强都无计可施。
下午,曹文昱进来给沈均诚汇报,蒋方的事已经办妥了。
等曹文昱出去,沈均诚在窗前站着沉思了会儿,掏出手机给晓颖拨了个电话。
晓颖依然是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一上午发了半天呆,下午又实在睡不着,索性挽了袖子打扫起卫生来,免得坐在那儿胡思乱想,又于事无补。
她正拖着地,沈均诚的电话打了过来。
“蒋方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是南翔的员工了,人事部在重新找人,目前仓库的事暂由周彭阳接管,我跟他说了,不要让女孩子上夜班,他答应会立刻做调整,你今晚不用来,在家好好休息吧。”他仿佛早就料到了她心乱如麻的状态。
晓颖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只是默默地听着,末了,才想起说一句,“谢谢。”
“你跟我总是这么客气。”沈均诚低头笑笑,顿了片刻又柔声道,“晚上……你别出去好么?我想见你。”
晓颖心头连跳了几跳,同时有几股麻绳拧做一团,她犹豫着不吭声,沈均诚似乎也明白她在想什么,不催促,耐心等她回复。
最后,想见他的愿望还是战胜了其他杂念,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天色黑将下来。
草草吃过晚饭,晓颖洗了碗,又把新买的提子仔细洗干净,用玻璃盆装起来,嫩绿色的一盘,晶莹剔透,十分好看。这个季节的提子贵得吓死人,又常常买不到好的,她挑的这一串幸好比较甜。
过了九点,沈均诚才来敲门,晓颖立刻从椅子里蹦起来,几步跑到门边,重重匀了几口气,才把门拉开,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她已经把激动很好地藏于心底,神色也平和多了。
沈均诚脸色微红,在门外朝她灿烂地笑了笑,这才跨进门来,那表情与平日里在公司的深沉冷峻截然不同,颇有几分少年时候的顽皮,让晓颖一瞬间有点失神。
他经过她身旁时,晓颖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一点点而已,今天跟工程部的人在湖玺饭店庆功,他们都高兴坏了,拼命灌酒,我就喝了一点干红,赶着过来见你,没敢多喝。”
“你自己开车来的?”晓颖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兴高采烈的神色。
“是啊!”沈均诚随口答了句,回眸看见她眼中的忧虑,遂又笑着解释,“没关系,就喝了一点。平时我也不会,今天实在是高兴。”
他环顾四周,“你这里真干净。”他上次送她回来没有上来坐过。
晓颖把提子端出来,又给他沏了杯很浓的绿茶,“多喝几杯醒醒酒,让交警抓到会很麻烦。”
沈均诚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开心地咧了咧嘴,端起还烫着的杯子,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连啜了几口。
这绝不是什么好茶,但喝在嘴里,他直觉比曾经喝过的最上等的碧螺春都甘洌。
晓颖坐在他对面,慢慢剥着提子皮,剥好了就放进一个净白的小瓷碗里,拿牙签签住了,准备等他一会儿吃的。
沈均诚瞧着她娴静做事的模样,有种温柔的错觉,他们似乎是多年的情侣,从未分离过。
“呀!”晓颖忽然有点懊恼地说:“葡萄好像不能和水一起吃,否则会拉肚子!”
沈均诚眸中光晕一闪,幻觉立刻消失,他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你留着自己吃吧,我喝茶就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打量起晓颖来。
在家时,她不用再穿公司里那种清一色的没有性别之分的制服,一件V字领的米灰色毛衣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底下是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头发也系得很蓬松,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慵懒闲适的气息。
沈均诚辗转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那里有一处范围不小的淤紫,很醒目。他触目望见,心里微有刺痛的感觉,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想要抚摸一下。
晓颖觉察到他的手正朝自己的脖颈伸来,脸色一变,微微朝边上闪了闪就避开了。
之后两人有好一阵都没说话,晓颖依然不紧不慢地剥提子皮,也没想到要吃,仿佛那单纯就是她的工作,沈均诚则默默地啜茶。
晓颖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转到让她忧虑了一天的事上,良久后,她慢慢地道:“蒋方的事……我觉得他肯定不会甘心……”
沈均诚捧着杯子,神色也略微凝重起来,“我仔细考虑过处理他的方式,蒋方不是善茬,如果把事情闹大,他极有可能胡来,这种人很容易狗急跳墙,所以只是以账目问题的名义辞退了他。”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蒋方在办公室里恶狠狠地告诫自己“做人做事不要太绝”,不禁哑然失笑,可见有些人是天生不知足的。
他瞥了晓颖一眼,“而且,我也不想因为他的事,连累到你……”他见晓颖始终不表态,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仁慈?”
“不是。”晓颖抬起头来笑笑,“你考虑得挺周全的,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和从前比,变了好多。”
沈均诚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笑道:“这些道理都是我爸教给我的,他一直对我讲,知恩要图报,还有,如果可以,尽量不要得罪小人。”
“如果依我的脾气,”他咬了咬牙,“也许我会当场打死他。”
但他毕竟还是有理智的,现在的他,不仅仅代表他自己,他的身后站着太多人和责任,使他无法随心所欲,这么多年来,他太明白这些。
轻轻从胸中吐出一口郁气,沈均诚又徐徐道:“其实,我本来已经打算让蒋方走人了,所以一直让曹文昱悄悄搜集他违规的证据,只是没想到他会攀上黄依云……”
这个敏感的名字一经从沈均诚口中说出,便如同一缕挥之不去的烟雾那样,慢慢横亘在两人之间,凝聚成一堵厚重的墙壁。
晓颖没有说话,依然专注地剥着提子皮,然而头却低得越来越下。
昨晚两人在仓库里的失控毕竟只是夜幕遮掩下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之后要如何收场,晓颖一点把握也没有。
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还爱着沈均诚,而沈均诚亦如是。
然而,以后呢?
许久,沈均诚缓缓搁下茶杯,用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晓颖,她仿佛有感应一般也抬起头来,瞥见了他眼眸里的绝然,似乎拿定了某个主意。
“我想和她分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
晓颖怔住,完全顿在了那里,须臾之后,才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沈均诚没有立刻回答她,思量了数秒,慢慢解释道:“我和她不是一出去就在一起的。虽然我们都在英国念书,但不在同一座城市,而且,那时候她知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晓颖紧垂眼帘,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