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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薇薇这年25岁,真正的美人,名义上是单身。
周日,艳阳天,苏薇薇去参加好友李明淑的婚礼。
明淑和薇薇大学睡上下铺,毕业后又进了同一家银行,明淑做柜员,薇薇做行政。七年的好姐妹,形影不离。如今,明淑嫁人了,薇薇替她高兴,但心里的滋味难免有点复杂。
明淑的丈夫姜维是大学里的同学,薇薇也认识。
这一对恋爱谈了五六年,毕业后一起攒钱买房,如今结婚,水到渠成。
婚礼称不上豪华,但简单归简单,该有的都有了。
算是人生的一项重要任务吧,明淑完成得不错。当伴娘的薇薇挽着新娘子站在人群里笑迎宾客,心里这样想。
晚上八点半,酒席散了,一群同学好友吵着要去闹新房,薇薇自然要同去。走到酒店门口,薇薇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外面。
陆正隆亲自来接她?这倒是难得。
薇薇回头看明淑。只一个眼神,明淑已明白好友的心思,微笑着挥手送她离去。倒是薇薇惭愧,好友结婚的日子,自己竟这样重色轻友。
薇薇坐上车,陆正隆随即伸手过来揽住她的后颈,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你今天真美。”
“你没看到,新娘子才美呢。”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新娘。”他又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呢喃。
这样熟悉的气息,薇薇几近沉溺。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看到男人英俊的略带沧桑的面容。可惜,他是别人的丈夫。
薇薇心头一阵失落,轻轻推开他。
“怎么,不开心?”陆正隆将车开动起来。
“哪有?”薇薇轻声回应,不着喜怒。
陆正隆看她一眼,心里全明白,但什么也不说,只管开车。
过了一会儿,薇薇发现陆正隆正把车开往浦东。
“去哪儿?”她问。
“你会喜欢的。”陆正隆微笑。
薇薇低头不语。明天是周一,清早例会,今晚她还要准备材料。
“今晚我想要你。”陆正隆在交通灯前停下车,伸手过来在薇薇腿上细细摩挲,一双眼睛盯住她,既深情又眷恋。
四年前,薇薇就是被这样一双深邃而多情的眼睛所震慑,所打动。那时她二十一岁,连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学校里也有同龄的男孩子追她,但不知为什么,她看他们,总觉得都像小朋友。她喜欢成熟一些的,比自己大几岁的,比如那个校篮球队队长,但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又比如那个法语课助教,但他也已经有女朋友了。
薇薇想,宁可骄傲地自处,也不做抢人男友这样卑微的事。
这样大的决心,让薇薇一直单身。她不想为了摆脱寂寞而随便找个人恋爱,她相信那个“对的人”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
于是她等来了陆正隆。
陆正隆一早就表明自己有家室,但他追她,死追她。
虽是用力死追,但他追得光明正大,追得十分正人君子,连一丝一毫的猥琐都没有,于是薇薇抵挡不住了。
有一阵,薇薇相信他就是想对她好,什么都不图,什么都不为。又有一阵,薇薇相信他们可以柏拉图一辈子,像那种古典的、诗情画意的悲剧恋人。她被这些美好的相信动摇了决心,于是放下了戒备。
至于后来这些美好的相信全部化为泡影,则是后话。
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苏薇薇变成了一个让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人:一个品学兼优、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女大学生,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一个以抢别人男友为耻的好女孩,竟成了一个抢别人丈夫的坏女人。
这些还不是最让薇薇感到惊讶的,最让她惊讶并惭愧的是,她竟然最终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也接受了这样一个自己。
车停在国金中心的丽思卡尔顿门前。
薇薇这才想起,这天是她和陆正隆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
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第一次,被她双手奉上送给了一个已婚男人。
她无数次回忆那个夜晚,还是没有弄懂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许女人都是贱的吧。五万的包,不要?十五万的手表呢,也不要?那三十万的钻戒呢,还是不肯收?那直接一套三百万的房子,写上你的名字,房产证送到你手上,要也好不要也罢,反正是你的了。
好了,终于抵挡不住了。他对我这样好,却什么都不为,一定是真爱了。既是真爱,就别再顾忌什么了吧,道德也只是两个字而已。
道德在真爱面前,是多么虚弱、可憎,多么违背人性,是不是?
然后一切回到俗套,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再然后,五万的包、十五万的表、三十万的钻戒,也还是统统收下。至此,情妇的权利与义务、相处模式、各项细则,与普天下其他同类故事如出一辙。
苏薇薇不再是那个清高自傲的贞洁女子了,而陆正隆也不再是那个深情款款的悲剧恋人了。事后薇薇是有些失望的,感觉一个曾经高洁而让她仰慕甚至心存幻想的男性形象倒塌了,说到底,他也还是俗人一个,用金钱物质交换年轻女孩的青春肉体,解决人到中年的空虚也好、寂寞也罢,丝毫不新奇,也丝毫不高尚。
但都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了他的女人。她除了继续爱他,别无选择。而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丈夫。
苏薇薇在很多个深夜失眠流泪,恨恨地自责:别再自欺欺人了!也别用“情人”这么美好这么文艺的字眼了!你就是一个虚荣的、物质的、拜金的、无救的、彻头彻尾的——破——鞋!
从套房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灯火辉煌的夜上海尽收眼底,耸入云霄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薇薇望着夜色美景,不禁想,女人到底为什么爱这些?
如此奢华的房间,一夜的房费足够一个三口之家支付市区一套两居室公寓一月的房租;或者满足一个五口之家一月的伙食开销。黑与白、贫与富,悬殊这样大、这样分明,在同一座城市里。
陆正隆穿着白色的浴袍走过来,从后面抱住薇薇。
“HappyAnniversary.”他埋首在她颈窝,轻轻摩挲着。
啊,是的,他们也有周年庆。
庆什么呢?奸夫淫妇勾搭成功?薇薇不禁苦笑,应和一声:“HappyAnniversary.”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在想什么?”陆正隆感觉出了她情绪低落。
薇薇在想,这么美的夜晚,她最好的朋友快乐地嫁人了。可她,还在这个男人怀抱里无望地沉沦。
但她只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陆正隆当然知道她想什么,说:“想嫁人了?”
薇薇看着眼前庞大的城市,茫茫的人海,心想,有“对的人”,自然想嫁。只是,那个“对的人”在哪里呢?
陆正隆将她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我只想让你幸福,不忍看你受苦,你懂吗?”他话语温存,动作却有力,捧起她的脸,霸道地亲吻下去。他一边吻她,一边退去她身上的睡裙。
她在他温柔的强横中闭上眼睛沉醉。是,他怕她受苦,嫁作人妇,经营一个家,买菜煮饭,清洁扫除,极尽辛劳。平日仍需上班挣薪水,周末还要更换窗帘,洗晒被褥,大采购以填满冰箱。若再添个孩子,奶粉尿布,洗洗涮涮,更是无尽的负担。所以他只要她这样过下去,和他在一起。但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一辈子的打算。
只是某些时刻,可以选择忘记现实,只要那一瞬间的极致快乐,足以释放内心所压抑的一切不如意,比如现在。
陆正隆的手机响了很久,他一直没接。直到一切平息,他离开她的身体,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打回去。
电话那端是他的女儿。薇薇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十二岁的小姑娘,稚嫩中带一点成熟,成熟中又夹杂着青涩,陆正隆叫她“宝贝”。
薇薇不想听他们对话,起身走进卫生间清洗自己。待她出来,陆正隆已挂了电话,情绪不太高。
他带着歉意对她说:“对不起,恐怕我得走了。”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本来也不会在一起过夜,十点钟走还是十二点钟走,有多大区别?薇薇只是笑笑。
陆正隆又说:“女儿明天数学测验,有几道题目……”他自己也察觉出这理由可笑,便不说了,只是歉意地看着薇薇。
薇薇一贯地善解人意:“没事,快回去吧。”
陆正隆抱抱她,如释重负一般叹口气:“改天一定补偿你,今晚你就在这儿休息吧,明早起来会有早餐送到房间。”
薇薇还是微笑着:“好的,放心,你走吧。”
陆正隆起身穿衣,很快恢复成那个西装革履的体面男子,众人眼中的“陆总”、小女孩眼中的“爸爸”。薇薇看着他,觉得这样一个“陆总”或者“爸爸”是和她没有关系的。她所能触及的,永远只是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扯去了身上所有的标签,像一头原始的兽。
她不知道哪一个他才是更真实的,日复一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个,还是偶尔的片刻将她拥在怀里的那一个。
陆正隆穿好衣服,在镜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然后回转身来在薇薇的额头上亲一下:“早点睡,亲爱的,我爱你。”
薇薇很自然地想说“我也爱你”,但这一天、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来。多么像一句台词,她想,她觉得他们彼此都不再需要这台词一般的空洞表白。
爱一个人,最好的表达,或许是和她在一起,度过整个夜晚,入睡的时候,搂着她的肩;醒来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这才是爱。若做不到,其余便不用再说。
于是她安静地朝陆正隆微笑一下,挥挥手,送他离去。
门咔哒一声锁上,房间顿时安静下来,象牙色的羊毛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回音。窗外,夜色绮丽而诡异,薇薇靠着床沿慢慢蹲下,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膝盖间,无声地哭了。
2
薇薇没有在丽思卡尔顿的套间过夜。
一来,她认为应该谨慎。虽说她与陆正隆秘恋四年从未东窗事发,但她仍不敢大意。房间是用陆正隆的身份证登记的,若真有意外,她不想被人赃俱获。
二来,在这种豪华的房间,一个人睡,简直寂寞至死。
她宁可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打开音乐,冲一杯咖啡,对着电脑写第二天要交的PPT,写到筋疲力尽、万念俱灰,再扑到自己的棉被上睡死过去,就此忘记现世的一切烦恼。
第二天早晨七点,闹钟准时响起。
无论你有没有烦恼,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催促你起来面对世界。薇薇梳洗打扮,穿上套装,到银行报到。
同事王希见到她,咋咋呼呼地叫:“呀,薇薇昨晚跟谁约会?黑眼圈噢!”说完嘿嘿地坏笑。
王希跟薇薇同一年入行,工作努力,已做到高级客户经理。
薇薇每次抱怨自己不上进,就拿王希举例子:“看看王希,多有出息,一年进来的,底薪都拿到了两万块。我还在做这破行政,混吃等死的节奏嘛。”若王希不在,旁边的女同事就会话中有话地说:“做Sales哪有那么简单?你没有听到她给客户打电话,声音那叫一个嗲,薇薇你必定是做不来的。”女同事暗指王希靠出卖色相拉存款。
薇薇不说话了。貌似自己在行政岗位上安安稳稳地拿死工资,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乖乖女的好形象,可其实,她所拥有的一切,也不全靠出卖自己所得?这样想来,王希或许还更加高尚。
“跟谁约会啊?”王希缠住薇薇不放。
“哪有约会,做PPT做得累趴。”薇薇搪塞。
“哎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没个男朋友,谁信啊?”王希说着瞟一眼薇薇桌上的Prada皮包,又瞟一眼薇薇脚上的Ferragamo皮鞋。
这眼神里可大有文章,你苏薇薇做个小行政,每月税后拿不到一万块,哪里来的钱置这些行头?淘宝上买的A货?骗鬼去吧。
薇薇知道王希是典型的上海女子,摩登女郎,对物质懂得很,骗她是没门的。但薇薇不想同她啰唆,便敷衍一句:“没有就是没有啦,要不希希你给我介绍一个啦。”
王希嘿嘿地笑:“不肯说也没关系啦,但薇薇你男友要是有余钱呢,让他来行里开个户咯,我拿绩效不会忘记请你们客的。”
“好啦好啦,哪天撞大运捡到一枚高帅富,我立刻送到你面前。”
“就知道薇薇心肠最好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较量,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外面做事就是这样,必须应付种种人与事,斗智斗勇,耗费无穷精力,薇薇已经习惯了。但这个早晨,她突然有些怕王希。薇薇决定再收敛一点,皮鞋和包包都要换成差一点的牌子。
但下一个生日或者情人节,陆正隆必定又送上最新款名包,不用又不甘心,真是两难。女孩子啊,最没办法克服的就是虚荣心。
例会上,薇薇拿出昨晚做好的PPT做月度工作小结。结束时,行长表扬了薇薇的工作细致认真,接着又将没完成指标的客户经理们轮番批评了一通,唯一没有挨批的是月月领先的王希。
散了会,王希搂住薇薇嗔道:“还是做行政讨巧,咱们Sales做得苦死,哎哟……”
薇薇只微笑:“要不跟你换?这点死工资,你肯干吗?”
王希哈哈一笑:“要是嫁得到好人家,我宁可每月只拿三千块,上班就发发邮件喝喝茶。”
薇薇不语。想必这个银行里有一大半年轻女孩都在做这样的打算,嫁个好人家,回去做少奶奶。可什么是好人家呢?总归是有钱人咯。但有钱人都年纪不小并且已婚了。年纪小的,大多是富二代,从小骄纵惯了,脾气性格恐怕难以服侍,而且免不了有个厉害的婆婆,哎——都是难的,想不努力就过上好日子,简直做梦。
周一总是忙的,但忙归忙,薇薇还是常把手机拿出来看看。
可一直到下午,陆正隆也没发过一条信息给她。想必他也忙吧,薇薇只能说服自己不介意,把心里的失望压下去。
想当初他追她的时候,信息发得可真频繁。那时她不爱理他,往往他发来五六条,她才勉强回复一条。而且她回复的那一条字可真少,有时只是一个字“嗯”,或者“哦”,或者“好”。但陆正隆得到这样一个字的回复也会如获至宝,紧接着又发来一大堆话。这样的好时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情话他也不再说了。薇薇要是抱怨,他就说自己实在太忙,或者直接买样贵重的礼物塞给她,算是补偿。
他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呢?薇薇看着空空的手机屏幕发呆。又或者,什么是爱呢?不是很多人都说,想知道男人有多爱你,就看他给你花多少钱吗?这种世俗的哲学,或许也是有道理的吧。
就这样一直捱到下班。薇薇换了便装走到银行门口,外面天色已经漆黑。独自一人,不知何去何从,一瞬间她恍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