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正隆并没有让律师拟什么协议分什么财产。当时那么一说,只是气话,事后想想,这女孩跟了他四年,分手了还计较财物,显得刻薄。于是他只是给薇薇发了一条短信,说一切都给她。
薇薇不想要他的东西。曾经还有过一丝犹豫,是否留下房子,变现作为孩子的抚养费。但一念之后,决意一分不留。
他曾经那么多次明确地表态,不想和她共有一个孩子。那么,生养这个孩子只是她的个人意愿,是她一个人的事。
要了他的钱,就等于要他分担她的个人意愿,就等于孩子也有了他的份。她不要,她要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
或许有赌气的成分。但,这是大是大非,是原则,不能含糊。钱永远可以再挣,但原则破坏了,人就失去了基本的底气。
薇薇委托代理公司将房子和汽车都卖掉,然后把钱转入陆正隆的银行账户。她没有给他发短信,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搬家当天,薇薇请明淑来帮忙看场。东西不多,家具、电器都不带走。请了搬家公司,十几只箱子很快搬完。
锁门的那一刻,薇薇停顿了一下。
要离开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心里总有点不舍。
她站在门口,再次看一眼已经搬空的房间。曾经,这里是她的安乐窝,也是她的笼子。她在这里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
但,笼子终归是笼子。留在这里一天,她就做那个男人的宠物一天。一只猫,或者一只金丝雀,总之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将那一切终结,开启新的人生。
薇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一天是她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明淑陪薇薇整理新家。
她直叹薇薇傻,陪了陆正隆四年,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了,如今分手却一分钱都不要他的,房子车子都还了,这不是白陪他玩吗?白陪还不算,还替他生个孩子,简直让陆正隆捡了大便宜了。
薇薇只笑笑,不作声。这些世俗的道理她不是没想过。前前后后也颇有矛盾与反复。但到最终,她想清楚了,她要的不是世俗逻辑里的成功、便宜,或者顺理成章。她要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
四年的时光不是谁耗费了谁的青春。这四年里,两人都有付出,都用了感情。如果认定是他耗费了她的青春,那就等于将感情否认,只剩下买卖的关系,就等于要她承认,没有爱过,只有卖过。
薇薇想送明淑一些名牌衣服和皮包。这些行头全是陆正隆替她置的,这么穿戴也多半为了取悦他。既然现在分手了,那也不必再穿得这么成熟、性感、时髦。东学似乎更喜欢简约、中性的风格。
明淑却说:“你别给我。有衣服,要配裙子,有裙子,要配皮鞋,有皮鞋,还得配手表。不同的搭配需要不同的包,不同的衣着还得配不同的妆。你给我一样,我得另外买十样。我才不上这种当。”
薇薇笑:“那怎么办?几万块的包,不想再背了,放柜子里发霉?”
明淑说:“可以放到网上卖掉呀,变了现补贴家用也好。”
“卖掉的话,三钿不值两钿,还得操一堆的心。”
“那就仔细收藏好了,毕竟还值点钱,等老了拿出来看看,怀念一番。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被人这样宠过,暮年回忆起来一定很有滋味。”明淑说着倒有点羡慕的样子。
“唉……会吗?说不定到时我只觉得悔恨,怎么人生还有这么不堪的一段。”薇薇怔怔叹道,“又或者,到时我记忆力衰退,对早年发生过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
“你放心,一定不会忘的。”明淑笑道,“和感情有关的事情,女人都能够记一辈子。”
两个女人忙了一天,终于安顿好。
明淑看着房间井然有序的样子,忽然失笑,说薇薇死要面子,还租什么房子,搬什么新家,不如直接去和郑东学住一块儿得了。
薇薇不作声。毕竟还没结婚,就这么直接住到他家去并不合适。可又转念一想,如此也不过是做戏骗骗自己,改变不了实质。
实质就是,苏薇薇是个没出息的小女人,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怀抱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总是卑微的。
可谁又是大女人呢?李明淑吗?也不过是找个婆家,一毕业就从父母家直接到夫君家。或者像王希?做职场女强人,衣食住行全部自给自足。可就算是王希,也每天喊着要嫁有钱人,可从此退休,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真正的女强人是很难做的,这不仅要求女人像男人一样在职场努力打拼,靠双手获取俗世的成功,更要求女人内心独立坚强,不再期待男人的爱。
或许很少有女人可以真正做到这样有出息吧,薇薇想。能够先把小女人做好,也已经不容易。
东学得知薇薇搬家了,很吃惊,说怎么不告诉他,让他帮忙。
薇薇只是笑笑。她想东学一定已经明白,她和过去的生活告别了。
东学又说:“或者,你要是愿意,搬到我那里也可以。反正早晚也要搬过来的,早点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布置房间。”
薇薇只调皮地说:“我还想抓住最后一段单身的尾巴呢。”
东学说:“我那边有三间房,一间作卧室,另外两间,我们可以一人一间作工作室,各人都有充分的自由和独立空间。”
薇薇笑着,知道东学是在认真地与她商议两人的共同生活。
周末,薇薇去东学家,商量布置婚房,决定采购清单。
第一次去男人家里,薇薇还是有点紧张。但一进门,她就放松下来,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东学的家正是她喜欢的样子。
门窗和家具都是白色的,屋内宽敞明亮。
有两间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窗台上有几盆绿色植物,长势旺盛。木头地板擦得很干净,光脚踩上去十分舒服。
家具都来自IKEA27,不昂贵,但简洁,有设计感。整套房子布局经过仔细推敲,装饰合理,犹如展示屋,细微之处都有美好。
有一间是书房,面对窗户摆着一张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只水杯。薇薇几乎想立刻到书桌前坐下来。在这样一张桌子上工作或学习该有多么心旷神怡。
回过头,她又看到整整一面墙的书,放在统一式样的木质白色书架上,几乎是一个微型图书馆。
薇薇实在惊喜。她从小就渴望拥有一间这样的书房,有一整排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放满自己喜欢的书。
“就知道你也爱读书。”东学微笑着,她眼中的喜悦令他快乐。
“你怎么知道的?”薇薇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伸出手去,手指掠过一本本排列整齐的书。
东学笑而不答,却说:“这只是家里一半的书。”
薇薇诧异:“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等你搬来啊。”东学指指另一侧空着的墙。
薇薇内心感动,快乐无比,却不知说什么好。
东学望着一排排书,问薇薇:“你最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
薇薇想了想,说:“以前爱看散文、哲学书,以及宗教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后来喜欢上读小说。近几年,人越来越浮躁,没有故事情节的书几乎再也读不进去了。”她说着叹了口气,“我想,是我的心静不下来了。买书的品味也大不如前,很多时候都瞎买,别人推荐什么就买什么,或者,看着封面好看就买。”
东学笑说:“品味可以慢慢培养。至于静心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部环境。在学校的时候,人比较单纯,可以潜心读书。工作之后,琐事繁多,人际关系也复杂,人难免焦躁,所以只想读些轻松的文字以获得愉悦,这也在情理之中。”
薇薇觉得东学所言不无道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年她和陆正隆在一起,的确是变得浮躁了,心思也不比以前单纯。陆正隆是这世俗社会的成功商人,是一台精明的赚钱机器。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赚钱和花钱。确切地说,是男人赚钱,女人花钱。做他的女人,只需学会花钱即可。读书则太过风雅、文艺、学生腔,在陆正隆眼中或许有些可笑,甚至酸腐。薇薇想,自己是被他改变了。
东学这时又说:“人就像书。有些书,封面很漂亮,打开里面很乏味。有些书,封面很朴素,里面却引人入胜,让人欲罢不能。有些书,封面好像很正经,打开却是一本情色小说。有些书,看上去很厚重,像本辞典或百科全书,以为可以看一辈子,打开才发现,不过是一本通俗小说,一口气读完就可以扔掉,前后陪伴不过三天。而有些书,薄薄的小小的一本,却富有韵味,值得一读再度,百读不厌,于是放在随身的口袋里,相伴的时间是一辈子。”
薇薇听了十分感慨,忽然想到,陆正隆不就像那本看上去如辞典一样的大书吗?在她曾经年少的目光中,貌似很厚重,很深奥,以为可以读很久,甚至读一辈子。但读了之后才发现,也不过是一本装帧豪华的通俗小说,读着读着,也就读完了。四年不过眨眼之间,她竟已将他这本通俗小说读完了。或许就算没有读完,也已看透了本质,猜到了结局。所以读不读完,也都一样。
东学问她:“在想什么?”
薇薇回过神来,脸红红的:“在你眼里,我是一本怎样的书?”
东学笑笑,说:“你是那本小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书,是一则有趣却也感人的故事。每一遍读的时候我都会被重新感动,并且是在不同的地方被感动。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用一辈子的时间把你读透。”
薇薇羞涩地问:“这算是恭维吗?”
东学笑着:“你觉得是吗?”
薇薇佯装不屑:“我才不要听恭维。”
东学哈哈一笑:“他们说,婚后想听也听不到喽。”
“他们是谁?”
“那些资深已婚人士咯。”
薇薇不语。有一瞬间,她感到恍惚。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要结婚了。她要嫁的人是东学,她曾经暗恋过的人。而他,却并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命运怎会如此离奇,又如此厚待她?
东学见她出神,伸出手指轻戳她的额头:“发什么呆?”
“没什么啦。”薇薇只微笑着,低下了头。
“好了,别发呆了,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快想想,床单选什么颜色?窗帘呢?沙发套呢?你是女主人,这些都要你来张罗哦。”
薇薇抬起头来看着东学,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想好了?要娶我?”
东学微笑地看着她:“想好啦,公主殿下,求你别再怀疑了好不好。”
薇薇扑哧一下笑出来:“什么公主殿下,过二十年也是黄脸婆一个。”
东学说:“不不不,据说东方女子大多由美丽的小女孩直接变成优雅的老太太。”
薇薇斜东学一眼,笑道:“还有呢,婚后也不过是柴米油盐,也许我俩天天吵架。”
“会吗?”东学笑着,“那我答应你,一旦吵架,我一定在三分钟内认输,好不好?”
薇薇再也说不出话来,脸上仍笑着,鼻子却一阵发酸。
东学将薇薇揽入怀中:“好啦,别多想啦。公主殿下总共有几个脑细胞,全都浪费在无必要的忧虑上啦。”
薇薇把脸贴在东学胸前,无言地笑着,眼睛有点湿润。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明淑对她说的话:“这郑东学倒真是个奇人,薇薇你运道太好,要珍惜。”
的确是要珍惜并感恩,她确信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东学更爱她。
她靠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2
东学陪薇薇去“米兰新娘”选婚纱。
薇薇不喜欢时下流行的那些前卫款式,袒胸露背,穿上就像在胸前围了条白浴巾,看不出美在哪里,还要随时担心会掉下来。她喜欢那种复古款式的连衣裙,V领,长袖,米白色,缀满厚重的蕾丝。
衣裙价格不菲,但东学坚持买下。他说,穿租借的礼服结婚,仿佛是舞台上的木偶,演一出戏给观众看,娱乐了别人,累坏了自己。婚礼应是两人的私人仪式,穿自己的衣服,怀着发自内心的郑重。
买完婚纱,又一起去IKEA大采购,添置家具、厨卫设施,以及床上用品。选床单颜色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
东学喜欢纯白色。薇薇说,干嘛把家里弄得像医院?
薇薇喜欢淡粉色。东学却说,像小女孩的闺房。
商量半天,两人选定了蓝色埃及棉全套十八件床上用品,用作婚床布置。
买完了薇薇笑叹:“可不能让我妈来家里参观。他们那辈人,结婚都要大红床单大红被子,贴上大红的双喜窗花。一见咱们用的全是冷色调,肯定意见一大堆。”
东学也笑:“在一个满堂红艳艳的屋子里,你睡得着?”
薇薇说:“睡不着,头晕眼花,血压也高了。”
两人笑成一团。
组建一个家庭不容易,一切细微小节都需付出精力操办。又因是共同生活,许多地方需要两人磨合、协调,甚至妥协。
他们忙了一天,傍晚时分才终于采购完毕。东学说要吃顿好的犒劳自己,想带薇薇去南丹东路吃上雅铁板烧。
薇薇一听就说不要。那家店她和陆正隆去过几次,消费不低,两个人随便吃顿饭至少一千块。
她和东学都是辛勤的打工者,挣薪水不易,何必这么奢侈。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东学觉得她是那种贪图享乐、热衷花钱的女子。
东学却笑道:“想带你去那里吃,一是因为今天特别高兴;二是因为那里环境好、服务佳、东西又真的很好吃。”
薇薇低着头:“可是,好贵。”
东学说:“又不是天天吃。再说,吃是吃不穷的。”
薇薇毕竟有孕在身,白天逛街因为注意力分散,还不觉得累,一到吃饭的地方坐下,顿觉腰酸背痛,浑身犹如散架。
东学为她端茶倒水,把牛排切好放进她盘子里,服侍细心周到,毫无怨言。薇薇把一切看在眼里,吃着吃着,忽然哽咽。
照说她这样的女子不配得到现在这种幸福。
她感激东学,给她机会再世为人。曾经很多次,她以为自己不再有获得幸福的权利,甚至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家庭。
东学见她低头不语,眼眶红红,明白了七八分。他说:“其实,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
啊?薇薇抬头看他,怔怔地说不出话。
东学又说:“还记得那时吗,每周五下午你都来看球,但总是坐得远远的。别的女孩疯啊闹啊你都不理,也不跟人说话。”
天哪,原来他有注意到她,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可是,他怎么从来没说过?这迟来的表白让她茫然无措。
“你知道吗,我们球队的男生都说你很漂亮,但觉得你又远又清高,都不知如何接近你,更别说追你了。”
“是吗?我清高?我还觉得你好遥远呢。”
“会吗?”东学微笑。
“会啊,你不是一直都有女朋友?”
东学笑而不语。那些都是过去式了,学生时代,懵懵懂懂,兜兜转转,既要面子,又要自尊,擦肩而过的情缘谁又奈何?
薇薇低下头,轻声说:“其实,我暗恋过你。”
东学仍是笑而不语,或许他什么都知道。
薇薇又说:“只可惜我们没有缘分,不然何至于现在这样?”
东学说:“现在怎样?现在我们在一起啊,你不开心吗?”
“开心是开心,只是……我……我都已经……”
“喂,你说够没有啊?会不会等到我俩八十多岁,孙儿都已经要娶媳妇的时候,你还在嘀咕这件事啊?”
薇薇感动地看着东学:“你真的不嫌我?”
“嫌你什么?”
“嫌我……嫌我堕落、虚荣、拜金,做已婚男人的情妇……”薇薇说着声音小下去,“……还怀着私生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东学哈哈一笑,说:“薇薇,我很爱你,但如果你能够抛弃这些俗念,更潇洒、更无畏一些,我会更爱你。”
薇薇说不出话。
东学接着说:“你读过那本全世界被阅读得最多的书吗?”
薇薇不解,“你说的是哪一本书?”
东学答:“《圣经》。”
薇薇低下头:“说来惭愧,我外婆是信基督的。我小时候,外婆经常读《圣经》给我听,跟我讲里面的道理。做人要谦卑、温柔、忍耐;要扶助软弱的人;不可单顾自己的事,也要顾别人的事;不可动怒;不可贪图虚浮的荣耀,等等。都是些十分美好的道理,我一直记得,只可惜,我长大之后却做得不好,放纵自己做了许多错事。”
东学静静聆听,然后微笑道:“那么,你一定也听过《圣经》里关于九十九只羊和一只羊的故事吧?”
薇薇说:“我有些不记得了。”
东学说:“牧人有一百只羊,有一天走失了一只,他就把九十九只羊撇在旷野,去寻找失去的那一只羊,找到后,这一只羊带给他的欢喜远胜于那九十九只从未走失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