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薇薇见到陆正隆,是在第二天的晚上。
她本没打算这么快见他,她需要时间理清思绪,充分打算。即便分手,也要分得和平、体面、安全。
陆正隆却在第二天晚上不请自来。
当然,此处房产由他购买,他永远是主人,想来便来。薇薇不能说什么,掩饰住情绪,迎他进来。
陆正隆是何等的精明,即刻察觉出异样。
他们已有数周未见。照以往,久别重逢,薇薇一定跳起来钩住他的脖子,撒娇或埋怨几声。但这次,她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冷淡,仿佛忽然间成熟了许多,她在他面前已不再完全透明。
陆正隆有一瞬的犹疑。一瞬之后,他装作无事,上前抱住薇薇,柔声道:“乖孩子薇薇,我的宝贝,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想你……”他俯身与她亲热,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印下一连串的吻。
薇薇不拒绝,也不迎合,身体僵硬,带着克制与忍耐。
“你不想我吗?”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
男人啊,即便到了四十岁,仍是孩子。他对她的需要,就如孩子对玩具的需要。他安顿好自己的正事,就要来找她嬉戏玩耍。他离不开她,就如孩子离不开玩具。而她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她永远只是玩具,而成为不了他的正事。玩具若想造反,获得升级,那么对不起,市场上永远可以买到更精致、更好玩的新玩具。
这么想着,薇薇在原本的自哀上又添一道自怜。
“等一等,你听我说……”她试着推开他。
“我不要听,我只想要你。”他不放松对她的进攻。
“你听我说,我有话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嗯?”他忽然有些气了,“三番五次拒绝我,你说说,我们多久没做了?”他一边埋怨一边扯她的衣服。
薇薇略有恐慌,极力保护自己,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伸手将对方用力一推,一时间,两人都差点失去重心摔倒。
陆正隆松开薇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阴沉。静默片刻,他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所以说,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薇薇惶恐地看着陆正隆,有预感他要翻脸了。
“这么些天,不跟我联系。昨晚接我电话,慌慌张张。今天看到我,恨不能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累了,对不对?”
薇薇不作声。在陆正隆面前,她总是没招的。
陆正隆看着她惶然无措的样子,有些怜悯,有些憎恨,又有些不忍,末了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吴告诉我,有天晚上在喜多屋看到你和一个男人一起吃饭,举止暧昧,神态亲密。”
薇薇心里端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掉了。数天前,她与东学的确去那里吃过饭。这么说,陆正隆全都知道了?连招供也免了?
“你知道,我一向最反感这种告密、打小报告的行为。”陆正隆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笑,“我曾跟人这样说过,那种鸡零狗碎的事情就算看到也别来告诉我,因为我不屑于知道,因为我不在乎,也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告密者还是偷偷摸摸者,同样猥琐不堪。”
呵,那你背着妻子在外面有女人,就不是偷摸?就不猥琐?薇薇这样想着,却见陆正隆坦然地与她对视,没有丝毫愧意。
他继续说道:“如果你变心了,不想跟我了,请明确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永远不会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
的确,这就是陆正隆,自尊自大到几乎无情。
当初他追她,就是这个态度。现在他发现她变心,也还是这个态度。一百样随便你,一百样皆是你自愿,你永远可以自主选择。
他有他的骄傲,他不想为你的选择负责。
当然,他也会告诉你,你的选择是有后果的。
那年他追她,就曾开玩笑似的告诉她,你不必从我,但若有一天你抵挡不住我的魅力了而决定从我,我一定不会客气。
而如今,他仍是以这样的态度告诉她,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离开了我你就得过另一种生活。
说得通俗一点,他是在威胁她,要给她断粮。
听上去有点不仗义,但这的确合情合理。既然不再与他发生关系了,那么情妇的权利与义务就同时终结。有什么道理要他继续供养她呢?薇薇这么想着,只是微笑,她仍不打算说出孩子的事情。
孩子是个很大的筹码。即便不动用法律武器,也可大大地向他索要一笔财富。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变成武器,变成筹码。
四年的所谓恋情,到最终也不过是一份无形的合同,规定了金钱与肉体的关系,权利与义务的等值兑换,好似与感情没有关系。
陆正隆走了,临走前别有深意地看了薇薇一眼。
他让薇薇想想清楚,尽快给他一个答复。
毕竟是个厉害的男人,薇薇想。厉害的男人不啰唆,不婆婆妈妈,不多说一句。他们点到即止,美其名曰给你自由,让你选择。他们从来不强硬地表达我要什么。他们总会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变成对方想要的东西,以至于对方上了钩,还仿佛欠了他们很大的情分。
陆正隆在这天晚上就是这样给薇薇下最后通牒的:你想想清楚,然后告诉我答案,你是否已做好准备过另一种生活?
或许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那又高又帅的小男朋友是否知道你一瓶香水就要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
2
门关上了,屋子空了下来。薇薇独自坐在沙发上,怔怔发愣。
陆正隆临走前说的最后几句话还有余音萦绕在她耳边。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和陆正隆在一起的时候,陆正隆曾问过她的一个问题:“你喜欢钱吗?”
当时她想了想,如实回答,喜欢。
陆正隆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她回答,也喜欢。
陆正隆接着问,如果我没有钱,你还喜欢我吗?
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可能没那么喜欢了。
陆正隆微笑着点点头,说,很好,我就喜欢你的诚实。
陆正隆又说,钱那么好用,谁不喜欢钱呢?但偏偏就有些年轻人假清高,口出狂言,什么视金钱如粪土。
他说,只有已经富有的人,或者有能力赚很多钱的人,才有资格说视金钱如粪土。
他又对她说,不要觉得我教坏了你。这社会就这么现实,只认一个钱字。很多人不承认喜欢钱,但我告诉你,没有一个人不喜欢钱,也没有一个人不势利,你越早知道这点越好。
此刻,薇薇回想着那次的对话,心里感慨万千。
站在如今的立场去看,陆正隆在教导她的同时,几乎是在威胁她并控制她。钱,就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当然,她可以鼓起勇气,自力更生,摆脱对钱的依赖。但比这更难做到的,也许是摆脱对陆正隆的精神依赖。
那么长时间以来,薇薇一直把陆正隆当作爱人和精神导师。尽管陆正隆的世界观和她不尽相同,本质上他们也不是一路人。但这四年的时间,基本上是她跟着他走,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都受他的熏陶。她并非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但无可否认,她已习惯了身边这一股强势的影响力的存在。这股力量一直朝她源源不断地输出,有形的物质,以及无形的观念,这让她觉得安全、稳定。
就像此刻,周围很静,空气中却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道。软壳红中华,陆正隆一直抽的烟。这也已经成了她习惯的味道。
光阴具有魔力。不知不觉,四年过去,她对这烟味从反感到接受,到习惯,到如今,觉得好像已和她的生活融为一体。
这是时间的过程,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想到这些,她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和惶恐,她被自己弄得很不安。
毕竟,四年了,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很多东西已成了习惯,谈不上爱或不爱。现在,陆正隆离开了,她内心若有所失,并不是说她有多么贪恋物质和钱财,而是,她忽然意识到,身边的那股力量消散了。那股影响力,那股强势的笼罩,离她而去。这种失却,让她感觉到的是一种不适应,甚至是一种不安全。
习惯,真是一种很要命的依赖。
她或许可以习惯没有名牌衣服和名牌包的日子,或许也可以习惯坐地铁上下班的日子,但要她习惯陆正隆这个人完完全全地从她整个生活中消失,或许需要一定的时日。她忽然不敢确定,那会是多久。
想到这里,她自觉对不起东学。她没有料到,真正要和陆正隆分开的时候,自己会这么软弱且多愁善感。
她又想起了昨晚,和东学分别前,她问东学,你怕不怕我变卦?
东学笑问,何谓变卦?
她说,比如,我突然决定死缠着陆正隆,一辈子无名无分也无所谓;又比如,陆正隆突然决定离婚娶我,而我欣然同意。
东学哈哈一笑,答,当然不怕。
她自觉惭愧,说,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吧?认为我天真幼稚,不识时务,竟还抱有那种幻想。
东学反问,你有吗?
老实说,没有。她顿了顿,又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他离婚娶我。即便他要这么做,我也觉得不好。
东学笑笑,说,就是。
她说,所以你才这么自信?
东学说,不是自信,而是,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所以,只要能让你感觉幸福的选择,就是我的最优选择。
他说,如果嫁给他能让你快乐,你就去嫁给他吧。如果嫁给我能让你快乐,你就嫁给我吧。我只是想让我爱的人快乐,如此而已。
他又说,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将她占为己有。只要她是快乐的,哪怕她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替她高兴,为她祝福。但无论何时,她若有难处,需要帮助,我都欢迎她回来。我的怀抱永远向她敞开,但我永远不会强求她留在我身边。这,才是我爱一个人的方式。
此时,薇薇独自坐着,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她回想着东学昨晚说的话,心中既惭愧又自责,还有无限的感动。
很多时候,命运已网开一面,为我们打通了其他可能性,而捆住我们手脚,不让我们获得自由的,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人生就是不停地做选择题。当你选择了一些东西,自然就要放弃另一些东西。人生旅途中,时不时会出现这种需要做出放弃的重大时刻。站在这样的十字路口,不能贪恋沉溺,只能果断。
薇薇知道,对一个男人的依恋以及习惯他的存在,是她性格上的缺憾,也是所有小女人的通病。可如今,收拾起惆怅,戒掉所谓的习惯,走看得到光明的路,爱值得爱的人,才是她当下应该做的事。
于是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再动摇。
3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分,忽然下起一场大雨。
早上出门是晴天,薇薇没带伞,正在犯愁出门如何避雨,就听王希喊起来:“哇,大帅哥送爱心伞来了,薇薇好有福气哦。”
薇薇抬头,见东学提着伞走进来,脸上是一贯的微笑。
呀,这人。薇薇迎上去,接过伞,道声谢谢。
虽说那天分别前她与他说定,在她解决好与陆正隆的事情之前,两人先不要见面了,但见东学冒着大雨前来送伞,她还是感动。
“工作都做完了吗?”东学问。
“嗯,差不多了。”薇薇收拾好办公桌,关掉电脑。
“那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薇薇又犹豫。陆正隆已回到本市,在正式与他分手之前,总还需要顾忌一二。万一撞到,大家都不好看。
“这种天气很难打车的。”东学说。
“嗯……是。”薇薇也正在犯愁,她也不想独自在雨里一站几十分钟去等一辆出租车。
“我今天没开车,不如我陪你去坐地铁。”东学说。
想到要和东学一起坐地铁,薇薇倒觉得很新鲜。
原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不是做什么特别的事才会觉得很愉快,而是就连坐地铁这样平常的小事也会变得很有趣味。
况且陆正隆从不坐地铁,不用担心会被他看见。这么想着,薇薇便答应了东学,和他一起离开银行。
正值下班高峰时段,地铁车厢内十分拥挤。
薇薇与东学紧挨着彼此站在人群中。东学占了身高优势,将薇薇护在身前,用手臂和胸膛为她隔出安全空间。
列车呼啸着穿过城市地下,无数陌生人在他们身旁喧哗。
他们两人却很安静,在彼此封闭的气场内默默无言,仿佛已经这样在一起很多年,不需要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尴尬。有一刻,薇薇觉得她和东学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在一种纯净而美好的关系里。
而最让薇薇感动的,是东学的淡定与坦然,还有那种稳稳的自信。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主动问过陆正隆的事。他没有问,你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说?他怀疑你了吗?他知道你怀孕了吗?你们分手了没有?你们什么时候分手?
薇薇可以想象,一个男人如果问这些问题,风度会降格多少。但东学就是这点好,他什么都不问,仿佛没有陆正隆这个人。
到了薇薇下车的站,东学坚持陪她下车,送她出站。
恋爱中的人,多快乐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们走到地面,发现雨已小了很多。薇薇撑开东学给她的伞,看着东学,虽舍不得,仍说:“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很近的。”她心里想的是,不能再让东学送到家门口了,事情毕竟还没完全解决。
东学哪会不懂她的顾虑,微笑道:“那好,路上注意安全。从这里到家是五分钟。你到了给我信息,让我放心。”
薇薇笑道:“哪有那么不放心?又不是残疾。”
东学说:“今早听新闻,雨天路滑,有孕妇当街摔倒。”
薇薇轻捶他:“呸呸呸,乌鸦嘴。”
两人站在路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下去,都很舍不得分别。
有一瞬间,薇薇想,干脆就让东学再陪她走一段吧,哪会有这么巧,让人看到。
东学却适时地说:“那你走吧,我去坐车了。”
薇薇轻轻“嗯”了一声,还是很依恋的样子。
东学把薇薇的依恋、不舍、彷徨都看在眼里。一瞬的静默后,他放开一切顾虑,一把将薇薇拥入怀中。
薇薇被他紧紧抱着,手中的伞高举在两人头顶。他们相拥着站在同一把伞下。这画面好美,仿佛出自一部电影,或一幅漫画。
他们抱了一会儿,东学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有担心?”
薇薇苦笑一下,如实回答:“那是的,我担心好多事情呢。”
东学轻抚着薇薇的背,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担心。来,好好笑一个,开心点。”
薇薇抿了抿嘴,算是笑过:“事情还没解决,怎么开心得起来?”
东学用手指轻点薇薇的鼻尖,说:“开不开心这种事,全在自己。你偏要打定主意开心,看谁拦得住你?”
薇薇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东学说:“我们周末去看婚纱,好不好?”
婚纱?薇薇愣愣的。她想都没想过这些。
“不要租了,一辈子一次,我们买一件。还有,要选个好日子去拍照片、作登记,还要布置房间、大采购、准备宝宝的东西,还要去给你建卡、做产检,好多事……最近周末都不许加班了哦。”
薇薇还是愣着。她稀里糊涂,东学却为她想到了一切。
她仰头看着东学,感动得说不出话。她想起以前曾听人说过,一个人若真的爱你,他必定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必定希望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没想到的,他先想到;你想到的,不等你开口,他早已准备妥当。但凡需要自己争取,努力迎合,即是在强求不属于你的爱情。
这样说来,东学是真的真的很爱她,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事事以她为先,为她付出所有,只要她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