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天的下班时间,东学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银行门口等薇薇。薇薇看看手机,也没有任何消息,心头有点失落。但她很快鼓励自己振作起来,不能再忧郁了,要强大,要自立,要有当妈的样子。于是她调整心情,约了明淑一起在附近的西餐厅吃饭。
这次薇薇不像上次那样毫无食欲,相反,她的食欲特别旺盛,吃掉了一整碗沙拉和一整盘意大利面。这间餐厅供应十七八款不同的意面,每一款都淋上同样的芝士,每一款淋完芝士都一个味道,就是最廉价的西式快餐的味道。但薇薇吃得很香。
明淑笑她糟蹋粮食,光吃不长肉,永远都那么瘦。
薇薇指指肚子:“都长到这位身上去啦。”
明淑说:“心情不错嘛,最近被爱情滋润得容光焕发。”
薇薇却忽地黯然了:“什么爱情,不过是他可怜我,陪我演戏。”
明淑看着薇薇,不作声。
薇薇又叹气:“往后的路还不知往哪里走呢,这场戏不可能一直演下去。”她说着从包里拿出这天上午的就诊卡和B超单给明淑看,“都不知怎么建大卡,没有大卡,连产检都做不了。”
明淑说:“当初不听我的,现在傻了吧。多大了?”
薇薇说:“八周了。”
明淑轻叹一声,说:“理论上,现在做还来得及。”
薇薇一愣,随即眼眶湿润了,说:“你也是孕妇,你想想,肚子里那个小家伙,虽然只有两个月,但已有小手小脚,有小脑袋小尾巴了,你舍得把他从你身上摘下来,扔进垃圾桶?”
薇薇的话引起明淑一阵不适,明淑眼眶也红了:“的确舍不得,光听你这么说说,我就一阵阵寒战。”
明淑说完怔怔地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又叹道:“女人真苦。”
一句“女人真苦”,道尽无数心酸。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陷在各自的惆怅思绪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明淑说:“或者还有个办法,你就生下孩子,然后交罚款就是了。交了罚款,孩子就可以上户口,往后都是一样。”
“那得交多少罚款啊?”
“按照你的工资收入,有一定比例的。”
“恐怕交不起吧?交了罚款,我和孩子吃什么?”
明淑叹口气:“交是交得起的,往后日子苦点就是。”
薇薇想了一会儿,又说:“不对啊,按收入比例交的话,还得看男方的收入吧。要被人知道是陆正隆的孩子,就不知要罚多少钱了。”
明淑说:“你傻啊,干吗这么老实交代。人家要问谁是孩子他爸,你就说,哎哟,那天我喝醉了,不记得是谁了……”明淑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得出这种玩笑。”薇薇好气又好笑,“我可说不出这种话。”笑完了她又接着犯愁,“可又该怎么办呢……”
“啊,你们果然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
薇薇和明淑转头一看,竟是郑东学,他不知何时来到这家餐厅,站在她们的桌子旁,“可以坐下吗?”
明淑和薇薇相互看看,同时点头。
东学便拉开椅子,笑嘻嘻地坐下。
“今天实在对不起,一下午都在开会,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所以没跟你联系。快下班了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到银行来找你,你已经走了,还是王希告诉我,你也许在这里。”东学向薇薇解释着,又说:“这位是李明淑吧,常听薇薇说起你。”他向明淑伸出手。
明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郑学长,久闻大名。”
东学微笑着,目光扫过薇薇放在桌上的妇婴保健院就诊卡。薇薇赶紧把卡收起来,放进包里。东学也不说什么。
东学还没吃晚餐,于是又点了一份面、几份小食,请两位女士再吃一点。他说,两位都是孕妇,为了腹中宝宝也要多吃。
明淑与薇薇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滋味。
三人聊了一会儿无关的话题,后来明淑说了一句:“也真难得,你天天都来接薇薇,我老公哪回接过我一次下班?”
东学哈哈一笑:“这就是男朋友和老公的区别啊。等我升级为老公了,保不准还能不能给薇薇这样的待遇。”
薇薇脸一红,要反驳什么,东学却又抢先道:“不过呢,聪明男人应该懂得,女人就是要宠的。只有把你的女人惯得无法无天、不成样子,以至于她到外头去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她了,她才永远离不开你。”他说着伸过手来揉揉薇薇的头发,眼神中都是温柔的爱意。
明淑看着面前这两人,倒真是恩爱的一对,哪里有半分演戏的痕迹,当下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
吃完饭,东学照例送薇薇回家。
东学开着车,问薇薇:“今天去医院了?”
薇薇“嗯”了一声。
“检查结果如何?”
薇薇本想说,自己根本还进不了产检的流程,但又一想,何必同他说这些呢,当即只笼统地答一句:“挺好的。”
东学看出薇薇情绪低落,转换话题问道:“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应该有空,怎么?”
“我想去拜访伯父伯母。”
薇薇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隔了好几秒钟,她突然反应过来东学说的“伯父伯母”指的是她父母。于是她“喂”的一声叫出来:“你说,你要见我爸妈?”
东学笑起来:“你总是这么慢半拍吗?”
“你说你要见我爸妈?”薇薇又问一遍。
东学还是笑:“不欢迎吗?”
“不不不不不。”薇薇一连说了好几个不,“这太突兀了,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说过什么?”
说过她的生活,说过陆正隆、孩子、东学……一切的一切,都瞒着父母。薇薇这样想着,忽然很难过。她爱爸妈,爸妈也爱她。但,总有许多事情是不想和他们说、也不能和他们说的。
见薇薇沉默,东学说:“薇薇,相处这么久了,我求过你什么事没有?”
薇薇想了想,轻轻摇头。
东学说:“那好,这个周末,我陪你回家,算作我求你,如何?”
薇薇低头不语,她太惭愧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样去见父母意味着什么。东学这么做是牺牲自己来帮她,可他嘴上却说,算他求她。他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还给她留足颜面。
沉思良久,薇薇说:“你又何必……待我这样好?”
东学笑:“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薇薇颔首,顿了顿,又说:“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东学笑得更甚:“你说话总是喜欢列出一二三吗?”
薇薇不理他,只顾自己说下去:“第一,见到我爸妈,只能说我们是普通朋友,不能说是男女朋友。第二,千万千万不要提到我怀孕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他们。”
“呵,那你准备何时告诉他们?等孩子满月?还是一周岁?”东学做出调侃的样子。
“这你别管了,反正现在不能说。”
“哈,你不会是想等孩子两岁,会开口叫外公外婆了,再带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郑东学!”
“好了好了,开玩笑,你不让我说,我自然不说。”
“那你答应我了?”
“嗯。”
“说‘我答应你’。”
“好好好,公主殿下,我答应你。”东学笑着揉揉薇薇的头发。
薇薇低下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5
到了周六这天,东学先来接薇薇。薇薇一上车,看到后座上堆满各种礼品,大惊:“这些是什么?”
“见面礼啊。”
“见面礼?送我爸妈的?”
“啊。”
“喂,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能说是男女朋友。”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可是……哪有普通朋友见伯父伯母送那么多东西的?”
“多吗?我觉得不多呀。”
“这还不多?”薇薇又回头看一眼,红酒、西洋参、瓷器礼盒、巧克力礼盒、茶叶礼盒,还有一个大果篮和一束鲜花。这不是典型的毛脚女婿见丈母娘的阵仗吗?就差一支金华火腿了。
薇薇气结,只能说:“好吧,我管不了你了。但你答应我的两条千万别忘记,也别说漏嘴了,知道吗?”
东学笑着答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到了家里,薇薇的母亲来应门,见到薇薇和东学,先是一愣,随即笑着将他俩迎进来,又唤薇薇的父亲来打招呼。
东学嘴甜,未进门先叫人,进了门又主动自我介绍,交代了年龄、职业、家在何方。二老笑脸相待,见东学带来这么多礼物,高兴之余还有点惊讶。女儿在电话里只说要带个朋友回来吃饭,他们猜兴许是男朋友,但没想到竟是这么个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女儿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小孩,一向乖乖傻傻的,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不声不响便将如此好男儿擒下,做父母的实在欣慰至极。
老一辈上海人毕竟还是有点势利,他们见东学衣着挺括,送礼档次不低,便将东学视为上宾,又是泡茶又是端点心,迎他入座。
东学却不坐,站在原地,朝二老深深一鞠躬。
大家都讶异,只听他说:“今日特此登门是为向伯父伯母谢罪。”
谢罪?二老都怔住,薇薇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东学与薇薇自大学时代相识相知,感情笃深,本应先获得父母首肯,随后结合,怀孕生子,以报父母养育之恩。却因年少冲动,做下错事,以至如今薇薇怀有身孕。东学今日特来请罪,恳请伯父伯母恕我过犯,并将薇薇许我为妻。我发誓此生爱她,用我全部生命供养她、陪伴她、照顾她。也恳请伯父伯母接受我,视我为子,我将孝敬你们,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
听到这里,薇薇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东学啊,东学,竟这样不守信用,竟这样开她玩笑,竟这样……竟这样……竟这样善待她。
一阵的紧张随着一阵的惶恐,然后,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是感动,只有感动。东学竟如此为她担当,背负一切责任。
薇薇抬头去看父母,只见他们都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父母这一辈人毕竟还是传统。未婚先孕实在是一件大错。
更何况,如今的上海家长嫁女儿都要先考量女婿的条件。如此这般连长辈的面都没见过就敢和女方怀小毛头真是大大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