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春韵语--被风诱惑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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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蓝天白云乳雾

我的童年是在神农架边缘度过的。那些有关童年的美好记忆总与大自然紧密相联,准确点说,它们是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在我多少渗入了想象的记忆中,与无边的森林、异花纷呈的草地等相关的童年也便有了大自然纤尘无染的美丽,不仅仅是蓝天白云乳雾,不仅仅是草叶上的露珠和林间空地上的阳光,不仅仅是蟋蟀和草丛中站起身的蛇,不仅仅是丢进石头便叮当不绝的天坑和宁静的池塘……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度过的童年是我至今膜拜的圣境,因为再也难以寻觅而显得珍贵,它所经过、发生和感受到的一切注定要以记忆的方式反复影响我,像无孔不入的液体渗入我灵魂的细胞中……

这是一个远离尘嚣的所在,海拔已接近2000多米,在一片原始森林的包围中,开始时这地方只能称作神农架的“某地方”,只是后来才有了正式的名字“圈子坪”,这显然是依据地形而起的。而现在我们与人侃山时,总习惯把它说成“天子坪”,这一方面缘于它们的谐音,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想引起听众的兴趣,谓之“天子坪”,让人望文生义,便以为这定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以获得一点虚伪心理的满足。

事实上,这里早先是一片荒凉,没有人烟,但有参天不绝的树丛和大片的草地,出没其中的野兽和飞禽,还有难以命名的爬虫。父辈中还有一些人是不会忘却这个地方的,他们把青春和梦想留在了这里,他们知道这里曾经热闹过,虽然现在它更加荒凉,只有无边的灌木和衰草,曾经建起的房屋倒塌了,曾经开垦的农田荒芜了,曾经蔽日的森林消失了,盗伐木材和采药的人都淡入了历史,它几乎因为一无所有更加荒凉了。但它曾经确实让人热血沸腾过,这从父亲喝酒后的絮叨中完全可以感受到……

五十年代,数千人来这里垦荒,在一个落雪的冬天,他们在冰天雪地中伐木为梁、锯木为椽、割草为苫,搭起了简陋的栖身之所,办起了规模宏大的农场,口号就是“向大自然进军”。后来,农场办成了药材场,人数渐渐减到了百来号人。

父亲就是那数千人中的一员,这之前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他来这里完全是出于一种自尊自立的想法。那时,他十六岁,一个参加繁重农活整整六年的乡村少年,他的心是苦的,他的血是滚烫的,他的梦是纯净的,他以玩命的苦干、发奋的自学和极积向上的进取心赢得了工人们的信任,二十多岁时,他当上了这个场的场长,这个不是官的官,让他尽心尽责。

现在已退休在家的他,谈起那时的一事一人、一草一木,都显得津津乐道,让人感到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心总是叶子般质朴和纯净的。

我短短的童年是以大自然为摇篮的。

我有关童年的印象是绿色的梦幻百兽的鸣叫大森林的千种秘密……

我记事的时候,场里的人由于受不住高山严寒的天气,已剩得不多了,还留下几户住着原来百来人住的木板房。那房子由于潮湿装了地板,住在里面,像个大家庭,场里喂着大群牲口,过着世外桃源般清净无为的生活,多有怡然自得的乐趣。

大姐、二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被送到山下外婆家寄宿去了。大我二岁的哥成了我不多的玩伴之一。在这里,我们接受着大自然这个幼儿园里的美学、植物学、动物学的启蒙教育。这是怎样引人入胜的课程,完全没有那种把戏式的循循善诱。

春天,百花盛开,百鸟鸣唱,芳草连连,苏醒的万物把你托起,像个生长散开的花苞,所有的美丽和生动应有尽有;很快,夏天来了,蓝天白云,天地近近的又静静的,风凉凉的,万物生机勃勃,或阴雨天,乳雾漫漫,野燕铺天盖地而来,时而傍地而飞,时而窜上高空;秋天,一切变得沉静而灿烂,漆籽金黄耀眼,药香明灭风中,岩鹰高翔天际,此时的妙处在于劳动的果实等待着采摘,还有千万种成熟无须采摘,让它们在风中散落,种子的梦幻不被惊扰;之后的冬天会是奇寒的,但奇寒也掩不住冬天的美貌与奇趣,那样厚的雪,那样白的雪,那样亮的雪,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是许多儿童才堪享有的梦境……

四季轮转,岁月流失,生命增加了一些什么又丧失了一些什么,单薄了一些什么又厚重了一些什么,这不是儿童所知道和关心的事,那时的我只知道一味地沉迷,不知道书本是什么,骂人是什么,假话是什么,甚至年龄是什么。只是现在我才明白,那不知道的背面,有许多现在的儿童所不知道或感到陌生的东西,比如擦着树梢的飞机、松鼠的尾巴、肥硕的田鼠、金黄色的翅膀、遗落于岁月中的鸦片刀子,以及长嘴雀、飞进房内取暖的斑鸠、在地里打洞专吃竹根的竹狸……特别是那些数不胜数的野生动物,我亲睹过它们奔跑的姿态,明白它们欢娱的形式,艳羡过它们绚丽的斑纹,感动过它们凄绝或美丽的真实故事。那笨重而有力的黑熊,那孤独而骠悍的狼,那成群结伙招摇过“野”的豺,那美丽灼人又让人惊惧的豹,还有林间空地上翩翩起舞的锦鸡……现在回想起来,它们梦幻般真实,想象般生动,不是动物园中被囚禁了的那种。

它们相互伤害又相互依存,依据动物界朴素而简明的法则……

父亲们用枪同动物们保持着有限的礼节,让我们可以没有恐惧地同大自然嬉戏……

我们结伴用小尖锄去挖野药,“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那些现在已异常珍贵的东西,特别是“细辛”,叶子圆圆的像铜钱,将其根须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便有亦淡亦浓的麻味,酥酥痒痒的。有时去掐党参的花苞,灯笼似的,用劲一挤,便发出“啪”的脆响;有时去追田间蹿走的肥硕的野猫或乱石间去堵几只瘦精瘦精的黄鼠狼;有时,看见豺群或几只嬉戏的獐麂,便唤猎狗去追;偶尔也意外地逮住几只松鼠或一只迷失方向的鸟。特别是冬天,清晨开门,便看见纯净的雪地上兽的足印,父亲拿着火枪沿足印去寻找兽的踪迹,我们一班孩子便去堆雪人,扑“雪娃娃”,站在高处,迎面倒在厚厚的雪地上,便印出自己的“像”。

还有许多关于动物的真实故事,在我单纯的记忆里,是隐约记得的,经过父亲的津津乐道,再加上一些想象式的追忆,便渐呈清晰起来,有的本来就难忘,是不自觉就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它们大多深有意味,我是在懂得这些意味后才发觉童年一去难返的。

那时,从山下来了几位熟人,他们在森林中张起了幅幅绳套,这是一种拉在二棵或三棵树间的打着一些活结的绳网,网的一面吊着瘦肉或是涂有香油的炸弹,动物要去咬这诱饵,须得将头伸过绳网之中,伸过去是容易的,而将头要取回来则多有磕绊,绳套这时越拉越紧,就把它紧紧地套住了。这种计谋对于那些并不知晓人类诡计的动物是绰绰有余的。

就有这样的一只小熊误入了这样的圈套,去寻找的母熊很快便明白了一切,恐惧让小熊发出急切的呼救,母熊由于本能的驱使,便用力去啃柔韧异常的绳套,但怎么也啃不动拉不断,这样做了数次努力,它不得不改变策略,去啃栓套的粗大树杆,但越啃越艰难,牙齿出血了,太阳落山了,最后它因精疲力竭再也啃不动了……

它喘息着,哀鸣着,烦躁不安地行走着……

它又做了数次努力,终于无计可施了,最后,它无精打采地走到附近的山垭口,在凄凉的黄昏中木然地坐着,等待夜幕的降落。它是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还是想再积蓄精力做继续的努力?它一直就这样坐到了第二天拂晓。

接着,它又去搭救这只小熊,由于过度的劳累和忧心如焚的焦虑,经过一夜的休整它的体力并没有恢复多少,它徒劳地忙乎了一阵子,新的绝望又开始笼罩着它,也许,这时,它嗅到了猎人被风传送的气息,回首,小熊依然痛苦地扭动着哀鸣着……

突然,一种残酷的仇恨意识涌上脑际,它的双眼冒着冷酷的光芒,它异常果决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奔向小熊,丝毫没有犹豫地用前爪和锋利的牙齿撕开小熊的腹腔,麻利地把内脏撕扯了出来,而后,头也不回地悻悻而去。或许,这时它的双眼含泪……

这故事的情节是猎人面对那让人费解的场面思考和想象得到的,似乎唯有这样才于情于理相合,否则,那被啃得很细很细的树杆,树杆上血迹斑斑的齿印,体温尚存的小熊内脏,还有山垭口被坐过的痕迹都难以解释。这故事无疑就有了人性的光辉,和兽性的悲哀,以及它们的错位带来的灵魂的撼动和压迫,这是纯粹的生命的悲剧。在童年时,我就为此感到内心的凉意,现在重新打量其中的内涵,这凉意就透入了理性的骨髓,每每袭来,让灵魂打个寒噤……

这故事这经历得之于童年,它的悲剧内涵,并没有影响童年的快乐和美好,那只是瞬间莫名意味的触动,当我比较真实地为之撼动时,我已没有了童年。这是奇妙的影响,绝不是背课本带来的那种效果。就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动物是会流泪的那样,这会从涉世之初就开始在我的观念中涌动,那是只金钱豹的泪,硕大晶亮凄楚,这只美丽灼人的金钱豹在绝食十多天后,终于找到一个逃向森林的机会,但它失败了,当它从剥皮的剧痛中醒转时,便流出了那哀伤得无以复加的泪,硕大晶亮凄楚……一颗一颗地砸在我幼小的心上。

这是又一个由人导演的动物的悲剧,这真实的故事比刻意创作的更为深刻,让我感到人类的蒙昧、狭隘和自私是怎样的可怕,人类导致的动物的悲剧,都将演变为人类自身的悲剧,这是一种因果的必然,并非感觉的牵强。童年纯净无埃的感觉再难寻觅,与之相联的大自然也失去了它青春的容颜。长大的我,来到了人流如潮的城市,胸中装满了世故、欲望、名利,以及对金钱和美女的非份之想,被人算计也算计着别人,这是生存的需要又仿佛不是。

物质及其获得的机会有限,而欲望的过度膨胀,会导致相互倾轧和相互吞食,这甚至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化,这就注定了人类的悲剧。面对大自然和与其相联的真善美,心灵的缺损是最可怕的缺损,热爱自然回归自然捍卫自然,这心灵的呼唤亦是最深切的呼唤。

蓝天白云乳雾……我们需要回归捍卫的又何止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