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讲述的是临时租住在画眉田庄的房客洛克乌先生所听说的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
我住进画眉田庄,就去拜访了这个田庄的邻居——就是那个方圆数里内唯一的邻居。
“先生,我叫洛克乌,新住进你的画眉田庄的房客。我一到这儿就赶紧拜访你来了。”
“进来吧!”
他喊道:
“约瑟夫,把洛克乌先生的马牵走,再拿些酒来。”
希克厉先生这座住宅的名字叫呼啸山庄。“呼啸”是当地人的叫法,专门形容暴风骤雨到来时约克郡内这块寂寞的荒野所呈现的景象。
这座房子建筑得十分坚固,窄小的窗户深深地嵌进墙里,墙角都用大块的石头牢牢地加固着。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驻足观赏着前门上方那些稀奇古怪的石雕。我发现那儿还刻着“1500年”和“哈里顿·恩肖”的名字。
假如这所房子和家具属于一个普通的约克郡农人的话,那也不足为奇。但对希克厉先生来说,竟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他的外表酷似黑皮肤的吉普赛人,但他的举止和衣着又不失为一个乡绅:就是说,像许许多多乡村地主那样的绅士——或许他不注重修饰打扮,但他细高挑个儿,挺直的身板,颇具男子汉的魅力。他神色严峻,不肯轻易说笑一句。
也许他已发觉自己犯不着得罪一个好房客,于是谈话的口气便婉转下来,而把话题转向了能使我感兴趣的方面。我发现他天资聪颖,才思过人。在我回家之前,我已决定第二天再次拜访。虽然他并不欢迎我再去打搅他,但无论如何,我是去定了。
在那寒彻肌骨的山顶上,大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敲了半天前门,里面没人答应。
我又用劲敲了一阵,一位没穿外衣、肩上扛着一把铁锹的青年人从后面的院子里走过来,吩咐我跟着他走。我们穿过一间洗衣房,经过一块设有煤棚、水泵和鸽子窝的平地,最后来到了上次来到过的那间宽敞、温暖、舒适的大房子。
壁炉里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光映得满屋生辉。我欣喜地看见那位“太太”正坐在一张准备摆设丰盛晚餐的桌旁。
我向她鞠了一个躬,等待着,以为她会叫我在桌旁坐下呢。不料她漠然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她始终缄默不语,只是冷冰冰地盯着我,使我心中十分不快。
“你先坐吧。”那青年粗暴地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我只得唯命是从了。
这时,一只狗向我走过来,态度比上次要友好些。
“它真漂亮,”我又说,“你是否打算把那些小狗也留下喂养呢,太太?”
“它们不是我的。”女主人答道。她说话时比希克厉本人还要更加粗暴无礼。
我只好又对今晚的糟糕天气毫无意义地评论了一句。
“那你本来就不该出门。”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拿壁炉顶架子上的两个彩色茶叶筒。
她刚才正好坐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现在我才清楚地看到她的整个面部和身材。她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小姑娘,身段苗条,有一张我一生中第一次有幸见到的最美丽的脸蛋儿。
她几乎够不到那两个茶叶筒。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帮她一下,可是,刚挪动了一下身子,她却猛地掉过头来,愤愤地说:
“谁要你帮忙来着?”
我急忙恳请她的宽恕。
“是有人请你来喝茶的吗?”她站在那里质问道,手里端着一匙茶叶准备往茶壶里倒。
“没有,”我尴尬地笑笑,“你正好请我呀!”
她一听,愤然把茶叶、茶匙统统收起来,又坐回椅子上,嘴撅得像个孩子,一副随时准备放声大哭的模样。
这时候,那年轻人穿上了一件破旧的夹克,正站在炉前恶狠狠地盯着我。他的举止随便得近乎于傲慢,完全没有家仆伺候女主人的迹象。
五分钟后,希克厉回家了。
“我真奇怪你竟会挑这么个大雪天出来闲逛。”他说着,抖落了衣服上的雪片。
“许多人都想象不到,一种完全离群索居的生活会是美满幸福的,”我婉转地开口说,“比如你,希克厉先生,你的太太和家庭……”
“我的太太早不在人世了,先生。”
我发觉自己搞错了,就转头疑惑地注视着那青年。
“希克厉太太是我儿媳妇。”希克厉说话时,朝她扫了一眼。我发觉他目光中充满一种奇特的仇视。
“那么这位年轻人是……”
“他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死啦!”
那个青年的脸涨得通红。
“我的姓名是哈里顿·恩肖,”他粗野地说,“我劝你对他尊重点儿!”
“要是没有向导,我今晚就怕回不了家啦。”我说。
上楼梯的时候,齐拉关照我不要出声,因为主人对她要领我去睡觉的那个房间有些古怪的想法,因而从来都不愿意让别人在那儿休息。
我发现我放蜡烛的那个窗台的一角放着几本旧书,窗台的漆面上划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迹。这些字迹翻来覆去写的都是一个名字——“凯瑟琳·恩肖”,有时换成了“凯瑟琳·希克厉”,接着又改为“凯瑟琳·林顿”。
这些书不知被读过多少遍了,尽管阅读的目的不尽与常人相同。书中每一块空白之处都布满了孩子气的笔迹,有些地方采用日记的形式,记载了当天发生的事。在一张插页的上端,我惊喜地发现一张惟妙惟肖的约瑟夫的画像。我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凯瑟琳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立即开始阅读那些已经褪了色的文字:
多糟糕的星期天。我真希望父亲能重返人间。辛德雷太可恶了,他对希克厉的恫吓实在卑鄙之极。
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我们连教堂都去不了。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坐在楼下舒适的火炉边享受,却命令我们带着祈祷书爬上阁楼听约瑟夫布道。我们在那儿呆了三个小时,可是哥哥还说我们下去得太早了。
“记住,你们这儿还有个主人呢。”他说,“谁先惹我犯了脾气,我就宰了他。啊,小伙子,是你吗?弗朗西斯,你经过他身边时揪揪他的头发。”
弗朗西斯照着做了,然后走过去与丈夫坐在一起。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在那里胡说八道。我们藏在一个角落里,但没过多久就被约瑟夫赶出去了。他说安息日没完你们就闹着玩儿,真够调皮捣蛋的。我找到一瓶墨水,就在这本书上写了一二十分钟光景,可我的伙伴已不耐烦了。他建议我们穿上外套,到野地里去跑一跑。他说在雨中我们也不会比在这儿感到更湿更冷的。
我想他们这样做了,因为下一个句子转了话题: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辛德雷会使我如此伤心痛哭!我的头痛得连枕头都不敢挨!可怜的希刺克利夫!辛德雷骂他是吉卜赛流浪汉,还不许他跟我们在一起坐、一起吃饭,等等。哥哥说希克厉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儿。并威胁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就把希克厉赶走。他责怪父亲对希克厉太仁慈了,并发誓要把他降到原来的穷鬼地位……我翻了个身,睡着了。在这一次梦乡中,我仿佛觉得自己躺在一个什么地方,我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和那根树枝碰撞窗户的声音。它使我心烦意乱,便决定要制止这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试图打开窗户,但打不开。
“无论如何,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嘟囔着,举起拳头砸碎窗户玻璃,然后伸出手去抓那恼火的树枝。
没料到,我的手抓住的竟然是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指头。
我刹那间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我极力想把手抽回来,但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不放。随即,有一个悲哀的声音乞求道:
“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
“你是谁?”我问,同时尽力挣脱那只手。
“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抖地回答,(我怎么会梦到“林顿”这个名字呢?我读到“恩肖”这个名字要比“林顿”多二十倍呢。)“我终于找到家啦。我在荒野中迷了路。”
那声音在凄然的夜空里响着,我还模模糊糊看见一张稚嫩的脸幽怨地望着窗内。
“让我进去吧!”她又哀求说。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我,吓得我快要神经质了。
“我怎么让你进来呢?”我最后急中生智,“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先得松开我的手呀!”
那只手终于松开了。我连忙把手从窗洞外抽出来,并把书垛起来堵住那个洞,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可怜的声音。
大约一刻钟后,我再侧耳倾听时,那凄惨的哀求声还在继续。
恐惧使我残忍起来。
“滚开!”我大声喊,“你就是哀求上二十年,我也决不放你进来。”
“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说道,“二十年啦!二十年来我无家可归、浪迹天涯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门口。有人猛烈地把门推开,一道亮光从门口射进来。我哆哆嗦嗦地惊坐起来。
希克厉穿着内衣内裤,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神情漠然地站在门口,脸色像他身后的墙一样苍白。我的第一个动作犹如电流击打了他,他手里的蜡烛掉到了地上。
“我是你的客人哪,先生。”我大声说,“我不幸做了个可怕的噩梦,沉睡中惊叫起来了。”
希克厉咕咕哝哝骂了一句。他的手颤抖得拿不稳蜡烛,于是就把它放在椅子上。
“是谁带你到这儿来的?”他厉声问我。
“你的女仆齐拉,”我回答,“我想她是想证实一下这房子在闹鬼吧。好啦,它的确如此。你有充分理由把它关闭起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希克厉问,“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你半夜三更呼天喊地的,除非刀子架在你脖子上!”
“要是那个小鬼怪从窗户外钻进来,说不定我早就没命啦!”我顶撞他说,“至少凯瑟琳·林顿或者恩肖且不管她姓什么吧,她告诉我,二十年来,她一直在流浪。”
话刚出口,我就突然想起希克厉和凯瑟琳这两个名字在书中曾经连在一起。
“你对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克厉暴怒地质问,“你胆大包天,竟敢在我的家中放肆!”他使劲敲打着自己的额头。
我开始穿衣服。希克厉慢慢地坐到床边。从他那不均匀的呼吸声中,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克制某种强烈的感情。
“洛克乌先生,”他最后说,“你不妨到我卧室去吧。你这孩子气的喊叫把我的睡意全赶跑啦。”
我出了卧室,但不知从何处下楼,便转回来去问他,无意中看到了房东的古怪行为。
他已爬上那张床,打开了窗户,不能自制地放声痛哭起来。“进来吧!进来吧!凯瑟琳,”
他泣不成声地喊,“你来呀!再来一次吧!啊,我心中的宝贝儿!凯瑟琳,这一次你该听到我的呼唤了吧!”
那个幽灵却偏偏不再出现,只有急风卷着飞雪从窗口滚滚而入。
他那疯疯癫癫的痴语中蕴含着无限的悲痛,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我悄悄走下楼,来到后边的厨房,发现炉子里的灰烬还微微发热。我就躺在一条长凳上。第二天一早,我就赶紧离开了。
到晚上,迪安太太端来晚饭时,我吩咐她坐下,陪着我吃。我已厌恶了独自一人的孤寂。
“你来此地很久了吧?”我试探地问。
“十八年了,先生。女主人结婚时,我就跟来服侍她了。她去世后,主人留下我给他管理家务。”
“我得把话题转向房东的家庭,”我心中打定主意,“还有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寡妇——我要探听她的背景。”
怀着这种目的,我问她希克厉为什么要把画眉田庄租出去,而住到一个远不能与它媲美的地方去。
“他难道没钱支撑这份产业吗?”我问。
“他有钱,先生!”她回答,“他的钱足以支付一座比这更豪华的房子的费用。可他把钱看得很紧。”
“似乎他有过一个儿子吧?”
“是的。但已经死了。”
“还有他的儿媳妇。希克厉太太——那位年轻的夫人最初打哪儿来的呢?”
“她么,先生,她是我已故的主人的千金。她婚前的名字叫凯瑟琳·林顿。我是她的保姆,那可怜的孩子!”
“什么?凯瑟琳·林顿?”我惊呼道。但又一想,这可能不是我梦魇中的那个凯瑟琳,“那么,和希克厉住在一起的那个恩肖,全名叫哈里顿·恩肖的是谁呢?他们是亲戚吗?”
“不,他是已过世的林顿太太的侄子,也就是那位年轻太太的表兄。哈里顿是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人,那是个很古老的家族。一直居住在呼啸山庄。凯瑟琳是林顿家族的唯一后嗣,她家就住在这座画眉田庄。你去过呼啸山庄了吗?先生,我倒想知道一下她的情况。”
“希克厉太太吗?她看上去气色很好,也非常漂亮,但我想,她不很幸福。”
“哦,那倒不奇怪。你觉得主人怎么样?”
“他是个粗暴的家伙,迪安太太。你知道一些他的历史吗?”
“先生,除了他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他当初怎么发财以外,我没有不知道的。哈里顿把他的产权都丢了!这不幸的孩子被骗走了全部财产,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唉,迪安太太,我看就是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啦。你就坐在这儿跟我好好聊聊我邻居的事吧。”
其后几周我一病不起,迪安太太在这期间时常坐在床边陪我。
就在她陪伴我时,她一点一滴地向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