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之后,凯茜不再耍小性子了,她还养成了提早起床下楼去厨房的习惯,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她书房的柜子里有一个小抽屉,她常常在那儿一翻腾就是好长时间,临离开时,还特别留心把钥匙拿走。
有一天,她又在翻检抽屉,我偶然发觉原先里面那些小玩意都神秘地变成了一片片折送的信纸。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和怀疑。那天晚上我就找到我带的那把锁子上的另一个钥匙,窥探了她珍藏的宝物和秘密。
抽屉里塞着一大堆林顿·希克厉的回信。我用手帕把它们一股脑都包起来,重新锁好空抽屉。
第二天早晨,一个取奶的小孩刚到,我看见凯茜小姐下楼奔向厨房门口,趁女仆灌奶之际,小姐给他口袋里装了点东西,同时又掏出了另一样东西。我跟踪那孩子至花园,成功地把它抢到手,尽管他顽强地反抗,以维持他的信誉。牛奶洒了我们各自一身。我靠在墙根,把抢过的纸条看了一遍。它比她表弟来的那些条子更加简单,表达的感情却特别诚恳。
那是一个雨天,她结束早读之后,就径直到抽屉里寻求慰藉去了。她的父亲坐在桌前看书,我故意站在窗前缝补窗帘边儿,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呀”地惊呼一声,那呼声比任何归巢后发现被抄家的小鸟的呼喊还更绝望。
林顿先生抬头望着她。
“怎么啦,亲爱的?”他问,“你是否伤着自己了?”
“不是的,爸爸,”她嗫嚅着。“埃伦!埃伦!上楼来——我病啦!”
我顺从了她。
“哎呀,埃伦,你拿到它们了,”她脱口而出,“嗨,给我吧,可别告诉爸爸!我过去太顽皮了,以后保证不再重犯!”
“我把它们拿到书房去,”我答道,“看看你父亲怎么对待这包垃圾。”
她急了,并试图把它们夺走,但我把它们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她只好求我烧掉它们——或用其他方法处理,只要别让爸爸看见。最后我已忍俊不禁,也无心再责难这可怜的小姐,便说:
“你能诚恳地保证不再给他发送或者收取他的信或者书本,头发,戒指,玩具等物吗?”
“我们不送玩具的。”凯茜辩驳说,她的自尊压倒了羞愧之心。
“什么都不行,怎么样,小姐!”
“我保证,埃伦!”她说着,表情幽怨地揪住了我的衣服。当我把它们投入火炉时,她又十分于心不忍。
“留下一、两封吧,埃伦,为了林顿的缘故!”我继续往火堆里扔。
“我要留一封,你这残忍的家伙!”说罢,她把手伸进火炉,抓出一些半焦的纸片,手指头也烧伤了。
“好吧——那我就拿些给你爸爸看!”
她一听随手又把那些烧黑的纸片扔进火堆,懊丧灰心地回卧室去了。我下楼去告诉主人小姐的突发病差不多过去了,但我认为最好让她再躺一会儿。午后吃茶点时,她出来了,脸色苍白,眼圈都哭红了,不过异常地安静。
翌日早晨,我在一张纸上给小林顿的来信做了这样的回复:“鉴于林顿小姐的意愿,请希克厉少爷不要再鱼雁频传。”
自那以后,取奶的小孩空兜而来,空荡荡而去。
可怜的凯茜经受那次爱情小风波打击后便愁肠百结,一蹶不振。父亲坚持要她少看些书,多活动身体。她失去了伴侣,茕茕孤立,只有我尽量去替补一下空缺,但我由于家务繁杂,每日也只能抽出两三个小时来。
十一月初的一天下午,山雨欲来,云暗风响,我劝小姐放弃她照例的散步。她执意不听,我只好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庄园的尽头。这是她情绪低落时散步的路线,尤其是当主人病情愈加危急的时候。
不想我们接近通往大道的一扇门时,小姐忽发兴致,爬上围墙,坐在墙头去摘一颗野蔷薇树上的浆果。她身子往前一探,帽子掉到了墙外边。因为门锁着,她要跳下去捡。我告诉她小心摔倒,她一晃就下去了。
但是,要再爬上来却很不容易。围墙外部的石头很光滑。砌得很齐整。我把这都忘记了。只听见她在墙外笑着喊道:
“埃伦,你快去拿钥匙,要不然我还得绕到正门去。”
“站在那儿别动,”我回答,“我口袋里装着一大串钥匙呢,也许我能把它打开。”
我把钥匙一一试了一遍,结果都是白搭。这时我听见外边有得得的马蹄声奔来,凯茜着急地从门缝中低语说:
“埃伦,但愿你能赶快打开。”
“喂,林顿小姐!”一个深沉的声音喊道,“见到你真高兴,我要你给我讲讲。”
“我不跟你讲话,希克厉先生,”只听凯茜回答。“爸爸说你是个邪恶的人,你恨他和我;埃伦也这么说。”
“那不是我要说的,”希克厉说,“我想,我不恨我自己的儿子吧,为了他,我才来打搅你。你做事真不害臊!两、三个月之前,你养成了给小林顿写信的习惯。那些信都在我手中,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拿给你爸爸看。我想你是把他玩腻了吧?现在可好,小林顿当了真。都快为你死了——你的冷酷无情撕碎了他的心。他的病情日趋恶化,你要不帮他一下,到不了明年夏天,他就会安息于黄泉之下了。”
“你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对小孩子撒谎呢!”我从里面大声斥责,“凯茜小姐,我马上用石头砸断锁子。别听他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还有人在偷听呢,”希克厉嘟囔着,“迪安太太,是你在没皮没脸地撒谎呀!林顿小姐,这一周我都不在家,你可以去我们那边看看我讲的是不是属实。”
锁子砸断了,我来到墙外。
“进来。”我说着,拉住小姐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拽进来的,而她一直疑惑地盯着希克厉。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炉火旁,只见她暗自忧伤,潸然泪下。我苦心劝说,也无济于事。希克厉的话已经击中小姐心中的要害。
“你或许是对的,埃伦,”她说,“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我清楚对她愚昧的固执,生气和争执都没有什么用处。第二天,我只好跟在小姐的马后,踏上了通向呼啸山庄的路途。我不忍心看她的忧伤,看她苍白的脸和阴郁的眼睛。我抱着一丝希望屈服了她,我幻想林顿接待她时的方式证明他父亲全然是花言巧语欺骗人。
夜雨初霁,早晨的山峦与田野间到处涌动着浪涛似的烟雾,溢出山涧的条条溪流在路面上泛滥。我的脚湿透了,感到十分的不舒适。到了呼啸山庄,我们悄悄从厨房拐进去,以便先探清希克厉是否真的不在家。
管家和哈里顿都未露面,或许他们都在别处干活。我们听到林顿的声音,就进去了。
他的表姐扑到了他身边。
“喂,林顿,”凯茜问,“你见到我高兴吗?”
“你以前为什么不来?”他回答,“你应该亲自来,而不是仅仅传递信件。”
“你见到我高兴吗?”凯茜又问,欣喜地发现他微微一笑。
“是的,我很高兴,”他说,“但我气恼你以前不来。爸爸总责备那是我的过错。他说我是无能的东西,声称他若处在我的地位,现在画眉田庄的主人一定是他,而不是你父亲了。”
“你父亲在时我不敢来,”凯茜回答,“我若能得到父亲的允许,会抽出一半时间陪你的。我但愿你是我的兄弟!”
“那样,你就会像爱你的父亲一样喜欢我吗?”他更加兴奋起来,“但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会最最爱我。”
“人们有时憎恶他们的妻子,”凯茜说,“但不恨他们的兄弟姐妹。”
林顿则宣告人们从不会嫌恨自己的妻子,但凯茜也坚持己见,并举例说,你的父亲就一直不喜欢我的姑姑,我千方百计阻止她那没遮拦的舌头,但她把知道的事情都倒出来了。
林顿则声言她的话纯属虚构。
“爸爸告诉我的,他从来不说假话。”她反击说。
“我爸爸瞧不起你爸爸!”林顿喊。
“你爸爸是个恶鬼!”
“好吧,我告诉你,”林顿说,“你妈妈恨你爸爸。怎么样?”
“什么!”凯茜极端气愤地说不下去了。
“你母亲喜爱的是我的父亲!”他又说。
“胡说!”她叫嚷着,“我恨你。”
“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林顿连声喊着躺到椅子上,那神情如同是为站在身后的伙伴不愉快而幸灾乐祸。
凯茜怒不可遏,用力一推椅子,他的头就撞在了扶手上。他登时咳嗽不止,气也喘不上来,那副得意的神情也骤然消失。林顿痛苦的样子持续了很久,真把我吓死了。他的表姐却一言不发,失声痛哭起来。我赶快扶着他,直至渐渐平息。尔后他推开我,无声地耷拉下脑袋。
凯茜在对面坐下,怔怔地望着炉火。
“现在好点了吗,希克厉少爷?”大约十分钟后,我问道。
“我但愿她也同样受罪?”他诅咒说,“残忍,无情的东西!”他继而又呻吟了约一刻钟。
“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林顿,”他的表姐最后说,“若是我,被推那一下是不要紧的,所以没想到会伤害你。不太严重吧?”
“我不能和你说话,”他嘟囔着说,“你伤得我这么重,今天我怕要咳嗽一晚,彻夜难眠了。”他接着就哭起来。
“要我走开吗?”凯茜幽怨地问。
“别打搅我。”
她等了很久。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最后她只好向门口走去,我也跟着她。突然一声尖叫拉住了我们的脚步。林顿从椅子里掉到地板上,正满地翻滚,好像一定要给我们惹出更大的麻烦。凯茜跪倒在地上,跟着痛哭流涕起来。
“我把他抱到板凳上去,”我说,“他乐意怎么翻滚,就让他滚。我们总不能住下来照看他。我希望你现在应该明白,凯茜小姐,你并不能使他恢复健康。”
她在他脑袋底下塞进一个垫子,又倒了杯水。他拒绝喝水,抱怨垫子太高。他不让她离开。
她为他唱了许多歌曲,俩人就这样,一直到时钟敲响十二点。
“明天,凯茜,明天你来吗?”当她起身要走时,他拉住衣服说。
她贴近他的耳边咕哝几句,我们才终于动身。
“小姐,明天你不来了吧?”一出屋门我便问。
她灿然一笑。
“我要对你严加看管,”我接着说,“我会把那把锁子修好的。”
“我可以再次翻墙而过呀,”她说着,笑得前仰后合,“画眉田庄不是监狱,再者,我也快满十七岁了。我敢肯定,林顿若有我在身旁照看,一定会恢复得快一些。”
“听着,小姐,”我正告她,“你要再试图去呼啸山庄,我就通知林顿先生。”
几天以后,月色皎洁,星光荧荧。我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沿庄园篱笆的内侧爬行,仔细一看,那是一个马夫。他站起来从场院向马车道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一些时候他才牵着凯茜小姐的马回来,小姐刚刚下马,跟在它的一旁步行。她从那个长形窗户里爬进客厅,又蹑手蹑脚上楼进了她的卧室。她轻轻关上门,扒下被雪水沾湿的鞋,摘下帽子,正要脱外衣,我突然站起身,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得呆若木鸡。
“我亲爱的凯茜小姐,”我揶揄她,“深更半夜,到哪儿驰骋去了?你为什么要编假话骗我?”
“到庄园的山脚下去了。”她神色慌乱地说。
“没去别处吗?”
“没有。”她回答,声音很低。
“噢,凯茜,”我伤心地哀叹,“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我宁可大病三个月,也不愿听到你撒一句谎!”
她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她满脸的泪水。
窗外春意盎然。可是我的主人却焕发不出一丝生机。之后,他又恢复了与女儿一起在场院里散步的习惯,在她无知的眼中,还以为父亲脸上的红晕和眼睛里的光泽都是康复的征兆。
埃德加再次给外甥写信,希望能见到他。要是那病体难支的人能走这么远的路的话,他的父亲无疑会容许他的。果然,林顿回信说希克厉先生反对他去画眉田庄,他只希望出外游荡时能见到舅舅和表姐。
埃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但在那个季节里还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他本人不能陪同凯茜远出。盛夏到来。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在女儿的百般说服下,才终于同意表姐弟俩在我的监督下,每周约见一次。他虽每年把自己的收入留出一部分储存起来,以便自己过世后凯茜能享用,可也不由得希望她会留在、或者出嫁后不久再回到画眉田庄来,而实现这一点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与他的财产继承人结婚。
他没有想到,外甥也像他一样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那是仲夏之后,我和凯茜一同出发,第一次到野外会见她的表弟。阴沉沉的天空彤云低垂,日光隐遁。我们约见的地点本来在一个岔路口。我们一到那儿,有个小农工跑来转告,希克厉少爷刚刚翻过山梁,恳请我们再多往前走一截。
我们终于发现他出家门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他躺在地上等着我们,直到我们距他几码远了,才站起来。他脚步趔趄,脸色惨白。
凯茜哀哀戚戚地看着他,一脸的惊恐,问他是否病情恶化了。
凯茜坐下,他躺在旁边。她说话,他只是听着。显然,他已到了连说话之力都没有的地步。
对她的话他表现得兴味索然,也影响了她的兴致。
林顿昏昏欲睡地耷拉着脑袋,不知因为疲乏还是痛苦,又一个劲地呻吟起来。凯茜小姐便到一旁摘莓子玩去了。
到家后,主人询问约会的情况。凯茜和我都知道少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