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诸天大殿。
一层一层弯月形的阶梯不断往上延伸,两侧巨大高耸的柱子通向了星空一般的穹顶,站在大殿内抬眼望去,只有星尘满眼,仿佛站在夜幕之下。
可此时,不过是朝阳初升,露水满山。
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吴端,站在了第一级台阶前,白骨长剑被他握在手中,抬头朝上面一看,一座足足有三十丈高的周天星辰圆盘,被竖立在最后一级圆台上。
一道身影,已经在星辰盘前伫立了许久。
“咳咳咳。”
眉头一皱,吴端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一下咳嗽了起来。他想起大半月前,九头江江心那一战,只有满脸的苦涩。
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
平心静气,吴端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他一阶一阶迈步而上。越上越高,身形也就越显渺小。寂静的大殿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横虚真人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运行着的周天星辰盘上。
即便是他,站在此盘之前,亦有一种微小如尘土之感。
一粒又一粒的星光,无数,依照着亘古以来的原始轨迹,自星辰盘上划过。从这星辰盘上,仿佛能看见宇宙千万年来的衍化,窥见不久之后的未来。
横虚真人的目光,也虚无至极。
“徒儿拜见师尊,不知师尊唤我何事?”
一直走到最上面,吴端终于停住了脚步,望了横虚真人的背影一眼,躬身行礼。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光听声音,便能察觉出吴端气息略有混乱:“周身气脉虚弱,灵气行至心肺处有淤塞,右臂有三处剑气残留。你近日曾与人交手,还受了伤,怎么如此不小心?”
横虚真人一向洞察这昆吾山上所有事情,仿佛事无巨细,都无法逃脱他这一双眼睛。
吴端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去,躬身道:“徒儿羞愧。”
“是他?”
横虚真人略略思索片刻,便直接问了一声。
至于这“他”字……
在吴端听来,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徒儿自己学艺不精,竟连境界不如自己的人都打不过,乃是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责罚?”
横虚真人笑了一声,目光终于从星盘上移开。
在他回转身的一刹那,三十丈高的星盘,竟然霎时化作无数水银一样的东西,疯狂流转着,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冲向了横虚真人的后背!
“轰!”
空气之中,仿佛有震颤的巨响。
可实际上,半点儿声音也无。
水银一样的液体,霎时间隐没在横虚真人的后背,那巨大的星盘,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无踪。
横虚真人迈步,朝台阶下走了一步。
“不过是同门之间的较量,弟子输了我便要责罚,这昆吾还有什么意思?你有好胜之心,并无什么过错;找他挑战,也无什么过错。你错在实力太弱,却不自量力。”
前面是温言软语,后面的话却利如一把钢刀!
偏偏,横虚真人还是那淡漠通达的眼神,并未多看吴端一眼。
吴端仿佛被人迎面甩了一巴掌一样,狼狈不堪。
横虚真人却似半点儿也没察觉到这样的狼狈,抑或……
根本不在意。
他朝下走着,道:“我今日观星象,十九洲蜉蝣朝生朝死,事出诡异,只怕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事在西海,你即刻出发,去西海查探情况,随时禀明。”
“西海?”
吴端微微诧异,又听闻有至妖至邪将出,顿时皱眉。
关键时刻,身为昆吾弟子,他倒也不含糊,双手抱拳,干净利落地行礼:“徒儿领命!”
横虚真人微微点了点头。
吴端退后几步,才转身从大殿上慢慢走出去。
出了大殿,外面便是高高的云海广场,与崖山的灵照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来得更仙气缥缈,乃是悬于昆吾山绝顶之上三百尺,夜可手摘星辰之处。
吴端走出来,停住,回望整座昆吾诸天大殿,但见渺渺云气渐渐合拢,将它隐在了世人难以触及的地方。
昆吾……
昆吾……
无端地,心底一阵苦涩。
吴端脑海之中,陡然闪过当日谢不臣的一言一语,握着白骨剑的手,骤然握紧。他咬紧了牙关,只在那一瞬间,化身一道凌厉的红光,一下从高空跃出,直奔西海而去。
西海,大梦礁。
通道之中,见愁持斧而立,神情冷峻。
谁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陶璋忽然消失,曲正风却似早有预料一般,遁身而去,留下他们这边几个人,面临着来自巨石的威胁。
不过好在这里都是修士,虽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可等到反应过来之时,这些巨石也都不是问题了。
最后一块巨石,带着金光奔袭而来。
见愁面无表情,直接一斧头抽了出去,带起一道残影!
劈空斧!
第一道残影,还在见愁的身边;顺着看下来,第二道残影,却诡异地到了见愁前方三尺处;第三道斧影,直直撞向了那一块巨大的石头!
“轰!”
霎时间,碎石乱溅!
那一道斧影消失在了与巨石的撞击之中。
众人回头一看,那一把斧头,还在见愁的手中,从来没出去过,除了——
救卫襄的那一次。
除了还在滚动的碎石,整个通道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因为巨石飞起而形成的乱流,也终于温顺了起来。
大海,像是初时一样,将所有人包裹在其中。海水流动的方向并不固定,仿佛在呼吸一般。
见愁持斧而立,斧刃向下。
斧面古拙的狰狞图纹,被海水的波纹映照,竟透出一股灵动之感。
她望向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卫襄从始至终都以一种惊叹的目光,望着见愁。一见危机暂时解除,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见愁持着的那一柄巨斧,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巨斧,看上去锈迹斑斑,格外可怖。看着平易近人的见愁前辈,一旦拿起巨斧,便仿佛变得冷硬了许多,眉眼之间都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淡漠之感。
“原……原来见愁前辈用的是斧头……”
卫襄磕磕绊绊地说着,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旁边的姜贺小心地看了一眼见愁的脸色,发现她没有任何发飙的迹象,才拍了拍自己胸口,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愁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想搭理,也就没说话。
这一眼,看得卫襄心惊胆寒,顿时止住了自己朝着见愁接近的脚步,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拿斧头!
好帅!
拿的还是大斧头!
好威猛!
她梦想之中的道侣,便应该是这样一个持斧的英雄!
浑身肌肉遒劲,手臂抬起来,便能坟起一座小山。巨斧挥动之间,则有搬山卸岭之力。脚步落地之时,当如地动山摇……
完美!
强大的……
女人?
还从没见过。
卫襄心里虽然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带着十足的好奇与狂热,却半点儿也不敢接近见愁,她乖乖凑到了莫远行的身边,只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发光一样的眼神,看着见愁。
见愁只觉得后脑勺发冷,像是不断有人在自己后面吹凉气儿。
姜贺传音道:“大师姐,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这还用你说?
见愁一看那眼神就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唉……
只怪我太帅?
见愁琢磨了一阵,还是甩开了杂念,走了两步,伸手按在石门上,一动不动。
卫襄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连忙道:“这门寻常手段开不了,我发现这礁石下的门时,便已经试过了,没有成功,而后才找来两位师兄与我一起。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撞上了那个奸邪之辈!”
一说到陶璋,卫襄便咬牙切齿。
听卫襄这么一说,见愁思考了起来:望江楼的弟子发现此处是巧合;他们三日后来,撞上陶璋是巧合;可陶璋出现在此处,却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这座石门后面,应该有秘密才是。
一念及此,她越发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座石门十分简单,通体灰黑,没有赘饰,只石门四角之上有一些奇怪图案。
下面的两角,雕刻着高低起伏的线条,像是流动的波纹;上面的两角,则盘踞着一朵一朵古拙简单的云纹,重重叠叠,十分复杂。
一者在下,为水;一者在上,为天。
这是什么意思?
“大梦礁,得名自远古,听闻有上古神兽在此大梦一场,一梦不醒。”
这是莫远行的声音。
见愁回头看去,莫远行也皱着眉头走了上来,显然一样迷惑不解:“不过,都只是传说了,若非我这徒儿发现,只怕谁也不知道这岛礁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一座石道。只是如今石道封闭,我们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曲前辈跟了进去,现在该如何是好?”
脑海之中闪现的,是曲正风在说“你开门,我们退后”时候,他脸上掠过的那一道笑容。虽觉得此事总有哪里不对劲,可见愁却是相信曲正风的。
一个元婴巅峰,一个是初次结丹,又是在陶璋自鸣得意,自以为计成的时候,约莫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见愁有心想用自己得自青峰庵隐界的那一枚“翻天道印”试试,却碍于这许多人在场,不好施展。
正自沉吟之时,又一道传音过来。
还是小胖子姜贺。
“这种事二师兄处理过许多,大师姐,我看这望江楼的莫老头不像是什么好人,二师兄不跟我们先商量好,必定有自己的把握和计划,我们不如到外面等他。”
见愁凝眉,想起这一路来莫远行的表现,最终一笑。
她没看姜贺,回头道:“曲师弟虽孤身入内,可实力却有元婴巅峰,此处诡异,我等既然无法入内,不如先上岛礁,再寻人探听一下此地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外如是。不知莫长老以为如何?”
莫远行没想到见愁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看了眼前这道石门一眼,道:“老夫还有两名徒儿在里面,生死未卜,如何能放心?就这样走掉,老夫绝不同意!”
说完,他眼神一冷,竟然在这一刹那御剑而起!
莫远行的剑,三指宽,三尺一寸长,通体透白,如冰霜铸就。
起剑时,脚下斗盘展开。
见愁一看,两丈有余。
一道灵光,自莫远行眉心溢出,一枚复杂的道印在斗盘上一闪而逝!
一剑出,以此剑为始,一道冰凌霎时自剑尖凝结而出!
冰借水势,又在海中,见愁等人但见一片冰雪自莫远行剑尖倒卷而出,顺着水流的方向迅速凝固,一时成轰然之势,朝着那两扇石门撞去!
“嗡嗡……”
只见石门四角,那水波云纹,竟然像是活了过来一样,齐齐朝着中间一合!顿成四角之形!
自莫远行剑尖而来的恐怖攻击,无巧不巧,竟然正好撞在这水波云纹围成的四角之上!
无数的冰雪,如尖刀利剑一样,发出金石之声!
然而,撞在那四角之中时,却仿佛泥牛入海,只起了一阵隐约的波纹,便被吞没无踪……
刀剑冰雪去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这一幕,看得见愁瞳孔一缩。
这水波云纹,竟然如此诡异!
在吞没了莫远行的攻击之后,水波云纹像是吃饱了一般,竟然朝外猛然鼓动了一下,仿佛打了个饱嗝。
周围海水,泛出了淡淡的波纹。
瞬间,见愁只觉头皮发麻,一种极端危险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毫不犹豫将斧头一甩,断喝一声!
“走!”
通道之中的四个人都不是傻子,霎时间逃命一般,化作四道流星一样的光线,齐齐冲出了通道!
见愁站在天明斧之上,一道一道的残影在空中闪动,却与别人的流光不同。
在冲出通道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望去——
石门之中的那四角水波云纹,在鼓动平息之后,竟然重新朝着四角扩散回去!
于是,一阵令人胆战的白光,从石门上狂射而出!
之前被石门吞进去的那无数刀剑冰雪,竟然都被吐了出来!
威势巨大,十倍不止!
同样因为好奇转身看去的小胖子,一见此景,吓得险些摔了一跤,哇哇怪叫一声,脚下的赤光在极快的情况下,竟然又快了一分上去!
“咻!”
深蓝的海水之中,射出一道离弦的红箭!
背后滔天的白光,仿佛要灼瞎人眼一般,疯狂地扑了出来!
见愁心念一动,眉心祖窍之中光芒大放,一丈多的斗盘陡然出现,在这深海里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天明斧上的图纹,顿时扭曲了起来,一时之间,见愁身周竟仿佛有万鬼咆哮之声!一经催动加持,天明斧便呼啸而出,竟然在霎时间追上了先前跑出去的小胖子!
头顶上,一层一层的海水里,透出海面上的天光来。
见愁不再犹豫,直接往上一冲!
“哗啦啦!”
浪涛四起!
见愁乘斧而出,直接冲破了这茫茫的海面!
小胖子随后出来,大叫道:“师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快?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砰!”
身后又是一声响。
这一次,是莫远行拽着惊魂未定的卫襄出来了。
见愁已经凌立于海上,身周鬼影幢幢,看着骇人至极!
她一张白皙的面庞,隐在那怒号的鬼影之中,越发冷凝。
回首一看,岛礁上竟然还站着人。她直接一道里外镜拍过去!
“还不快躲!”
岛礁上的众多望江楼弟子,过了初时的惊骇,这才纷纷逃命一般御器而上。
深蓝色的海面下,铺天盖地的白光,已经近在眼前,眼见着就要冲破海面了!
有几个动作慢的望江楼弟子,只觉脚下的岛礁都颤抖起来,有一阵汹涌的寒气,仿佛自他们立足之地冒出,要将他们冻在那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琉璃金光自空中打来,威势惊人!
几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旋转着的一道圆盘金光从岛礁上打飞出去!
“咔咔咔!”
就在众人被打飞出去的那一瞬间,白光已然冲出了海面!
突出于这海面上的一座黑色岛礁,霎时间被封冻起来,变成了一片雪白!
从石门之中发出的攻击,还未停止……
以岛礁为中心,冰冻的范围不断扩大,见愁只觉这一片雪白,仿佛是滴入净水之中的一点墨汁,霎时间便扩散了开去!
西海之上,一片冰封!
海水一片一片被封冻了起来,足足扩散出去有百丈远,才渐渐慢了下来,一点点止息……
“咚咚咚!”
接连的几声落地声!
那几名被见愁里外镜抛飞出去的望江楼弟子,这才轰然砸落在封冻的冰面上,朝外面滚了几滚,险险止住。捡回一条小命的几人,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从冰面上起身,避之不及地御剑飞起,这才有一种真实的“我还活着”的感觉。
之前砸飞出去的琉璃金光,缩小之后,化作一面圆镜,终于飞回了见愁的手上。
她一手接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无数人,顿时用一种残存着惊骇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感激。
若无见愁方才在危急时刻的一拍,只怕现在几名望江楼弟子已经被封冻在了冰面之下!
四下一望,目之所及,无不是雪白的一片。
只有更远更远的海面上,才有大海的深蓝色露出。
一击之力,恐怖至此!
很明显,这是石门在吞入了莫远行的一剑之后,以十倍百倍之力,将此剑奉还!
一道赤色的毫光自南而来,眨眼间就已经到了这一片封冻的冰面之上。
见愁脚下的斗盘已经开始缓缓隐没,天明斧之上的幻象,终于化作了一阵烟雾,缩回了无数的图纹之中。
看上去,见愁就像是站在一柄铸纹奇特的巨斧之上罢了。
在经过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之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心有余悸的目光看着她,即便是她站在这有些不合她女修身份的天明斧之上,所有人亦觉得她有淡漠傲岸之姿。
风吹动衣角,方才那惊险的一幕犹在心中。
见愁浑身的紧绷还未放下,忽见得眼前毫光乍落,不由得目含冰霜,抬眼望去。
一名身穿藏蓝道袍的男子,站在一柄散发着赤红光芒的狰狞白骨剑上,负手而立,脸色有一种奇异的苍白,不过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孤傲之气。
吴端正在西海之上查看,忽然察觉到有异动,所以迅速赶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如此惊人的一幕。
如今十九洲,竟然还有人用这般鬼气森森的法器……
是个女修。
见愁只从这人和这人的白骨剑上,便感觉出了一种外露的恐怖气息——
与曲正风有些相似。
她正自皱眉,却没想旁边的莫远行一眼认出了此人,连忙飞身上前来一拜:“望江楼莫远行,拜见昆吾吴端前辈!”
“莫远行?”
吴端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去。
这时,他才发现这边竟然还有几个人,最扎眼的,便是旁边那个同样脚踩一道红光的小胖子。
这人他认得。
那一瞬间,吴端竟然忘了还有莫远行,只瞧着姜贺,一皱眉。
似诧异,似忌惮。
“崖山?”
而旁边踏在天明斧上的见愁,看了恭恭敬敬的莫远行一眼,又看了一眼白骨长剑上长身玉立,有天人之姿的吴端,顿有一种恍惚之感。
——昆吾?
吴端注视着姜贺的目光,终于又转了回来,落到了见愁的身上。他打量了见愁许久,想起自己先前远远看见的场景。
以吴端的修为,自然能看出见愁如今不过只有筑基中期,可刚才冲出海面之后,竟然还有余力,直接一镜拍出,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几个废物救下,足可见其心智与手段。
还有……
这一把天明斧。
外面人不知道的消息,不代表昆吾也不知道。
先前是没看见姜贺,如今各种信息一对,吴端顿时眯了眼。
他舌尖一卷,一放,看着见愁的目光,陡然奇异极了。
“虽十三日筑基,却有天盘,力压我昆吾谢师弟,若是吴某没猜错……阁下当是崖山门下,见愁师姐?”
见愁师姐?
一时间,见愁有些诧异起来。
在她看来,昆吾乃是与崖山齐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更加可怕的门派。如今一名修为甚高的元婴期弟子,竟然开口称自己为“师姐”。
崖山的名号,有这么好使?
见愁眼底藏了几分隐晦的迟疑,望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对方面上虽有倨傲之色,可神情之中,其实并无傲慢,而且……
这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打量。
见愁也说不清这眼神到底是友善,还是敌视。
既然对方打了招呼,她也不好不还礼,只站在天明斧之上,一拱手:“崖山见愁,久仰吴端道友之名了。”
一看就知道,见愁其实是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
修界所谓“久仰”,都是瞎扯淡。
吴端自己也清楚,却没计较,不过听见一句“吴端道友”,只觉来得生疏。
他环顾一圈,又看了看脚下,笑着问道:“方才远远在海面上,发现这边有异状,我便直接赶来了,未料想正见得师姐出手,却是好一阵惊艳。崖山这两年,果真是人才辈出啊。只是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何事?”
“道友过奖,我与两位同门乃是奉师命来查望江楼弟子失踪之事,不想礁石下有异,如今才闹出了这个场面,倒不是什么大事。”
见愁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
倒是吴端听了,挑眉一看她身边,周遭所见,再无第三个崖山弟子,不由奇怪:“两位同门?不知另一位是……”
“乃是我崖山曲正风师弟。”
见愁淡淡答道。
曲正风。
这名字,于元婴期中的修士而言,简直像是一个魔咒。
那个一百多年没有突破境界,一直霸占着元婴期修士第一名头的人,吴端乃是元婴后期不假,可才刚进阶没有多久,难以与曲正风相比。
谁没个争强好胜之心,如今听说曲正风也在此处,吴端不由得来了兴趣,却没看见他人。
一旁的小胖子姜贺听见,也凑了上来,上下打量吴端。
昆吾吴端的名头,在崖山混了这么多年的“元老”姜贺自然听过,他上来解释道:“二师兄还在下面,跟着人一起下去了。吴师兄大名我也听说过,乃是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按理说应该镇守在昆吾,怎么吴师兄现在出现在西海?”
方才他直接问了见愁等人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情况,姜贺这样问,也无可厚非。
吴端想起师尊吩咐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他道:“师尊测算天机,察觉十九洲大地上出了一些异事……所以,派我来西海查探一番。”
异事?
这话说得真是含混不清,显然是吴端不想让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来。
吴端觉得,“至妖至邪”这等容易引得人心惶惶的事情,在不确定之前,还是不要说的好。
见愁等人听见“异事”两个字,却都忍不住齐齐望了望自己脚下。
显然,大家都在怀疑今日遇到的事,便是所谓的“异事”。
黑压压的天空低沉,阴阴欲雨。
整个天穹,都仿佛要倒扣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一样,黑色的礁石在封冻的冰面下,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只因为莫远行之前莽撞的一击,便令石门反击,造成这种后果……
现在,麻烦可大了。
这冰层如此厚,又不知石门之外是什么情况,已经入了那莫测石门的曲正风与陶璋,又要如何出来?
见愁一看冰面,便不由想起这件事来,皱紧了眉头。
吴端也在打量下面,他倒是在登天岛上查过了一些相关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说有什么异事,如今自己看见的唯一异事,也就是眼前这一件。
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吴端思索了片刻,对见愁拱手道:“如今已有四人被困于石门之中,崖山曲师兄的实力,吴某敬仰已久,若是他在里面,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五夷宗陶璋此人,实力虽微,却并非善类。其恶名,我等却是早有耳闻,不好对付。为防万一,不如我下海查探一番,还请见愁师姐带人在此冰面之上稍候片刻。”
如今见愁等人的修为都不高,莫远行又有古怪,吴端的来意,见愁等人虽不能明白,但此刻看吴端的态度,着实比莫远行要可信得多。
姜贺小胖子对见愁传音道:“虽然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不喜欢昆吾的人,不过看这个家伙,似乎还可以相信。他有元婴后期的实力,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最强的,又身在昆吾,兴许对那石门有办法。”
其实,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她眼神奇妙地看了一眼小胖子姜贺,忽然觉得这一位八师弟的想法总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直接将双臂在胸前交叉,抱住自己,战战兢兢道:“大……大师姐你别这样看我,简直跟二师兄一样可怕!”
有吗……
其实见愁觉得,曲正风有时候虽然给人一种不是很好相处的感觉,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好相处。
看来,还是自己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不了解他的秉性。
看看小胖子,这都吓成什么样了?
见愁心里感叹着。
吴端听见姜贺的话,约莫猜到他们在相互传音,倒也没出声,只在旁边看着。
姜贺一副怕兮兮的模样,见愁也没多解释,只凉凉地收回了眼神。
她看向吴端:“吴师弟肯出手相助,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如此诚依吴师弟所言,便静候吴师弟佳音了。”
从“吴端道友”一变成为“吴师弟”,这态度的改变谁都听得出。
吴端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越发浓厚了起来。
天下的天才,都总有几分孤傲之气,与寻常人不同,才能称为天才。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在门内接触过的天才,包括他自己,无一不是有几分脾气。便如那惹人厌恶的谢不臣,更是谁也不爱搭理,每日不是在江心体悟剑意,便是在地火坛修炼。
可是眼前这一位崖山的“见愁大师姐”,却让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吴端看着见愁,一时有些久了。
见愁眉头微微拧紧,咳嗽一声,提醒道:“吴师弟,怎么了?”
“嗯?”
终于回过神来了。
吴端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为这种事出神,他倒也没隐瞒,笑着道:“让见愁师姐见笑了,不过是鲜少接触崖山的同道,初初接触,心有惊讶,觉得崖山果真与众不同。”
这话倒是奇怪。
见愁有些不解。
吴端洒然解释道:“见愁师姐温文有礼,平易近人,没半点儿架子,与寻常所谓‘天才’之人,并不一样。吴端一时心有所感,所以出神了。似我昆吾谢师弟,万万没有见愁师姐这般好亲近,易相处。”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吴端,眼神里的淡漠加了一分。
谢师弟……
无疑是谢不臣了。
吴端说完,直接拱手道:“闲话便不多说,吴某先下海查看。”
见愁也一拱手,目光落在吴端的白骨剑上,但见白骨剑上流光一闪而过,吴端便已经直接从封冻的冰面边缘处入海,消失不见。
姜贺小胖子慢慢凑过来,摸着自己的下巴,咕哝:“这人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怎么说?”
见愁看了旁边面色奇怪的莫远行一眼,问道。
姜贺道:“昆吾横虚真人座下有十二亲传弟子,吴端算是其中修行比较早的,听闻向来处事霸道,不近人情,多有昆吾傲气。怎么我今日看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难不成是吃错药了,或者……被人揍了?”
“……”
无话可说。
见愁往日从未接触过昆吾之人,不知昆吾之中横虚老怪的真传弟子到底是什么脾气,只是她如今发现,吴端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很奇怪。
没有敌意,可也不像是友善。
在提到她与自家“谢师弟”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复杂。
谢师弟,谢不臣。
天才,难以相处?
这跟见愁往日记忆之中的谢不臣,却不是同一人。
他曾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却熟读“四书五经”,遭逢大难之后虽沉稳了许多,却也绝难算得上是“难以相处”。相反,谢不臣彬彬有礼,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周全又妥帖……
不知不觉,昔日的谢不臣,便逐渐被她脑海之中的记忆片段给拼凑了起来。
再一想方才吴端那含义万般复杂的话……
见愁不禁抬首远望。
人站在天与海之间,仿佛一只孤独的海鸟,将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中穿行。
她倒不知道,谢不臣竟然变了个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在谈论他显于外的名声之外,第一次真正地提起这个“人”来。
那一时的感觉,真如这即将倾覆的天幕。
众人眼见着见愁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也不敢打扰。
她脚踏天明斧,悬浮在海面上,这般沉思的模样,倒有一种难言的沉重。
不远处跟在莫远行身后的卫襄,望着见愁,眼底简直要冒光了。
果然是传说中的天才女修!
沉思的样子也好帅啊!
她轻轻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眼底的狂热已经难以抑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瞧见了旁边的姜贺,毫不犹豫地一蹦,来到了姜贺身边:“姜师兄!”
姜贺吓了一跳,险些蹦起来,侧眸看她:“干什么?”
“这个……也不干什么……”卫襄脸红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自家师尊,见对方没注意到自己,便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道,“那个……就是想知道,崖山的女修都像见愁师姐一样帅吗?”
“……”
这一瞬间,姜贺直勾勾地盯着这个陷入了崇拜之中的卫襄,忽然生出了一种“大师姐误人子弟”的错觉。
他沉痛地开口:“我们崖山,只有大师姐一名女修……”
所以,不是每个女修都像大师姐一样帅,好吗!
不对……
什么时候“帅”已经成为评价女修的用词了?而且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违和……
我的审美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姜贺忽然有点儿纠结起来。
更纠结的在后头,卫襄闻言,竟然半点儿不为“崖山暂时只有一名女修”而惊讶,只有惊喜!
“那你们崖山还收新的女修吗?”
她眼底一片亮光,如同璀璨的宝石。
姜贺一触到这样的目光,却是心底一阵抽搐:完了,完了!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审美被大师姐带偏的孩子……
崖山无女修的传说才被打破,却偏偏是个这么有英雄气概的大师姐,以后大家都以大师姐为榜样,进来的女修都会走什么路线啊?
忽然觉得心口好疼。
姜贺有种仰天哀号的冲动:人家期待的其实只是小鸟依人的同门啊!
完了,再这样下去,以后崖山如果有女修入门,难道都会被大师姐影响,改用斧头吗?
姜贺脑海之中一下出现了一幅画面。
见愁师姐一斧头威风凛凛地将一名崖山同门劈下拔剑台,就像她当初一言不合就拔腿的时候,那么干脆果断、凶残暴力!
同门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终于摔在了地面上。
他抬头一看,地面上不少人都在围观自己。
一柄斧头,两柄斧头……
一名女修,两名女修……
所有的女修都持斧,微笑着看他……
娘呀!
太可怕了!
姜贺小胖子的眼神,终于变得惊恐起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快说呀,你们崖山还收女修吗?”
虽然知道崖山收徒弟的门槛高,听说没有一名女修能跨过这个门槛,所以有了崖山不收女修的传言。
但是……
万一呢?
见愁师姐已经是崖山的女修了,证明崖山是收女修的,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啊!
眼看着自己的徒弟竟然都跑去问人家崖山收不收女修了,旁边望江楼长老莫远行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听见这一声的卫襄,霎时间背后汗毛直竖。她尴尬地回过头去,终于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的师父。
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抓了小辫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将头垂下去,乖乖回到了莫远行的身边,不敢再说话了。
这边的姜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朝见愁的身边缩了缩。
那什么,见愁大师姐与人打架的风格虽然太剽悍了一些,但这种时候,却格外让人有安全感啊!
呜呜呜,不愧是我崖山的大师姐,我等的保护伞。
大师姐我要拥护你!
见愁方才也听见了那些对话,心里便是一声长叹,假装自己还在沉思之中,懒得搭理。
现在感觉到了姜贺的接近,她侧过头看了一眼,嘴唇一勾,正想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拧,手一抬,里外镜已经握在手中!
“砰!”
一道巨大的破冰之声!
封冻足有百丈的冰面上,一个巨大的破口陡然出现,冰屑纷飞!
暗蓝色的剑光在这阴沉沉的天幕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璀璨。
冰面下的礁石,齐齐碎裂,迸射开去。
一道流光自海底飞冲而出——
玄袍染血,被风吹动之时,抖出一片血珠,红得刺目,洒落在了半空中,冰面上。
曲正风!
他从冰面下直冲而出,后面竟然还有三条人影先后跟出。
见愁仔细一看,曲正风手里竟然拎着一根散发着蓝光的绳子,将三人如系粽子一般,系在了一起。
如今一出冰面,他直接抬手一扔,那散发着蓝光的绳子,顿时消失。被系着的三个人,齐齐被他从半空中抛落在冰面上。
“咕咚咚……”
滚落出去。
这动作,太过随意,仿佛半点儿不在意这三人的死活。
其中一人,见愁认得,分明是陶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此刻浑身是血,已经昏厥过去。
其余两人身穿望江楼的衣服,约莫是之前莫远行那两名消失的弟子。
莫远行一看,顿时大叫了一声:“老五老六!”
他俯冲下去,查看他们的情况。
半空之中的曲正风,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前方,那随后才从冰面之下冲出来的昆吾弟子,吴端!
吴端脚踩白骨长剑,脸上的神情颇为凝重,才一冲出,便立刻停住,悬浮在冰面上,对曲正风道:“曲师兄,方才乃是误会,我……”
“误会?”
曲正风的声音,冷肃而冰寒。
他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吴端。肩膀上有一道血痕,似乎是为人所伤,玄袍上也有一个巨大的破孔。
“轰隆……”
天际有雷声传来。
狂风席卷,大雨将至。
曲正风抬手,将厚重的玄色衣袍一揭。
宽大的衣袍被这海面上的狂风一吹,顿时鼓起,被风吹远,缓缓飘落在了海面上。
“唰啦啦……”
大雨来了。
密集的雨点,像是豆子一样,砸在了曲正风的背上。
除却一点儿新鲜的血痕之外,他背上,竟然有一道从前胸蔓延到后背的狰狞旧伤!可怖的疤痕,似乎已经经过了多年岁月,却不见消散。
这一位崖山曾经的大弟子,如今的二师兄,沉稳妥帖,堪称温文尔雅。
只有这衣袍一揭……
似乎,才暴露了什么秘密。
那一刻,见愁也说不清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只看到,曲正风的头发被这暴雨打湿,雨水顺着他的脊背落下,肩膀上新伤的鲜血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将狰狞的旧伤染红!
风里,有一声冷笑。
曲正风缓缓抬手,将海光剑握在了掌中。
他望着如临大敌的吴端,只缓缓吐出两个字——
“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