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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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避不开的明天

有没有读过?

盛清让大半张脸陷在阴影中,唯有一只眼睛迎着照进车内的落日余晖,细密睫毛蒙上一层光亮。“那不重要。读没读过,都是我避不开的明天。”

他声音一贯的不急不忙,但今天这稳妥里,却又藏了零星的无可奈何。

避不开、逃不掉,这才是事实,是属于他的命运,这与宗瑛今晚离开后就可以彻底撤离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他已经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天一亮,他还是会被拽回这里,他有他的轨道。

夏季天光再长,终归也要迎来黑夜。

礼查饭店餐厅里几乎坐满了客人,窗外是隐没于黑暗的外白渡桥,百老汇大厦在西面沉默地矗立,对面是成片的各国领事馆。如果没有记错,十几天之后,这里就不再是乐土。日本人占用百老汇大厦,洋人们纷纷避入租界,礼查饭店也会因客源骤减难以经营。

快十点,隐约可以听到舞厅里传来的乐声。

盛清让低头看表,同宗瑛说:“我们该准备走了。”

“去哪里等?”宗瑛问。

“人少的地方。”免得吓到无关路人。

“这里就很好。”宗瑛起身将椅子推入,“礼查饭店这幢楼在我的时代仍在使用,只是改了名字,叫浦江饭店。”她抬眸讲,“你跟我来。”

宗瑛白天逛得很仔细,一楼有条并不算宽敞的弧形过道,在现代作为历史展品长廊使用,非常冷清,遇到人的概率很低。

大约还剩五分钟,他们站在相对封闭的过道里,耳畔是若隐若现的歌声。

宗瑛背挨着墙面,盛清让就站在她对面,两个人不知谈什么好,时间过得很慢。

外面一首歌终于唱完,宗瑛将手伸给他。她的手瘦长,有力;他的手宽厚,温暖。

紧握的双手,像开启另一扇门的钥匙。

十点整,有现代着装的饭店工作人员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墙面上多出了数面展框——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讲的都是过去。

回来了,宗瑛紧挨着墙面的肩膀似乎松了一下。她没有松手,反握住盛清让的手带他走出长廊,一路带到饭店前台。

“还有房间吗?”“有。”“给我开一间房。”“只剩名人房了可以吗?”“可以。”

盛清让立在一旁,看到的是她的侧脸。她不说话的时候唇始终紧闭,侧脸线条有一种利落明晰的美感。

突然她同前台说:“请尽量安排无烟楼层。”

前台答:“好的。”

盛清让不落痕迹地敛了下眸。

“请出示身份证。”

宗瑛摸出钱夹,递去身份证。前台又抬头看向盛清让,“这位先生呢?”

宗瑛说:“我一个人住。”

前台快速做好信息录入,“一千五百八,押金八百,请问现金还是刷卡?”

宗瑛翻出几张现金,又拿出银行卡给她刷,输完密码,POS机快速地吐出单子,前台撕了一张让她签字。宗瑛挨着台子迅速签完,前台递了张房卡和押金单给她。

她接过房卡却不着急入住,径直转身往外走。出了门,迎面就是俄罗斯领事馆,外白渡桥通体发亮,东方明珠和环球金融中心在黑夜里灯火通明——

真正的不夜城。

她步子很快,盛清让就走在她侧后方,也不问她要去哪里。

终于她停下来,摁开一扇玻璃门。里面摆着几台机器,她在其中一台ATM机前驻足,置入卡片,机器提示输密码。

盛清让看她按了六个数字,914914,想起他曾经借用过的那把黑伞。伞面印莫比乌斯环,底下一组数字,也是914。

单纯执着的人,他想。

ATM机吐出两千五百块,宗瑛留了五百,其余的全给了盛清让。

她讲:“以防万一。”又补充一句,“省着用。”说完将钱夹揣进口袋,推开玻璃门。

不早了,北外滩行人寥寥,下过雷阵雨,南风潮湿凉爽。两个人折回浦江饭店,上楼进门,宗瑛摸到取电盒,将房卡插进去,屋里虽然亮起来,却是一种复古的昏暗。

她转头同盛清让讲:“明天早上退房,你将房卡和押金单一并给前台。”说完提着纸袋进入洗手间,迅速换好衣服出来,将纸袋还给盛清让,“盛先生,你今晚就请歇在这里,不要去公寓了。”

公寓那边情况未知,他今天确实不便出现。宗瑛的安排,合情合理。

盛清让接受了。他说:“是我麻烦了你。”

“计较这个没有意义。”宗瑛又抿起唇,大概在思索怎样告别。屋里安静得发慌,古董家具散发着欲说还休的迷离味道,对面的这位先生与它们仿佛是一体的。

时间嘀嗒嘀嗒地催,将人的心率催得愈发急促。

盛清让突然伸出手,打破沉默很郑重地道别:“那么……宗小姐,再见。”

宗瑛唇瓣微启,最终伸出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说:“时局动荡,请你保重。”

她说完仿佛松了口气,转过身就往外走,连送出门的机会也不给对方。

盛清让打开门,看她挺拔的背影在半明半昧的走廊里愈走愈远,最后拐个弯,不见了。

他回到房间打开纸袋,里面叠放着荼白衬衣与黑长裤,还有两根拆下来的别针。

取出别针,盛清让对着昏暗光线用指腹压开它,尖利针头就露出来,但再往里一压,针尖收进去,是蓄积着力量的平和,很像他看到的宗瑛。

他起身打开阳台门,看到宗瑛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沿苏州河畔驶出去,最终消失在申城茫茫的夜色中。

薛选青在699号等着宗瑛。

她七八天前就察觉到了宗瑛的异常,因为宗瑛的心思看起来更重,精神状态也非常不好。作为有特殊交情的朋友,薛选青不可能同她家人一样放任着不管。

就在她等得几乎要冒出放弃念头时,宗瑛进屋了。

宗瑛说:“你怎么来了?”

薛选青听到声音几乎要跳起来,但她克制情绪,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宗瑛按开客厅里最亮的灯,才看清楚沙发旁边摆了一只勘查箱,另有一只纸箱,里面放满各种物证。

她问:“怎么进来的?”

“撬锁进来的。”薛选青终于站起来,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风平浪静地据实回答,又以同样的语气问,“你到哪里去了?”

好言好语的询问,透着关切。

宗瑛答:“去崇明过了个周末。”

“去崇明。”薛选青重复了一遍,“很好啊,那备勤时间为什么关机呢?”

“手机坏了。”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队里报备?”

宗瑛略略仰起头,瞥一眼顶灯又低头敛起下颌,自顾自地叹息一样说道:“不想打,我很累。”

“好。”薛选青暂时放过她,指了那个已经被撬开的锁说,“它为什么从里面反锁了?你家住了鬼吗?”

宗瑛回头看它一眼,说:“我跟这件事无关,我不知道。”

“好。”薛选青又说了一遍,“那么没关系,我自己查。”她俯身捡出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的是上次宗瑛收进物证袋的马克杯,“我有九分的把握能够确定,这件事同上次你家里进人有关联,我只需要核对一下——”

她指着门锁接着讲:“那个反锁扣上的指纹,同这只杯子上的是不是一致。”

宗瑛深深叹了口气,“你说过不过问我不愿意讲的事情。”

“可你还当我是朋友吗?遇到问题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扛着很像英雄是伐?”

宗瑛唇抿得更紧,过了好半天,她讲:“这跟逞强无关。”有些事注定只能自己吞咽承受,别人能分担的只有担心与忧虑,可那无济于事。

看她这个样子,薛选青的情绪快要压不住了,这时候她手机乍响。

她接起来,那边语气急促又激动,“青哥,有动静了!刚刚查到宗老师的身份证在浦江饭店开了一间房,是不是要马上去找她?!”

薛选青胸膛里压着的一股气再也压不住了,她挂掉电话看向宗瑛,“你既然已经回了公寓,那么一小时前你为什么要去浦江饭店开一间房?”

宗瑛后牙槽压得更紧,咬肌绷起来。

她讲:“我身份证丢了。”

“丢了?那么是别人拿你身份证去开房?”薛选青语气咄咄逼人起来,放下物证袋上前两步就紧抓住宗瑛手臂,“那么我们马上去浦江!去看看谁拿了你的身份证,问他要回来!”

“薛选青!”

“宗瑛!一个谎话需无数个谎话去圆!”她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是在逼你,但我——”

薛选青突然说不下去,但她拽紧了宗瑛便不罢手,仿佛今晚一定要得个结果。她费尽了力气将宗瑛揪进电梯,按到一楼。电梯下行过程中,宗瑛无声地闭上了眼,她讲:“薛选青你抓错了重点,你在意的那件事,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宗瑛眼里,薛选青关心的是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可薛选青现在揪住不放的,却是盛清让这个陌生人。她并不想将盛清让卷进她烂泥一样的生活。

薛选青将她揪出电梯,打开大楼门的刹那,却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公寓路上,下来一个人。

法国梧桐叶在潮热夏夜里发出簌簌声响,薛选青认出下车的人——宗庆霖,宗瑛的父亲。

她心里一撮火骤然蹿得更旺,却松开了紧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发往旁边一站,余光瞥向宗瑛的脸。

宗瑛当然也认出他来,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庆霖一声:“爸爸。”

宗庆霖目光扫过她们两个人,半天说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选青没好气地别过脸。

最终宗瑛转过身,摸出钥匙刷开门禁,拉开门请他们进去。

宗庆霖先进的门,薛选青寡着张脸低头摸出烟盒,语气不善地拒绝,“我不上去,我得抽支烟。”

宗瑛尊重她的决定,松手任门自动关上。隔着玻璃门,薛选青手里的烟在黑暗中亮起来。

宗庆霖很久没来699号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这样的突然造访,很难得。

电梯里父女俩都不说话,临开门了,宗庆霖才说:“他们通知我你失踪了,我想有必要来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里?”

宗瑛毫不费力地将谎话复述一遍,宗庆霖却没有像薛选青那样三番五次地质问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陈述,并不觉得有哪里可疑。

看到被撬开的门锁,他才说了一句:“怎么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没有理会这一句,进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沙发旁边横着冷冰冰的勘查箱与物证箱,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薛选青丢弃的烟头,家里面有一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给人感觉焦枯躁闷。

她走进厨房接了一壶水,水壶汩汩地烧起来,声音逐渐热烈。

宗庆霖进屋没有落座,说:“这里倒还是老样子。”宗瑛守着水壶不出声,看他在家里走动。

天热,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只干净水杯,从橱柜里翻出一盒红茶,手拈了一些茶叶,都已经悬到杯口,最后还是放弃。

算了,也许他喝不惯。

宗瑛倒了杯白开水端去客厅,转头却看到宗庆霖走进了朝南的开间。

那边算是宗瑛的书房,在她使用之前,属于她的母亲。

宗庆霖在一个书柜前止步,顶上陈旧的灯光将玻璃柜照亮。

一个相框安静地摆在角落里,黑白相片里几十号人穿戴整齐,或坐或站,最前面坐着几位老师——是药学院1982届毕业生留念。

照片里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学义,还有宗瑛的妈妈严曼。面容年轻,嘴角上扬,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间,但无法留住它们。

到现在,严曼死了,邢学义也死了,只剩他还活着。宗庆霖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去碰一下那个相框,却被玻璃柜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后说:“那个柜子里都是妈妈的东西,外婆锁上了,我没有钥匙。”

宗庆霖收回手,转过身什么也没说。

宗瑛问:“宗瑜情况怎么样?”

宗庆霖面色越发沉重,“听说不是很好,我正要过去看看。”

宗瑛与这个弟弟感情并不深,可能是年纪差了太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预设了敌意,没法说清。她能确定的只一点,母亲去世之后,自己飞快地长大,飞快地升学,只为远离家庭。现在也如她所愿,她成了那个家里的“陌生人”,关心和打探都只能适可而止。

宗庆霖这时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宗瑜妈妈打来的,催他去医院。宗庆霖简略答复一声“晓得了”,随即同宗瑛讲:“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点。失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

他不会给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也不乐意沟通,只爱讲“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长做派,宗瑛早习以为常。

她送他出门时,薛选青才抽掉两支烟。

目送宗庆霖上车,宗瑛打算上楼,薛选青也紧跟上来,在后面皱眉问:“他是不是还惦记你妈留给你的股份,不然怎么会屈尊到这里来?”

宗瑛回头瞥她一眼,薛选青连忙讲:“我多嘴。”

宗瑛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说:“你撬开的锁,你找人来解决,我不想敞着门睡。”

薛选青在撬锁这件事上是绝对理亏的,所以当真四处联系叫人来换锁,无奈太晚,很多人不乐意出工,薛选青就干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门口,突然退两步折返客厅,抢宝贝一样抱起物证箱,盯住宗瑛,一脸的谨慎与防备,“我必须先把这个带走,绝不给你机会动手脚。”

宗瑛太了解她了,这种时候拦她根本无用,于是大方地说:“拿走吧。”

薛选青走后,宗瑛收拾了屋子,打开窗,令南风涌入。她想起昨晚,也是在这里,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净,促使她睡了一个饱足的觉。

宗瑛站在风口看着满目的高楼灯火,告诫自己不该再想了,那个时代,还有即将到来的战争,都同她毫无关系。

薛选青大概是两点多钟回来的,拎着一把不知从哪里买到的新锁,又从宗瑛家里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动手换起锁来。

这两个人都属于干起活来不爱闲聊的人,薛选青只顾闷头换锁,宗瑛就坐在沙发上看她换,两个人一句交流也没有。

等换好,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薛选青站起来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费事”,接着麻利地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将门一关,进屋洗手。

水声“哗哗”,她问:“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个澡坐我的车去局里?”

“不。”宗瑛拒绝。

“那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薛选青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将新钥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记得换掉,我先走了,再故意关机我绝对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发上不出声,薛选青看她装死,大步走出门打算狠力关门泄愤,可最终响起的却只有“咔嗒”一声,轻细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脸,过了好半天,才起身给手机充上电,随后去洗澡。

久违的热水冲刷掉周身疲惫,她心跳逐渐快起来。换好衣服,宗瑛弯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钥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备用,放进玄关斗柜,又翻出一张字条写上“门锁已换”四字,压在钥匙底下。

她抬头,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盏亮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廊灯。

这当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间打开保险柜,取出盛清让的公文包,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出门时已过五点,地铁还没开,出租车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来,载上宗瑛直奔浦江饭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机讲:“前边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车里看时间一点点逼近六点,干脆提前下车,跑步前往。

刚刚苏醒的街道在余光里不断倒退,她气喘吁吁赶到饭店时,前台一盏挂钟指示刚过六点,终究晚来一步。

她努力平稳呼吸,询问前台是否已经退房,前台答:“退了,十分钟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她又问是否有留言,前台“嗯”了一声,给出一个标准微笑,答:“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觉到一丝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门,坐上门童帮她叫的出租车,只能回单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让的手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二十四日,暂定上午八点资委会会议,下午专业小组商议内迁事宜,晚上学院模拟法庭照旧。抽空拜望老师。”

往前翻——

“二十三日,晚上与宗小姐详谈(愿能见面)。”

那一晚是他们正式见面。

宗瑛合上手记本,车窗外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宽阔河面上,一切都是旧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开手机查看7·23隧道案的相关新闻,看到有个知情人冒出来讲——邢学义车内的确发现毒品,但邢学义的尸检结果显示他并没有吸毒驾车。

底下质疑甚嚣——车没有故障吧?没有吸毒那车为什么会失控?案件负责法医到底是不是宗庆霖的大女儿?

知情人答——案件负责的法医另有其人,并非新闻中指出的宗姓法医。

同时贴出一张打了马赛克的内部表格。

质疑仍不止,并带上尖刻的嘲讽——

不过是被人戳穿后偷梁换柱的惯用伎俩,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没有再答复,可能因为气愤,也可能因为……没必要了。

有些人也许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们出声质疑,只是为了求证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其他相关的,除遇难者家属对相关部门及新希制药的“声讨”外,还有一张孩子的照片。他肩部骨折,缠着绷带打着石膏,坐在一辆轮椅里,目光无助茫然,标题是“他在事故里失去了双亲和未出世的胞弟”,说得不多,但足以让看客吃下这戛然而止的悲伤。

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费。

宗瑛关掉页面,极缓慢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久翻出通讯簿,拨给在附院工作的一个师妹。

她开门见山,“小戴,能不能帮我约一个脑血管造影?”

师妹先是一愣,问:“什么情况,上来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车窗外,“筛查已经做过了,我需要一个确诊报告。”

那边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最后说:“好吧,你腾两天时间出来,周五、周六可以吗?”

单位大楼出现在视线中,宗瑛答:“好,谢谢。”

七月最后一天,宗瑛请好事假,如期办了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检查,小戴询问完病况,只问她:“严格禁食禁水了吧?”

宗瑛给了肯定答复,小戴又说:“我们院这方面没有盛师兄医院那边强啊,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不想让师兄知道?”

宗瑛说:“他知道差不多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风严才找我。”说完递知情同意书给她,“签吧。”

试敏结束,宗瑛关掉手机进检查室,器械护士给她做消毒,无菌单一层层铺下来,小戴蒙着口罩在一旁问:“师姐,你那时候完全可以转别的科室,为什么直接就放弃了医院啊?公安系统也未见得比医院轻松啊。”

百分之一的利多卡因注入,完成局麻,穿刺针推进皮肤,刺入动脉。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为什么放弃了医院?直到造影结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没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对当下工作的感情,并不亚于当初对神经外科的热爱,明确这一点就足够了。

取报告是三天后,小戴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宗瑛刚从一个高坠案现场转移到殡仪馆,手续单填到一半,她接起这个电话。

“师姐你还是赶紧来一趟吧。”

“我手头事情还没做完,有空我会去拿报告的。”

她语气不慌不忙的,好像这个事跟她没什么切身关系,并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电话那边叹口气讲:“师姐你怎么好像有点消极啊?”

“没有。”宗瑛说,“初筛结果我看过,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急也没有用的。”她搁下填表的笔,走到门外,看向郁郁葱葱的墓园,“不如你同我讲讲会诊结果?”

电话那边的小戴好像酝酿了一下情绪,说:“会诊意见是虽然情况复杂,风险较大,但还是建议及早手术,不然万一发生破裂——”后果宗瑛应该很清楚,小戴也就没有讲下去。

“嗯,我知道了。”宗瑛低头看一只豆粉蝶从花坛里飞过去。

“那么你要赶紧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来就可以动手术了,你要是不放心我们院,那么转去盛师兄那里更好。”

小戴在电话那边不断给出建议,宗瑛全部都听进去了。

可她最后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手术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别的事要先处理。”

“有什么事不能手术之后再说呢?”小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讲完她就后悔了。

她是医生,更应该考虑到手术的风险,尤其这个病例复杂棘手,手术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则一切枉然。万一出了意外,届时可能连勉强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法实现,更别提“处理事情”了。

宗瑛这时开口:“小戴,我准备好了会去的。”

在小戴眼里,宗瑛一贯的有主见。既然宗瑛这样讲,她也没必要再徒费口舌,只说:“那么只能先吃药控制一下。”

“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尽量控制好情绪。”

宗瑛挂掉电话回去继续填表,小郑在一旁穿防护服。

他一边穿一边问:“宗老师,你觉得这个高坠案的死者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呀?”

“从现场看,自杀的可能性大一些。”

“唉,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自杀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了之后小孩可怎么办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续单,抬眸看他一眼。

小郑想起平日里薛选青叮嘱的“不要随便评价死者”,马上刹住话头,将防护服给宗瑛递过去。

外面烈日当空,蝉鸣愈嚣,解剖室里是散不去的热量和特殊气味,宗瑛穿着闷气的防护服,一边操作一边同小郑讲解,汗从鬓角流下来。

结束了关腹缝合,宗瑛放下器械,摘下双层手套,俯身对死者鞠了个躬。

小郑跟着照做,眼角余光瞥见宗瑛侧脸,莫名觉得她今日表现出来一种特别的郑重。

他没问,宗瑛当然不会讲。

和殡仪馆工作人员交接完,两个人走到门外抽烟。

宗瑛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远处的墓园走神。

小郑偏头瞥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每次来殡仪馆总是这么看着墓园,于是问:“宗老师,那边有什么好看的呀?”

“我妈妈就睡在那里。”她没有避讳,低头弹落烟灰,叹息一样说道,“她也是死于高坠。”

小郑一听,意识到自己开错了话匣,连忙又递一支烟过去给宗瑛。

宗瑛低头瞥一眼,说:“不抽了,我打算戒烟了。”

“啊?”小郑以前听薛选青讲,他们这些跑现场的,因为味道重压力大,几乎没有不抽烟的。他遂问,“真不抽啦?”

“慢慢来吧,总能戒掉。”宗瑛说。

太阳刺眼,树叶纹丝不动,气象预报一遍遍发布高温预警,在市民的抱怨声中,又一遍遍地进行倒计时预报:“高温还将持续两天——”“高温天气预计明日结束,未来几日将会迎来一个强降雨过程——”

终于,经历了连续十个高温天之后的上海,因为接连几场雨迅速降了温。

公众对7·23隧道案的关注热度似乎也跟着降了,只有遇难者家属仍然上蹿下跳,希望争取更多的支持。

药物研究院这时候出了声明,表示邢学义藏毒属个人行为,与新希及药物研究院无关,新希的注射用抗肿瘤药物将如期上市。

纵然这样撇清关系、强调新药上市,新希股价仍持续下跌。

宗瑛虽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关心股价下跌的消息,在部门同事议论7·23事故的同时,她手头最后一份鉴定报告收了尾。

“那个小孩的舅妈摆明是想闹大了捞一笔,毕竟这个小孩现在只能由他们来养,养小孩的确是不菲的投资啊!”“是啊,养小孩太烧钱了,我家隔壁的幼儿园学费涨得简直不像话。”“涨了多少啊?”

同事们的话题转得飞快,宗瑛也搁下工作,开始做别的事——

写好病休申请,附上她从医院拿来的诊断报告扫描件,一起提交。

接下来就只要等。

这件事她从头到尾一星半点也没透露给薛选青,交班的时候,薛选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给她塞了一大盒鲜肉月饼,“不用谢,明天买点现烤肉脯来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里,打开纸盒拿了一块。

“那你别吃了。”薛选青横她一眼,迅速夺回月饼盒。

宗瑛将鲜肉月饼用力咽下去,喝干净杯里的水,收拾妥当下了班。

雨天出租车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坐进去,车载广播正唱着腔调久远的老歌。

“为什么呀断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怀抱七弦琴,弹一曲呀唱一声……”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落,畅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让好像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出现了。

今天是八月十一日,周二,南风转西风,温度在二十六摄氏度左右,舒适宜人。

那边也是八月十一日,周三,会是什么样的天气?他不出现,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而顾忌699号的不便,还是因为别的?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号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电梯里碰到平日里总是晨起练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来双颊两个梨窝,声音清脆动听,“姐姐你也会弹琴的吗?”

宗瑛不会,她家的钢琴是她妈妈以前用的。

“上个月有天晚上十点钟的样子,我听到你家有琴声哪!弹的是那个……”她挠挠头,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对不对?但是好像跟带子里弹的不太一样哎,姐姐你是忘谱了吗?”

“……”

电梯门打开,小囡同她道个别就先走了,宗瑛转向另外一边,打开门,按亮廊灯。

早上出门时忘了关窗,屋子里的旧物沾了雨气,有一点儿时的亲切霉味。

宗瑛走过去将风雨关在窗外,转头瞥见角落里一架老钢琴,母亲去世后,几乎再没有人碰过它。她坐下来小心推起琴盖,生硬地按下琴键,只突兀响起几个音。

没有人去弹奏的乐器,保养得再好,也缺少一种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盖,仿佛能看到母亲坐在这里,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让坐在这里脱谱弹夜曲。可敛回神,确实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顶上一盏灯,与世无争地亮着。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卖,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看上次没有看完的关于拉普兰德的纪录片。

一集看完,家里的座钟响了十下。

晚十点了。

宗瑛四处看了看,最终抬头看向楼梯,空空荡荡,毫无动静。

她突然皱起眉,关掉视频页,打开搜索框,快速输入——

“盛清让”三个字。

这个人有怎样的出身,有怎样的履历,又会有怎样的结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喉咙紧张起来,右手悬在enter键上,迟疑了大概半分钟,握起了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无名指连按三下delete键,最终清空了搜索框。

这是他的人生,她没有资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来,迫切地想要抽支烟,但她一支烟也没有了。她在客厅里走了几步,到玄关取了伞,决定出门。外面雨势小了,她撑伞穿过街道,去附近戏剧学院学生爱去的店里买烟,那里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进口烟。

老板推荐给她一盒女士烟,漆黑包装,印着Black Devil字样。

“很香的,奶油味。”他说。

听起来适合戒烟过渡,宗瑛拿了一包,当场拆开抽出一支,问老板借了火。

她抽着烟往回走,下意识地抬个头,隔着一条马路,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站在699号大门前的梧桐树旁。

他脚底下是白天落的法国梧桐叶,头顶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整个人风尘仆仆,浑身湿透,路灯照亮他大半张脸。他单手提着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声音却已经十分吃力,他讲:“宗小姐。”

宗瑛迅速灭掉烟走过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时,他突然身体一歪,宗瑛及时地伸出了双手。

即便有密密麻麻的叶子遮蔽,零星雨水还是往下落个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撑住对方,咬肌绷起来,后槽牙轻颤了一下,她唤了声:“盛先生?”

盛清让毫无反应,下颌紧挨她肩头,眼睑合得沉沉的。

宗瑛偏过头,他潮湿的头发擦着她侧脸,有一点点凉。

来了一阵风,树叶上的雨水就“哗啦啦”落得更厉害。宗瑛状态不佳使不上力,几乎要同他一起瘫下去时,终于有保安出来了。

他讲:“哎呀,这什么情况?”

宗瑛松开牙关,“搭个手。”

保安赶紧上前帮忙,皱着眉一路嘀咕:“怎么淋成这个样子的?要紧伐?”

宗瑛没余力回答,腾出手拉开门进楼。

保安与她一起将盛清让送回顶层,帮宗瑛打开门锁,说了声“那么有事情打值班室电话”就返回了电梯。

宗瑛独自扶着盛清让,挪到客厅将他往沙发上一丢,松口气,活动活动关节,在旁边坐下,伸手搭上他额头——

滚烫。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颈动脉,紧接着掰开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烧加过劳,烧退了休息一阵就好,问题应该不大。只是他全身都湿透了,放任他这样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边一间客卧,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条薄毛毯。

折回客厅,她俯身替他换下湿透的衣服。护理昏睡病人是力气活,也讲究技巧,宗瑛虽然好几年没练,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衬衫,松皮带,一气呵成。

等一切更换妥当,宗瑛铺开毯子将他裹了一圈,又去厨房取来药箱和水,碾了一颗退烧药给他喂下去。

宗瑛在他旁边坐着,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但手指尖刚碰到烟盒,就放弃了。

她前倾身体拿过茶几上的电脑,搁在腿上看论文。过了很久,座钟懒洋洋地响起来,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遥控打开电视,又调到静音。

一场无声的球赛,运动员在场上奔跑争夺,宗瑛看着看着,困意却渐渐席卷上来。

她挨着盛清让睡着了。

宗瑛醒来时身体略坠了一下,整个人似乎陷进更柔软的沙发里。

手机在口袋里不断振动,宗瑛睁开眼,面前没有电视机,只有偌大一个茶几和一面墙。她的一只手仍搭在盛清让额头上,这时能察觉出他体温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关掉闹钟提醒,时间六点出头,打钟声刚结束。

毫无疑问,她又来到了一九三七年,那么今天应该是八月十二日。

宗瑛想起这个日期,感觉不妙。

盛清让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径直走向厨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划,火苗蹿起来,楼下花园里响起一阵嘈杂。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中,宗瑛点燃了煤气,开始烧一壶水。

等水开的过程中,她又打开橱柜翻了翻,只寻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进锅里,铜壶中的水终于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她倒了一杯热水,等米在锅里滚了一番,关掉火,走到玄关,从斗柜里翻出上次放在这里的几十块钱,收进口袋,开门下楼。

兴许太早了,楼道里几乎没人,往下走个几层,却听得喧喧嚷嚷好大阵仗。

宗瑛到达一楼宽廊时,看到上次那个在服务处抽烟的太太,她站在入口处,板着张脸看用人往电梯里搬行李。宗瑛从她旁边过去,看她咬着牙不甚愉快地同边上的叶先生抱怨道:“放着乡下房子不去,非到这里来讨嫌!人家租界里没亲戚的,还没处逃啦?”

叶先生这时看到宗瑛,双眸一亮笑起来,“宗小姐很久不来了呀。”

宗瑛随口敷衍,“嗯,有点忙。”讲完就要去取牛奶,叶先生马上跟过来,说:“哎呀,今天牛奶还没有送来呢。”

宗瑛看过去,木箱子里的确空空荡荡,连报纸也没有。

她还没问为什么,叶先生已是抢着开口:“外边乱糟糟的,北边(苏州河北)的都拥到租界里边来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迟一点,该送还是会送的。”

宗瑛略略侧身,问他:“我刚回上海,眼下怎么个乱法?”

叶先生讲:“昨天黄浦江上二十艘日本舰,就停在小东京(虹口)旁边的码头,耀武扬威,阵仗骇人。国军昨天晚上也进驻上海,说是真的要开战!闸北现在乱糟糟的,不是往租界里避,就是往乡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乱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沪战。他讲的其实没错,逃亡规模比之前大,即将到来的战争也会比五年前更惨烈。

但他又有一种有恃无恐的乐观,因他紧接着就说:“不过也不要紧,法租界里总不会随随便便打起来。”

宗瑛好意开口:“叶先生,多做一重准备总归稳妥些的。”

叶先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哪边还有另一重准备可做?我乡下已经没房了,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经济实力也不准许,那么也只能待在租界里。”

他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宗瑛不便再多言,只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让家里除了半袋大米,几无存粮,她需要去买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几个店都紧闭着门,街上有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们举目张望,有一种不知何处可落脚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橱窗帘子却拉下来三分之二,原该摆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柜里,空了一大半,门也关着。宗瑛抬手按电铃,外国店员朝外看看,才走过来开门。

他一脸的谨慎,宗瑛进门之后他又将门关起来,用蹩脚的中文讲:“小姐需要买什么?”

店里充斥着奶油和香精的气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松的新鲜感。

宗瑛低头看玻璃柜,里面没有一样点心令她有食欲。她问:“没有现做的吗?”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炉没有开。”店员如是答复,宗瑛抬起头,看向装法棍的筐子说:“那么,把法棍都装给我吧。”

店员抽出纸袋,将余下几根法棍全装进去。待宗瑛付了钱,他这才将袋子及零钱一并给她,同时提醒她:“小姐,路上请小心一些。”宗瑛偏头看向外面,确有难民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她推开门,恰有两个巡警路过,她便跟着巡警回到了699号公寓。

那位太太已经不在入口处了,想必闸北亲戚们已经顺利入住她家。

叶先生仍在服务处忙着,看到宗瑛说:“宗小姐,报纸刚刚送来了,牛奶还没有!”宗瑛去拿报纸,他又讲,“我刚刚是听说送奶工在路上被抢了呀,不晓得真假。”

宗瑛没接话,搂着法棍和报纸上楼。

这时盛清让已经醒了。他坐起来,先是发觉自己身处家中,紧接着又看到门没有关,最后才意识到身上裹了条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烧刚退,多少有些反应迟钝,盛清让听到脚步声时,宗瑛已经进来了。

她将报纸搁在餐桌上,进厨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煤气灶煮粥——

得心应手,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

盛清让看得略怔,他回过神,试图回忆昨晚上的事。淋了雨,累得不行,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到699号公寓。再后面的事,他一概记不得了。

这时宗瑛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发了高烧。”她说着在对面一张藤椅里坐下,盛清让抬头看她,交握起双手,毯子就滑下来。

他又连忙捡毯子,看到自己光裸着的一双脚——鞋没了,袜子也没了。他试图询问,宗瑛却恳挚坦荡地开口:“抱歉,你换下来的衣服落在我那里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么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换的衣服。盛清让短促地闭了下眼,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那情形,一种“被人剥光”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地升腾起来,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

他喉咙肌肉骤然变得紧张,但脸上仍保持着体面的镇定,同时心里也努力说服自己——

医生眼中无性别,宗小姐是个大夫,那么护理病人对她来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尴尬的必要。

这样的宽慰终于使得他耳根的燥热退下去,可宗瑛却突然起身,很理所应当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蹙起眉讲:“还有些烧,可我没有带药,多喝点水吧,再睡一会儿。”

盛清让僵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厨房去关煤气,给了他一个松口气的机会。

可他紧绷的双肩还未及松弛,屋内“丁零零丁零零”一阵铃声乍响。

宗瑛当然不会抢他的电话接,站在厨房看他从沙发上起身,又见他略微一晃,紧接着挺直脊背走到电话前,不急不忙地拎起了听筒。

她隐约听到一些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气急迫,嗓门很大。盛清让则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挂掉电话,室内恢复平静。

盛清让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随即走向卧室。

他换好衣服打开门,宗瑛就站在门口。

她抬起头,“盛先生,你要出门吗?”

他说:“是的,我有要紧事,需要出门。”然而他脸色惨白,精神也很差,身体稍稍倾向墙面,几乎要挨上去。这样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门,更别说去办要紧的事。

宗瑛想劝他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但她讲不出口。

盛清让侧身绕过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盛清让察觉手臂被抓,立刻转过身。宗瑛手稍松,却并没有放开他,只是换了个抓法,带他到餐桌前,拉开椅子,请他入座。

盛清让坐下来,听她在身后问:“这件要紧事如果晚去半小时会不会出人命?”

“应当不会。”

“那么吃早饭。”她语气不凶不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盛清让起身拿过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就递到了他面前。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处,上面撒了一些肉松。

“今天牛奶没有送。”宗瑛端着一只白瓷盘、一杯水在对面落座。盘子里装着切片法棍,看起来干巴巴的,咀嚼起来很费力。她将厚片撕开塞进嘴里,侧着头看桌上的报纸。

一份英文报,《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报》),上面记录了日本舰队入沪,不管是文字还是照片都呈现出一种紧张态势,但新闻版外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广告和租界里的琐碎,格格不入,仿佛另一重人间。

宗瑛吃东西认真用力,咀嚼吞咽过程中侧脸的肌肉重复运动着,有序流畅。

盛清让莫名地看了她一会儿,敛回神,握起调羹吃粥。

她飞快地吃完盘里的法棍,放下报纸问他:“要叫车吗?”

盛清让抬头看她,她目光移过来,注视他三秒钟后,好像得到了回应,起身去拨了电话。她挨着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线员说需要一辆汽车,对方问了地址,又同她解释“租界多处路口拥堵,汽车可能不会那么快到,敬请谅解”。

十分钟内抵达接客的黄金时期,看来也到头了。

挂掉电话,宗瑛端起瓷盘回厨房,余光瞥见玄关的穿衣镜,意识到自己穿得太随意了。短袖白T恤,灰亚麻的宽松家居裤,并不是很适合出门。

将碗盘放入水池,她问仍在吃粥的盛清让:“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还在吗?”

盛清让一碗粥还未吃完,听她这样问立刻放下了调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问她:“你也要出门?”

宗瑛拧开水龙头洗了个手,反问:“你能保证晚十点前回来吗?”

盛清让沉默了,外面局势瞬息万变,他的确不能保证晚上准点回来带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却从厨房走出来,“你接着吃,衣服是在卧室里吗?”

他只能重新坐下,说:“在靠门的五斗柜里,最后一层。”

宗瑛进入卧室,顺利从斗柜最后一层取出一只纸盒。打开盒盖,衬衣和裤子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清洗过了。她关上门,迅速换衣服,长裤穿好,衬衣下摆扎进去,扣上裤腰一排纽扣——

刚刚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来天内胖这么多,那么只可能是,裤子腰围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声将换下的家居服叠妥放进盒子里,出门时看到盛清让又收拾了一个新的公文包出来。

对,他昨天用的那个又落在她那里了,希望里面没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车来得确实比上次慢了些,司机服务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点沉重勉强。

他问:“先生去哪里?”

盛清让合上眼答:“盛公馆。”

车子顺利驶出街道,离开法租界,开往公共租界静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馆。晨间还一片暗蓝的天,这时彻底被太阳照亮,天气有些闷,进入租界避难的人随处可见,一只金凤蝶落在车窗外,对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风暴,毫不知情。

车内安静得教人发慌,宗瑛克制着烟瘾,手揣在口袋里一言不发。

盛清让这时睁开眼,哑声征询宗瑛的意见:“宗小姐,你需要一个对外解释的身份,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吗?”

宗瑛上次去铜匠公所找他就用的这个身份,她本身是无所谓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馆,那么——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很重要吗?”

“也许。”宗瑛答,“回家意味着会见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经见过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我之前同她说我是你的朋友,如果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现,或许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盛清让明白,她指的这位年轻女学生就是他的幺妹盛清蕙。但他说:“不要紧的,宗小姐。”

汽车在盛公馆外停下,外面围墙铁门,里面偌大一栋别墅,还有私家花园,奢气十足。

此时铁门紧闭,盛清让下车,抬手按响墙上的电铃。

用人闻声出来,看到盛清让唤了一声“先生”,而不是三少爷。

他不急着开门,只弯着腰说:“大少爷吩咐过,倘若先生是来谈迁厂的事,那么什么都不必谈,请先生回去忙别的要务,不要再操心盛家的产业。”

对方讲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拒客之辞,盛清让却不打算放弃,“请你再去转告大少爷,我有别的事要同他谈。”

用人一脸为难,“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让轻抿起唇,想了想说:“那么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谈。”

用人很担心盛清让进去会讨嫌,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那么我进去问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用人左右为难,又看盛清让强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几分卑微,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熟悉。

就在用人返身时,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三哥哥来啦!”

盛清蕙从人力车上跳下来,很大方地给了车夫一块整钱,快步走到门口,朝三五步之外的用人喊道:“姚叔,怎么不给三哥哥开门呀?”

那个叫姚叔的用人又折回来,只顾紧皱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点姚叔,难道还不给我开门啊?”

姚叔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将铁门打开。盛清蕙见机一把抓住盛清让,赶紧带他进门,又扭头看到外面的宗瑛,讲:“啊,你不是那位——过路朋友?”

小姑娘暂不打算深究,只催促道:“快点进来啊!”

宗瑛入得大门,看盛清蕙拽着盛清让往别墅里去。

盛清让这时回头看她一眼,她低头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让旁边,主动伸手拿过他的公文包。

甫进门,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学校停课啦!”

偌大房子里清静得诡异,只有盛清蕙的声音在回荡。盛清蕙皱起眉,二楼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扒着栏杆说:“小姨你回来啦,爸爸妈妈和大舅舅在二楼客厅里讲话!”他说完将视线移向盛清让,只看着,一声不吭。

孩子的反应是最直接真实的,他显然认识盛清让,也知对方是长辈,但连称呼也没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这个细节,想到盛清让公寓里那张合影——相片里的他只有大半张脸。

这时盛清蕙快步上了楼,盛清让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后。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动静微乎其微,仿佛这整栋楼是一只吞吃声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开二楼会客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烟,二姐一个人抱手坐在边上的单人沙发里。

意识到门开了,三个人纷纷抬头看过来。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后看到盛清让,最后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灭烟头,径直质问盛清让:“你还来做什么?”二姐索性别开脸,二姐夫接着抽烟。

盛清蕙无视这沉闷气氛,兀自往长沙发上一坐,抬头同盛清让讲:“三哥哥有事情坐下来谈嘛。”言毕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让脸色愈差,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讲完就走。”

大哥不耐烦地抿唇,身体后仰,鼻子里逸出沉重气息,“讲。”

盛清让落座,宗瑛将公文包递给他的同时,也在旁边入座。这满室烟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烟,但情况不允许。

她偏头见盛清让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票,又听他用一贯不慌不忙的语气讲:“今日俞市长虽还在工部局同冈本孝正谈判,但双方军力纷纷入驻上海,此谈判大概只是流于形式的表演,时局已不会向着和平。”

他顿了顿,缓慢地说:“上海避不开战争了。盛家在杨树浦的机器厂,紧挨日本海军陆战司令队,一旦战火燃起,终归难幸免。资源委员会让我务必来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愿见其毁于战火,甚至资敌。倘现在撤离,亦有迁移及重建补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兴,这时怒气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霍地打断了他,“紧挨着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过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这一家工厂!”

“那么,撇开杨树浦的不谈,盛家在租界里的工厂也不要紧吗?”

“国军、日军,哪个敢随便进租界打?”

“是不行,那么空袭呢?”他声音平静无波,“炸弹不长眼睛,也不认租界。”

大哥拿起烟灰缸就朝他砸过去,盛清让避开了。烟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烟灰撒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此时盛清让突然侧过头,贴着她耳朵小声地说:“你先出去一会儿。”

宗瑛眼角余光看他,他却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屋子里静了将近一分钟,宗瑛在这短暂时间里撤了出来,那个小孩仍在二楼的走廊里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声不吭的。

宗瑛从他身边走过,下楼梯时突然注意到悬在墙上的一张巨大的全家福——

里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个穿军装的青年,还有小妹盛清蕙。

唯独没有盛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