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结爱:犀燃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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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屋顶上的来客

夜气透过窗棂,在乳黄色的灯雾间浮动。

山间气候多变,梅雨时节,润湿的山雾弥漫了整座庭院,皮皮的奶奶只住过一回就抱怨湿气重腿疼。而这风生林樾、桐槐弄影的羲皇之境却让往年的贺兰觽乐在其中。只是这曲曲折折的庭院对盲人太不方便,所以室内设计趋于西化,是清一色的简约风格:樱桃木地板、欧式铁床、客厅的北壁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

这院落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被月光沐浴、被狐仙久居,无形中沾了仙气。檐上积雪初融,点点滴滴,敲打着廊外两尺多长的青砖,发出清晰的回响。每当与贺兰觽在一起,皮皮的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近的远的,听得见一切细微的声音。

祭司大人懒散地躺在她的身下,眯着眼,半笑不笑,皮皮赤裸的身躯在空气中微微发抖,她一把扯开他的衬衣,发现钮扣很结实,于是拍了他一下:“把衣服脱了。”

他不肯动:“你来啊。”

她有点气急败坏,将纽扣一一解开,发现里面还穿着件白色的圆领衫,比较紧身,勾勒出结实的六块小腹肌。她一猫腰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拿出一把巨大的剪刀,咔嚓几下,一剪两半。

祭司大人的肌肤被冰凉的剪刀冻得一缩,终于不耐烦地捉住了她的手:“干嘛呢,好好地跟衣服过不去?”

皮皮将胳膊一抽,细小的身子毫无羞耻地缠绕在他身上,有些害怕,又顾不了许多。就算脑中的记忆消失,身体的记忆一定还在,一定藏在这男人最深的某处等待她来唤醒。皮皮觉得在这种时候要掌握主动,所以就以女王的姿态粗暴地征服了贺兰觽。祭司大人从头到尾表现出少见的驯服,配合、取悦、由她摆弄。不一会儿功夫她就像个刚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投水者,浑身湿漉、体力虚脱,只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却发现了贺兰觽讥讽的目光。

“皮皮你就是喜欢我,是吧?”他说。

她怔了一下,辩解:“以前你——”

“不要老是提起以前,你都快把我搞糊涂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为避免混淆,在我们今后的谈话中,你能不能叫以前的那个我‘贺兰静霆’,现在的我‘贺兰觽’?”

皮皮笑了:“为什么?”

“第一,关于他和你的历史我一点也不记得;第二,我可不愿意你老拿这个人跟我比较。”

“这个人?”她笑得更厉害了。

“对的。贺兰静霆我不认识,老提他对我不公平。无论这个人以前欠了你什么,或你欠了他什么,你都甭想从我这里找回来,因为我一概不认账。”

“你精神分裂啊?”

“请你叫我贺兰觽。”他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唇,仿佛要教她发音,“贺——兰——觽,多么简单,多么好记。”

“行,你喜欢我怎么叫你我就怎么叫你。”皮皮积极主动地说,“那我还是你的妻子吗?”

“你是贺兰静霆的妻子。想要嫁给我也可以,你得跟我重新举行婚礼,以便刷新一下我的记忆。”

不是问题,这绝对不是问题,皮皮心想,只要是跟你,什么样的婚礼我都可以。

“你愿意吗?”她问。

“愿意什么?”

“举行婚礼,娶我?”

“愿意。”贺兰觽认真地握着她的手,“经过刚才一翻折腾,我觉得你没了我不行,日子过得不快活。所以这个忙我一定得帮。”

“只是帮忙吗?”皮皮窘了,“多没劲啊,好像我上杆子求你似的。就不能是你真心喜欢我吗?”

“哪能这么快就喜欢上呢,对吧?皮皮你肯定是个好姑娘,贺兰静霆的眼光也绝对没错。可是我——怎么说呢——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急不得,要慢慢培养。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考验,最终定会水到渠成……”

这话听来像是推搪,皮皮却觉得是个大实话。如果眼前的人天花乱坠地许给她一张空头支票,最终不过是为了拿走那把钥匙,那才虚伪呢。这么一想皮皮就更喜欢他了。于是点点头,双手握拳:“我可以等。我有耐心,也不怕考验!”

“戴上这个。”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有颗甲虫大小的蓝色宝石,在台灯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皮皮脸红了,以为这是婚戒,看式样又不像,太普通、没特色、与祭司大人的品味严重不符。难不成魅珠没了,换成了这个?皮皮在心中呜咽,这也太低档了吧?难道她的待遇真的降成冰奴级别了?

贺兰觽将戒指套在她右手的中指上,低声说道:“那个金鸐来自狐族的游牧部落,是沙澜族的酋长。正常情况下,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是……”见皮皮有点走神,他将嘴凑到她的耳边,音量无端地高了两度,“他不能饿肚子,肚子一饿就变得极端危险。假如那时你恰好在他身边,得赶紧逃走。或来找我或去人多的地方,万万不能被他抓到。”

皮皮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他会吃人吗?”

“是的,绝不心软,到时候你是他亲妹妹也没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刚从黑帮的枪管子下捡了条命,现在倒好,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皮皮不禁大发牢骚:“好嘛,这么大一个祸害你让他住到咱家,那我早晚还不成了他的腹中餐?”

“我需要他替我办些事,这些事只有他能帮我办。”贺兰觽说,“所以他不能走,得一直跟着我们。原则上来说他不坏,我跟他交情还可以。”

嫁狐随狐。虽然狐族是个陌生的世界,但她要尽力去理解。皮皮想了想又问:“那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肚子饿?”

“你记得观察这只戒指,这不是一般的宝石。它若是改变颜色,渐渐变成粉红,你就得赶紧给他找吃的。若是越来越红,红若滴血,你就得扔下手头的一切赶紧跑,跑得离他远远的。记住了吗?”

皮皮点点头:“记住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我会为他准备充足的食物。他都爱吃些什么?”

“肝脏。动物的、人的都可以。”

皮皮的头皮开始发麻,腿也开始发抖:“他是种狐,对吗?”

“种狐是你们人类的叫法,我们叫‘战狐’。最凶狠的一种。金鸐的父亲得罪了狐帝,整个部落被去籍驱逐。数百年来沙澜族人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正因如此,保存了狐族最野蛮最残忍的狩猎本能。饥饿的时候是绝对的禽兽,连同类和亲人也不放过。”

本来皮皮只担心自己,听他这么一说,急了:“怎么?连你也攻击吗?”

贺兰觽摇头:“会攻击,但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有我在你是绝对安全的。我只想提醒你尽量避免单独和他在一起,因为你的肝脏对他相当有吸引力。看过《西游记》吧?你就是那个唐僧,他就是那个妖怪。明白?”

皮皮忽然笑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其实我一点也不怕。”

“你不怕?”

“我有我的杀手锏。”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木头做的东西,掌心大小,圆圆的,扁扁的。

“这是什么?”贺兰觽正想接过来细看,皮皮将手一抽,将那东西塞回枕下。

“这里面装着一个用照石拼成的镜子。”皮皮说,“反光率很好的。谁敢碰我,我就用镜子照他。”

贺兰觽的脸色变了:“你应当知道我也很怕这东西吧?”

“知道。”

“那你还把它塞在我的枕头底下?”

“贺兰觽,现在你怕我了吧?”

无论怕还是不怕,关皮皮生活在一群狐狸中间。这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最最荒谬的是,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她是唯一的一个生活在两界中的人。在人界,她是再卑微不过的花贩子。在狐界,本来她是贺兰觽的女人,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个向祭司大人提供精气的奴隶。

在人类,她不被理解;在狐族,她是异类。想到这里,皮皮的心底一片悲哀。她望着窗外阴霾四布的天空,自怜自叹、自怨自艾地进入了梦乡。

没睡多久,檐顶的瓦块突然“咔嚓”一响。

皮皮顿时惊醒。

闲庭街靠近山间,庭院中常有小动物出现。每到春季,常可听见屋顶上叫春的野猫。但那“咔嚓”一响,却明显是瓦片断裂,乃是沉重的足步所至。

问题是,“咔嚓”了两下之后,声音又消失了,仿佛走在房顶上的人正好停在了她们的上方。

“贺兰,醒醒。”黑暗中,皮皮推了推贺兰觽,“房顶有人。”

“嗯,”贺兰觽说,“在对面的屋顶上。”

“不对,是在我们的屋顶上。”

“对我们有威胁的那个在对面的屋顶上。”他更正了一下。

“来的……不止一个?”

还有谁会来找她们?虎头帮吗?可是,皮皮觉得这完全不像是虎头帮的作风。一来支票已交,说好明天办手续,犯不着多此一举。二来,就算有此一举,他们有枪,用不着跑到房顶上打架。在皮皮的记忆中,穿林渡水、飞檐走壁、上百个来回的格斗那是冷冰器时代的事情。

那么,来者又会是谁呢?

透过半挑的窗帘,可见中庭的走廊里挂着一溜灯笼,装着最低瓦数的节能灯泡,浅浅微光如夜雾中的一排海上浮标。曲折的庭院四处都是阴影,皮皮起了疑,顿觉风声鹤唳,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藏着人,四方的围墙仿佛进了千军万马。

悄悄探出头去观察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动静,便是青灰色的屋顶,也只有几丛茅草迎风摇曳。

便在这时,明月钻出云间,天际蓦然一亮,对面屋檐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斜背着一个大包、手中拿着根洞箫般长短的黑管。虽然看不太清楚,从轮廓上可判断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中等个头,象牙般奶白皎洁的肌肤,很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那人向对面的同党做了一个手势。足尖轻飘飘地一点,身形忽纵,隐于槐荫之下。

片时间,庭院复归宁静,月华如水,山色空濛,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脑中的幻象。

皮皮正待说话,忽听“砰”地一声,房门大开,一团白影直冲了出去。恍惚间只见衣袂飘飘如仙人临世。定睛看去,却是穿着睡衣的金鸐,一头卷发如群蛇乱舞。大约起得仓促,也没来得及穿鞋,凌空一纵,赤足踏过庭中的假山,倏忽间已到了对面的屋顶。

皮皮的心开始紧张。无论是敌是友,金鸐的准备都太不充足。他没带任何兵器,全身上下,除上真丝睡衣和一条短裤,一无所有。

见他飘然而至,穿风衣的青年轻轻一跃,从槐间跳了出来。

“金兄,”他的声音很清澈,“别来无恙?”

“大人夜半光临,”金鸐垂首,“有何见教?”

“奉青桑之命查问千花的下落。”那人打量着他,“有人在贺兰殿下的隐修之处见过你,特来相问。”

“怎么可能?”金鸐抱臂而笑,“荒野草民,岂可驻足北关?”

“可愿意与我同回北关面见青桑?”

“沙澜族与蓄龙圃的恩怨,你想必了解,女巫大人一向讨厌我。”

“也没那么讨厌,至少她还留了你一条性命,不是吗?”

“留我的命,不过是为了羞辱我。”

“桑中的朝会,千花错过两期,在以往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殿下的意思,也不是借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青桑连贺兰殿下的面子也不给了?”

“殿下闭关,帝位虚空,按狐律由青桑摄政。千花召而不至,便是藐视之罪。”

“我同意,关鹖。”金鸐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没见过千花,也没去过北关。”

“请叫我祭司大人。”那人严肃地更正。

“好吧,祭司大人。”金鸐的嘴边浮出一丝嘲讽。

“跟你客套了半天都不领情,那我就直说了:我们怀疑你杀了千花。”

“证据是——”

“如果我杀了你,你身上蹦出了两颗元珠,这就是证据。”

大约觉得这句话很荒谬,金鸐笑了起来:“如果只有一颗元珠呢?你岂非枉杀一命?”

见金鸐态度轻慢,关鹖的脸也板得很硬,傲然说道:“沙澜贱族命如草介,杀不杀你,都谈不上一个‘枉’字。跟我回去或者受死——你自己选!”

“沙澜族人什么时候选择过听话,或者受死?”金鸐冷笑,“你混得这个职位不过是靠拍青桑的马屁。有几年修行能收得了我?”

关鹖抽出腰间的黑管,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有这个,你有什么?”

金鸐扫了一眼他手中之物,不为所动:“峻锾铜管?青桑真是喜欢你——连这个都舍得送给你。”

“怎么样?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金鸐说,“既然她给了你峻锾铜管,想必也给你了马脑、丹石——”

“你肯定不想我拿出来,”关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鹿皮口袋,“我呢,也不怎么舍得用在你身上……”

“你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

“这几样东西正好我也想要。”金鸐右手一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去林间说话,留此地一个清静,如何?”

“好。”

一白一黑的两个人影向前一纵,倏然而逝。

皮皮趴在窗边听得很专心,一个字也没漏下,因为出现了太多的生单词,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最讨厌的女人千花出了事,或失踪或死亡,总之不在贺兰的身边。皮皮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随手拍了拍贺兰,不料拍了个空。一回头,贺兰觽不知何时已穿戴整齐,正在弯腰系鞋带。

“我出去看一下,你先睡吧。”他说。

她连忙问道:“关鹖是谁?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狐族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他拍了拍她的脸,“好好睡,我去去就来。”

“小心,他们不止一个人。”

“我知道。”

“带上这个。”她从枕下掏出镜子,扔给他。

他将镜子塞进口袋,忽然笑了:“万一用错了,照着自己了,可怎么办。”

“那还是给我吧。”皮皮一听就急了,“这可错不得。只能照别人,不能照自己,一个反光也不行。要不这样,你去叫金鸐回来。你们藏好,我这里有剩余的龙膏,我去见那个人,火柴一划,立即完蛋。两个字:酸爽!”

“棒槌打在鼓点上行吗?”贺兰觽又不高兴了,“酸爽?你要去了,还没来得及划开火柴已经被人抓着吃了!——关皮皮,你这大女子英雄主义的毛病得治。”

“人家只是想帮帮忙而已,用得着这么损我么?”

“你跟我们在一起,四个字:负担、麻烦。”

贺兰离去,皮皮在床间辗转反侧,猜想这一行人去了哪里。竖起耳朵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与困意搏斗了一个小时,贺兰仍未回家。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新鲜事,又有太多的担心受怕,皮皮身心皆疲惫,终于进入梦乡。

不知是一夜未归,还是清晨早起,皮皮在啁啾的鸟鸣中独自醒来,并没有看见贺兰觽。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到厨房喝了杯酸奶,发现蒸笼是热的,揭开蒸屉,里面是她喜欢的酱肉小包,皮皮一口气吃了四个。放下碗去中庭转了一圈,没找着一个人影,想着今早还要和那群虎头帮的人交接,这种事儿,贺兰觽不在身边可没安全感。正忖度间,不经意瞄了一眼手中的戒指,不知何时已变作粉红。皮皮霍然转身,发现金鸐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默默地打量着她。

狐仙们神出鬼没的范儿,皮皮已习以为常,便远远地向他招呼:“早!金鸐!吃早饭了吗?”

金鸐摇了摇头。

“我给你做去。”皮皮一阵小跑奔进厨房,拉开冰柜,里面放着一块块冰冻的牛肉。翻来翻去没找到昨天买的鸡肝,皮皮不信,以为贺兰觽挪动了位置,又从上到下地翻了一次。眼见戒指上的那滴粉红越来越深,已接近血的颜色,想起贺兰昨夜的叮嘱,预备夺路而逃,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咣当”一响,皮皮扣住冰柜,情急中从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

也活该她倒霉。那枚“照妖镜”平日都是随身携带的,昨夜偏偏给了贺兰。真真是除了逃跑别无他路了。越这么想,腿却越发不争气地发了起抖来。正在此时,门前光线一暗,金鸐已踱进了厨房。他没有完全进来,就是站在门边,高高的个子,正好将去路挡住。

“你在找什么?”金鸐问道。

“昨天给你们买了一些吃的,放……放在这冰柜里了。”皮皮将菜刀往身后一藏,脸色苍白地说,“现在找不着了。”

“嗯,”他走进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她,“那是谁偷吃了呢?”

皮皮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便顶住了冰柜。慌张中她猛然抽出菜刀,大喝一声:“别过来!”

金鸐身形一顿,低眉冷笑。手指了指冰箱:“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东西在保鲜柜里呢。——冻得硬邦邦的怎么能吃?自然是需要先解冻的。”

皮皮警惕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手中的戒指上,脸上浮出奇怪的表情:“这是贺兰给你的?”

“是,”皮皮说,“你认识它?”

他点点头:“它曾经属于我的一个冰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给她做了这枚戒指。”

也不能说这人没有一点感情啊,皮皮心想。神色渐缓:“那她……没跟你一起来?”

“她死了。”

皮皮手一抖,菜刀掉到地上,幸亏她跳得快,不然正中脚尖:“死了?……是你杀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承认的事,他沉默了一下,点头。

皮皮怔怔地看着指上鲜红欲滴的宝石。

“该吃早饭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正欲转身想拉开冰箱,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双眸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略过她的脸庞,气息吹到她的脸上。

皮皮受到了诱惑,不禁微微地喘息。

“她是情愿的。”他说。

“不是的!没人情愿白白送死!”

“九百年前的你就是这样。”

“我不是!现在我不是!”

“冰奴都这样,”他看着她,目中含着迷惑,“这是冰奴的本性,你不必这么激动。”

“这么说,贺兰的母亲也是冰奴?”

“对。”

“别碰我,”皮皮紧张得快要崩溃了,“如果你伤害了我,贺兰不会放过你的。”

手指划过她的鼻尖,将冰箱的门拉开,从里面端出一个水晶的碟子:“我从来不吃冰冷的食物,一定要提前三小时解冻。下回不要让我帮你做,记住了吗?”

皮皮一下子来气了:“哎!你这什么意思啊?提前解冻——这是我的事吗?”

“当然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

“你的身份是奴隶。”

他坐下来,款款地举起了刀叉。

皮皮气乎乎地坐到他的对面:“说说看,在你们狐族,冰奴都主要做些什么?”

“看过宫庭剧吗?那里面的奴婢对主人做些什么,你就做些什么呗。无非是伺候主人的起居。”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奴隶,也不是你的奴隶呀,”皮皮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可以使唤我。住在我这,养成这种习惯不好。”

与贺兰觽一样,金鸐吃相优雅。皮皮尽量强迫自己将水晶碟内的鸡肝想象成生鱼片。看着他端坐在胡桃木长桌上,用刀叉气度非凡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时而佐以红酒,时而以餐巾拭嘴,皮皮有一种正在看电影的感觉。

“我使唤你,你又不是没有好处。”他说。

“我……我有什么好处?”

“你也可以使唤我呀,”他抿了一口酒,“比如将来你想让我帮你杀个人什么的,我一定会帮忙的。”

“谢了,这是法制社会,我才不会让你干这些呢。”

“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喔,劳驾递下胡椒。”

“自己拿。”

虽这么说,胡椒瓶就在手边,小小方便何乐不为,皮皮只得拿起来递给他。

“贺兰呢?”她问。

“去修炼了,在街心花园。”

皮皮低头看手中的戒指,已恢复成了浅蓝色。咚咚的心跳这才平静下来。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我去找他。”

皮皮闷头走在街上,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贺兰的归来本来让人惊喜,紧接着却跟上来一个阴森森难伺候的金鸐,半夜里还有人找上门来打架。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明天不知道住哪儿。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两位爷该干嘛干嘛,就当没事人一般。

皮皮一路走一路想,今早的头等大事就是跟虎头帮交接房产,这事得跟贺兰商量,因为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转过一道围墙她立即看见了不远处坐在一张长椅上喝豆浆的贺兰觿,样子很悠闲。

面前三步之遥,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妈们正在欢快地跳着广场舞。大妈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熟透的苹果色,她们正在以她们那个时代的集体文化对抗着这个时代的个人主义。皮皮认为,对于老年人来说这是个很健康的娱乐方式,强烈地向妈妈推荐。可妈妈却说,跳大妈舞就说明她是个大妈,她是大妈吗?绝对不是呀!所以坚决不去。倒是奶奶很捧场地去了,跳完后顺路买个菜,回来的时候脸还是红扑扑的,欢乐地说以前菜场里的小贩都叫她“奶奶”,自从跳了广场舞后就改口叫“大妈”了,把她给乐得。

虽然戴着墨镜,祭司大人的视线直视前方,嘴角的右边微微挑起,露出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皮皮已经习惯了在白天通过祭司大人的嘴角而不是眼神来观察他的表情。作为广场舞的唯一的观众,他正在懒散而愉悦地享受着什么。所有的大妈都盯着他,都冲他笑,都在享受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荷尔蒙。特别是站在第一排的七位穿着大红毛衣的阿姨——“火辣辣的情歌,火辣辣地唱,火辣辣的草原,有我爱的天堂。”——阿姨们就是一群野马,贺兰觿就是那片草原。

“早,贺兰!一大早来这健身呢?”皮皮走到他面前,踢了他一下,压低嗓门,“你又不缺钱,还是买张票看NBA吧。偷这些年过花甲的老太太的元气,厚道吗?”

话还没说完,一位大妈从舞队中走出来,交给贺兰一支话筒:“小伙子,刚才那首歌唱得太好了,阿姨们都说了,你必须得再来一首!”

“行啊。”贺兰觿好脾气地接过话筒,站了起来。

祭司大人本来就帅。在这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大妈面前就更加帅得突出、帅得抢眼。大妈一直把他拉到音箱的旁边,扭开迷你小音响,几秒功夫,伴奏曲锣鼓喧天地响起来了。还没等皮皮会过神来,贺兰觿已经淹没在扇子舞的浪花里了。

不对吧!皮皮傻眼了。

就算前天、昨天见到的祭司大人就是祭司大人,这个绝对不是!

从认识贺兰的第一天起,在皮皮的字典里,祭司大人就是跟“高贵冷艳”、“深居简出”、“沉默低调”、“孤芳自赏”、甚至“空谷幽兰”、“遗世独立”之类的蓝色形容词联系在一起的。你会在很多公共场合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他,他会半闭双目直视远方浅心修炼,不会惊吓到一只苍蝇。

祭司大人绝对、绝对不会Low到在公园里为一群大妈献唱。

扇子的波浪里露出了一脸坏笑的贺兰觿,手举话筒,对着目瞪口呆的皮皮唱起了最受欢迎的广场歌:

“春天的黄昏,

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让挥动的手,在薄雾中飘荡,

不要惊醒杨柳岸,那些缠绵的往事,

化作一缕青烟,已消失在远方……”

祭司大人的嗓音完全没变,还是那么有磁性,就算从这音响效果差劲的设备里传出来,都像是原声正版,他在扇子丛中自high,引来了行人陆续围观,大家听着听着都鼓起掌来。

趁着音乐的过门,皮皮将贺兰觿从大妈群里拉了出来,一直拉到一棵大树后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喜欢上了广场舞?”

“一听见就喜欢。”

“你不是喜欢降E调小夜曲的吗?”

“什么小夜曲?我从来不听小夜曲,不管它是什么调。”

“你——”

皮皮一口气转不过来,索性不说了。远处的大妈热情地向贺兰觿招着手。贺兰觿看不见,皮皮也不告诉他,她双手叉腰向大妈狠狠地白了一眼,大妈知趣地走开了。

皮皮从包里掏出一只陈旧的手机:“拿着这个,你以前的手机。”

他将手机塞进口袋,哼了一句:“我比较喜欢崭新的东西。”

“你以前喜欢旧东西,越旧越好,你是古玉学家、收藏家——忘了?”

大约觉察皮皮的语气不对,贺兰觿决定不跟她计较:“找我有事?”

“回家吧,虎头帮的人九点钟要来交接。”

“你去办就好,我有几件行李在火车站,要去取回来。”

皮皮挡住他的去路:“办不了,这是夫妻共同财产,办手续时都得在场。再说家里还有一个随时想要吃掉我的金鸐,你还是呆在我身边比较好。”

“一位。”他更正。

皮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位”,多么熟悉的字眼啊。她看了他一眼,心情莫名其妙就平复了,语气也缓和下来:“要不你先回去对付虎头帮的人,我帮你取行李,马上回来跟你碰头?”

“也行。”他递给她一把钥匙,“东西放在寄存处,不用去那么早,八点才开门。”

两人换了张长椅坐下来,皮皮问道:“对了,昨晚你和金鸐干嘛去了?”

“处理一些内部事务。”

“什么内部事务?”

贺兰觿的头微微歪了一下,仿佛不习惯被人追问:“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皮皮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妻子,几年前你临走时,把狐族的财产交给我保管。当时你交给我一把钥匙,说东西在银行的地库里。万一你出了事,狐族会选出一个,啊不,一位新祭司,到时候这个人会来找我,我要亲手将这把钥匙交给他。”

“我有说过这话?”

“你的原话。”

“现在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你是好好地回来了,可你说你不是贺兰静霆。”

“一次严重的车祸让我失忆了。”

“打住!先别急着演韩剧——”皮皮说道,“如果你不能向我证明你就是我的丈夫贺兰静霆,我就要按照他的吩咐把这把钥匙交给关鹖。——他就是长老会新选出来的祭司对吧?”

贺兰觿忽然沉默了,摘下眼镜,冷冷地凝视着皮皮。他的眼珠和常人没有任何不同,特别是在向人凝视的时候。皮皮高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继续说。”他道。

“昨天晚上,屋顶上的那个人不是来找你们的,是来找我的。按照狐族的程序,他是来找我拿钥匙的。对吧?”

贺兰不置可否,只是皱起了眉头。可是皮皮的心却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本来只是抛出一些设想,贺兰的沉默让她觉得自己猜出了真相……

“我知道狐族有很好的整容医院,改头换面不是难事。你来找我,因为你听说了那把钥匙,你也想要那个宝藏,你派金鸐拦住祭司,说明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猜得没错?”

贺兰觿沉默。

皮皮的心更冷了:“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贺兰觿笑了,摸了摸她的脸:“皮皮,如果我想要一把钥匙,需要百般地求着你吗?”

“当然需要。假如我不告诉你那把钥匙在哪儿,你永远别想找到。杀了我都没用。”

贺兰觿几乎笑出声来:“狐族的宝藏就在银行的地库。而我,是你合法的丈夫。银行所有的文件都是我的名字。就算我现在去拿,说钥匙丢了,最多只需要填几个表格。假如这时候你恰好发生了意外,就更好办了。你说呢?”

祭司大人的这句话把皮皮身上所有的防御系统都启动了。贺兰觿,你以为我关皮皮是吃素的吗?她不怒反笑:“对啊!贺兰大人,祭司大人,狐帝陛下——那您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贺兰的回答让她觉得很意外。

“为了找到我自己。”

这下轮到皮皮沉默了。

“我知道我在C城住过,我知道我死过一回,我知道我和一个叫关皮皮的女人来往过……”

“一位。”皮皮更正。

“对,一位。我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银行地库里除了宝藏之外,应当还会有一些记录,一些可以信赖的证据,一些关于我自己的真实往事……”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皮皮立即联想起了古代的那些被宦官和奸臣把持的皇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帝王将怎样率领群臣?他信任谁又向谁推心置腹?或许他的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宫廷政变,故意给他灌输错误的信息,甚至——他已被新的政权推翻,成了流亡中的帝王?皮皮越想越多,心越来越乱——

“这么说来你真失忆了?”

他点点头。

“可是,”皮皮终于抛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千花为什么不在你身边?她不是一直守着你吗?她知道你过去的一切,为什么不告诉你?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失踪了。我是从她那里查到的你的名字。我以为……”贺兰觿淡淡地道,“她来C城找你来了。”

哦不!一股寒意笼上心头,皮皮觉得,这事不能扯上千花。一个真假难辨的贺兰已够头大,再加上一个千花?不,不,不……

假如千花知道贺兰觿来这里是为了找关皮皮,千花绝不会放过自己。皮皮答应过千花不再去找贺兰,还拜托她替自己好好地“爱”贺兰,皮皮是个讲信用的人。

因此,在一切都没有搞清楚之前,皮皮决定先跟面前的这个人撇清关系——无论自己多么地渴望他——现在的贺兰,是千花的。

她站了起来,说道:“贺兰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也许你是贺兰静霆,也许你是贺兰觿,但你肯定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去车站帮您取行李,请您处理好虎头帮的事。那一百万他们拿走就算了,房子无论如何要留下来。今晚八点以前,请你,以及你的朋友搬出去。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这话,她扔下愕然中的贺兰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