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回家了。”皮皮定定地看着他,“东灵。”
“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忽然道。
皮皮游到他面前,东灵从救生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眼药水瓶,将最后一滴“眼泪”滴到皮皮的眼中。
“干嘛?”
“看水里。”
皮皮潜入水中瞪大眼睛,东灵腕间的夜光犀发着橙红色的荧光,十分明亮。
比它更明亮的是追随着它的一大群浅蓝色的小水母……一个挨挤着一个,发着幽幽地蓝光。
跟那天她在井中看到的“灯塔水母”一模一样。
还记得百科上说,灯塔水母成熟到一定程度,身体细胞会“返老还童”,变回到初生时的状态,理论上说可以长生不老。
而水母的四周,是一些面目狰狞的水怪:纯白的蛟龙、背上长刺的鳄鱼、一人粗的水蟒……在夜光犀的照耀下,它们不敢靠近。
皮皮看呆了,以为自己到了仙境……她长久地停留在水中,凝视着它们,触摸着它们,与它们一起玩耍……
那些水母围绕着她悠闲地翕合着、漂荡着、在她的指尖舞蹈、在她的眼前跳跃、用触须拱着她的额头……
皮皮的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震撼,终于明白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比自我更大,比爱情更高,比人类更重要……
那是大自然的灵魂,是海洋的精华,是我们的母亲——地球,乘载一切美好的生命。
她差点忘记了呼吸,终于被一口咸水呛出了水面。
东灵一把拉住她:“你没事吧?”
皮皮举头四望,面前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无边无际,一直消失到星河倒垂的地方。
“已经到东海了?”
“对。”
东灵将手中的夜光犀解开,远远地扔入海底。刹那间,水中的水母闪电般地消失了。
“你呢?你怎么回去?”皮皮打量着他。
东灵安静地看着她,轻轻地道:“我不回去。”
皮皮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我答应过你,会把‘失忆前’的贺兰觿还给你,所以我会继续留在他的体内。”
皮皮呆住。
“说实话,开始我没想这么远。我以为你不会跟我来沙澜,就算来了,也不会帮我救灵族——所以我以为这句承诺十之八九是无法实现的。”
“东灵,你不必留在贺兰觿的体内。最需要自由的那个人,是你。”皮皮轻声道。
“如果我离开,会带走他的记忆、带走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皮皮的心顿时变得紧张:“你是说,他会变回原形?”
“不会。当初狐帝没有灵族的帮助就修成了人形。我离开后,贺兰觿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很难说。这取决于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兽。”
“能不能你走,把他的记忆留下?”
东灵摇头:“我留下,可以不断地刺激他的脑部让他自己产生回忆。我走了,他只会记得十七岁以前发生的事情。”
皮皮沉思片刻,抬起头:“你走吧,东灵。”
“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
“留下来,你是奴隶!”
“我愿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不!你必须走。”皮皮目光坚决,“我不愿意在我与贺兰之间,多出一个你。东灵,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是贺兰觿。”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阵沉默。
“哇,这话好伤人。”他自嘲地笑了,却看见皮皮眼中的泪水在不停地打转,星光、泪光与海中的波光都混合在了一起。
泪终于没忍住,一滴接着一滴地流了出来。
他轻喟一声,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我走后,你……真能应付?”
皮皮点点头:“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无非就是来和去。它来我就让它来,它去我就让它去。”
他幽幽地看着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救生衣:“这里面有卫星定位装置。你看那边——”
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巨轮。
“这是我安排接你的船,正向你开来。我走后,你带着贺兰觿上船。船上的人会安排你们一起回C城。”
皮皮蓦然想起一个人:“小菊呢?”
——在沙滩彻底摊牌后,她与东灵计划了一番,决定立即分头行动,都没来得及向众人告别。
“她决定和金鸐、辛崃一起留在沙澜。过几天金鸐会把沉燃的人带到东海,我会帮他修补受损的元珠。”
“嘤嘤呢?”
“五鹿原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什么?”皮皮又被惊到了。
“他们也决定留在沙澜,已经在蚁族的地宫里租了一套房子。猜猜什么是她的新婚礼物?”
“一滴眼泪?”
“我又吃了辣椒,二十滴。”
皮皮忍不住笑了,笑到一半,又哭了。
“我也给你留了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你会知道的。”
那艘巨轮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东灵握住皮皮的手,轻轻地道:“我要走了。你准备好了吗,皮皮?”
她强装镇定,心头掠过一丝惶恐:“准备好了。”
“抱着我,沉到水中,数十下,浮上来。”
“明白。”
“让我再看看你。”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视线模糊了。
“I love you。”他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如果哪一天你路过海洋,我们可能还会相遇,可惜你看不见我……”
“谢谢你把贺兰觿还给我。”
“谢谢你释放灵族。”
“再见。”
“保重。”
她一咬牙,抱住东灵,潜入水中,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十下,浮出水面。
怀里的人猛然睁开眼,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皮皮吓了一跳:“东灵?是你吗?你还没走?”
面前的人目光一片茫然,皱起双眉,问道:“谁是东灵?”
皮皮一时哑然,嘴张了张,又闭上了,过了几秒方道:“东灵……是我的一个熟人。”
他眯着眼睛继续打量她:“你……是谁?”
皮皮瞪大眼睛想了想,道:“我是你妻子,我叫关皮皮。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贺兰觿,字静霆。”
皮皮紧紧地抱着他,喃喃地道:“你当然是贺兰觿,我的贺兰觿……”
他被她在水中抱得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推开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我们……嗯……遇到了船难。”
他将信将疑,手一指:“那边有条船!”
船越来越近,有人在船上打开了探照灯,几个巨大的光柱向水面扫来,似乎在找人。皮皮看见船身上用白色的油漆刷着几个大字:“Rino Group”,忽然想起普安街88号,她去送花的那座大厦,前台说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远洋航运。
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对!它是来救我们的。贺兰,赶紧游过去!”皮皮带着他向轮船游去,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米的距离。
她知道他在观察她。
船上垂下来一道绳梯,他们爬了上去。船长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男人,英俊而沉默。
“关皮皮?”他用狐族的礼仪向他们垂首,看样子他是沙澜族人,不认识贺兰觿。皮皮点点头。
“我是沈凤歧。金鸐让我过来接你们。”
“你好。”
“这位是——”
“我先生。”皮皮看了贺兰觿一眼,发现他很淡定。果然他没揭示自己的身份,保持一贯的低调。
仿佛知道她有很多秘密,沈凤歧没有多问,将他们引到一间宽敞的客房,手下人送来两套干净的衣物。他们换了衣服,到餐厅吃饭,皮皮很饿,狼吞虎咽,贺兰觿却没有动筷。
“吃啊。你不饿吗?”皮皮讶然。
“你是我的妻子?”
“对。”
“却不知道我吃什么?”
“哦——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等等!”
皮皮一阵风地冲进船舱,见会客厅里摆着五盆兰花,毫不客气地全部摘下来,包在餐巾纸上,回到餐厅,放到贺兰觿的面前:“你喜欢这个。吃吧。”
他姿态优雅地摘下一片花瓣,气定神闲地放入嘴中品尝,无声地咀嚼着。
看着祭司大人一副气度不凡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皮皮有一种回到封建社会的感觉。
见她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贺兰觿忽然笑了。
“笑什么?”
“别介意,刚才我在开玩笑。”
她一下子结巴了:“什,什么玩笑?”
“你当然是我的妻子。身上有我种的香,还有我的魅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但我从来不是个将就的人,你一定有什么地方特别吸引我。”
“是吧。”皮皮一拍桌子,顿时得意了,“就是吧!”
“只是一时没看出来。”他接着道。
她正在喝红酒,差点一口呛住:“我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
“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有一样东西特别优秀。”他晃了晃酒杯,闻了闻里面的酒味。
皮皮怔了怔。
“你的肝脏很优秀。”他半笑不笑地说。然后,凭白无故地,舔了舔嘴唇。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若在平时,皮皮会觉得很性感。
可是……
可是……
可是!
夜雾很浓,甲板上有一排躺椅。吃了饭皮皮借口说有点晕船,想在船头坐一坐,呼吸新鲜的空气。
她抱着毯子默默地看着海洋,眼前的雾忽然越来越浓,好像是浴缸里的肥皂泡。
忽然间,浓雾在她面前堆叠成一只马的形状……
皮皮惊呆了。记得有一次在温泉,东灵也这样跟她玩耍过。
仿佛有人吹了口气,那只“雾马”向她奔跑了两步,散开了。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皮皮将手伸向雾中,轻轻地摸了摸,心中喃喃地道:东灵,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茫茫的雾霭和无穷无尽的大海。
皮皮在躺椅上渐渐地睡着了。
过了很久,有人推了推她:“皮皮?”
她睁开眼,发现是贺兰觿。
“天亮了?”她看了看天。
“不想和我一起看日出吗?”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远处的一轮红日。
皮皮的心猛地一跳:“你看得见?”
他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
看得出,他的心也很震撼。
皮皮闭了闭眼,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
——东灵答应过她,会给她一件礼物。一件珍贵的礼物。
祭司大人终于回来了,这会是个什么样的贺兰觿呢?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了心中的疑问:无论祭司大人变成什么样,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这就够了,不是吗?一切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与宁静:“是啊,日出真美。”
“可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么?”他说。
“你问。”
“当初,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不知道……”皮皮摇摇头,忽然笑了,转头看着他的脸,“只知道你爱我,是一刹那。而我爱你——从头到脚,从脸到心——却是一个漫长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