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结爱:犀燃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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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家麟之死

救命声忽有忽无,时断时续,似乎是梨花被人抓了向森林深处跑去。家麟忽然放慢了脚步,道:“别冲动!劫持她的人显然是要借她把我们三个引过去……如果是假的呢?是个圈套呢?”

“再怎么假声音不假!小姑娘才十岁,是你老婆,”小菊拽着他往前跑,“你真不管她呀?”

“不是十岁,是三百五十岁。”

“就算你不喜欢她,昨晚人家大哥、四哥为你的伤忙了一宿,不然现在你哪里跑得动。见死不救说不过去,”皮皮也道,“等下见到辛崃怎么交待?”

“不是不救,是要小心,别进了狼族的圈套。”家麟叹了口气,见两个女生发足疾奔,只得追过去。

跑了大约七八分钟,前面是个洼地,草很深,声音渐渐地近了,仍然在叫“救命”,倒是底气很充足的样子。

三人扒开草往前一看,洼地的中央有块半人高的大石,梨花独自坐在大石的中央,背对着他们,正仰天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救命”。

皮皮连忙从草中走出来,生怕惊吓到她,轻声道:“梨花!”

梨花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神木讷地看着他们,一副受惊的样子。

“梨花,没事了,下来,到姐姐这里来。”皮皮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她,小菊低声道:“你看。”

她手上的戒指已经红得发紫了。

还没等皮皮反应过来,梨花已经从石头上飞下来,一口咬住了小菊的胳膊,眼睁睁地看着她咬下了一块肉。

梨花很享受地嚼着。

皮皮连忙将小菊拉到自己身后,“唰”地一下抽出猎刀比着她,颤声道:“梨花,我知道你饿了……那边……那边有只狼……我带你去!”

“我现在就要吃。”她一步一步地逼近。

“你吃了……这个姐姐就要死了。”皮皮急着道。

“光她一个不够。我——”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被突然冲过来的家麟一脚踹倒。家麟二话不说,拉着小菊、皮皮就跑。刚跑两步,只见空中一个细小的身影飞过来,正好落在小菊的身上,小菊“啊”地一声尖叫,双手抱头,摔倒在地,所幸闪得快,不然已被梨花咬掉了耳朵。家麟一把扯开梨花,举起斧头就要砍下去……

“家麟哥哥!”

梨花哀哀地叫了一声。面对眼前这一双亮晶晶泪盈盈小女孩无辜的双眼,家麟下不了手,叹了口气将她猛地往地上一推:“滚!”

说罢正要将地上的小菊拉起来,冷不防梨花一下子又扑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一刀刺中家麟的大腿,家麟回手就是一斧,梨花将头一缩,一口死死咬住家麟的手。

皮皮只听得“喀喀”两声,她已咬下了家麟右手的两根指头,满嘴是血,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们……

十指连心,家麟疼得丢下斧头,差点晕过去。梨花做势又要扑来,这回直奔家麟的喉管。皮皮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扯开家麟,扑到梨花身上,将她的双臂死死按住。

岂知梨花个头虽小,却力大无穷,双臂一振,居然将皮皮手中的猎刀振飞,整个人紧紧抱住了她,向她的颈上咬去。

情急中皮皮手中已没有了武器,身子用力一歪,梨花没咬到喉咙,便狠狠咬在她肩头上不松口。似乎要把肩头上的一大块肉全都撕入口中。

皮皮伸手在地上乱摸,企图摸到一块石头好去砸她的脑袋。可是地上只有一丛一丛的草皮和泥土。忽然间皮皮想起了裤子口袋中还有青阳给她的一枚丹石。忍痛不让自己晕过去,将手伸入口袋掏出丹石,见梨花正专心用力嘶咬,猛地一转身,将丹石塞入她的左眼。

梨花的身子蓦地一抖,松开口,呆呆地从地上站起来,呆呆地看着皮皮。

她的右眼还是那么大,那么亮晶晶,充满泪光。她的左眼已剩下了一个黑黑的洞。她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响亮而可怕的惨叫……

皮皮吓得汗毛直竖,连退三步,这才想起这叫声她曾经听过……就在峰林农场里给白狐剥皮的时候,那里的狐也发出了同样的惨叫,只是没有这么大声……

紧接着她闻到一股皮肉焦胡的气味,一道黑烟从梨花的双眼冒了出来。她整个人仍然站着,痛苦地发抖,又摆脱不掉,就那么十分无助地哭叫,无休止地哭叫……渐渐地,黑烟从她的七窍冒出来,恶鬼般在她身上环绕着,哭声渐渐地断了……黑烟越来越浓,已将她全身笼罩了起来。

小菊和家麟都看呆了……

几件衣服完好无损地落在了地上。黑烟渐散,梨花的人已经不见了,草地上多了一枚紫色的元珠,随风飘荡,渐渐上升……碰到一根松枝,“啵”地一声,破裂了……

皮皮吓得发毛的心刚刚恢复了心跳,猛听家麟叫道:“有人追过来了!快跑!”

说罢不顾腿上的伤,拾起地上的斧头,拉着两个女生没命地往森林深处跑去。

皮皮一面跑一面回头,看见梨花燃烧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脸的伤,一身的血,仿佛刚经过一场鏖战,猎服上的布被刀剑削成了无数的细条,旗帜一样飘扬着。

方尊嵋。

愤怒已经不能用来形容他了。他仰天长啸,拔足向他们追了过来……

皮皮边跑边道:“家麟,我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也跑不过他。请让我跟他讲道理……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是……我们是正当防卫!”

弓在手中,皮皮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射击。一来这箭不中则已,一中必死,毕竟是条人命,在沙澜也算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下手还须慎重。二来皮皮不知道方尊嵋的状态,他应当比谁都了解梨花,如果头脑清醒,就知道皮皮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防卫个屁!”小菊吼道:“戒指又红了!他就是来吃我们的!”

皮皮瞄了一眼小菊的戒指,按理梨花已逝,戒指应当恢复成本来的蓝色,可是它仍然红得发紫。

当下拔出冻蛇,回头射出一箭。

冻蛇在空中逶迤而去,眼看就要射到,方尊嵋身形一纵,手中猎刀反手一削,蛇头从七寸处断开。

几乎只是刹那间,方尊嵋已经追到脚边。三人却已跑出了草地,前面是道陡坡,陡坡下面是个杂树丛生的山谷。

皮皮止步转身,咬呀喝道:“拼了!”

家麟忽然将皮皮和小菊猛地往陡坡下一推,喝道:“你们先跑!”

两个女生一下子没站住,两人同时滚下坡去。只听见坡上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皮皮的眼晴红了,知是家麟决定牺牲自己只身迎敌,让她们先走。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坡上冲去,被小菊一个飞扑死死摁住。

皮皮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披头散发,脸紧贴着草皮,泥土扑进鼻子,她大声地喘息着。小菊在她耳边低声道:“听,你听。”

头顶上传来一记闷哼,紧接着,一声钝钝的,“噗”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一撕两半。

“放开我!”皮皮吼道,“放开我!!!”

“如果现在杀过去,我们两个都不够他一顿的。家麟,”小菊哽咽地道,“家麟就白死了!”

“不!我要救他!家麟不能死!让我去!放开我!小菊!小菊!”

皮皮用力挣扎,小菊整个人都扑在她身上,双腿紧紧地夹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嘘!小声!”

皮皮将脸埋在草中哭泣,小菊将拳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咬着。

很大的咀嚼声,伴随着撕扯声。那种饿极了饥不择食连皮带肉地啃噬……

所有的声音都像一把嗡嗡作响的电钻钻进她的大脑,钻得她全身瘫软,头痛欲裂。伴随而来的是一波又一波的愧疚。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带家麟来这里?为什么不听他的话早些逃跑?为什么要来找梨花?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这群野兽走在一起?

头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一个轻脆的声音叫道:“尊嵋?”

是千蕊。

“那边还没打完?”方尊嵋的嗓音已恢复了平静。

“死了二十多个,剩下的跑了。”千蕊道,“贺兰和辛崃都快撑不住了,你倒好,跑到这里吃——咦,这……这不是陶家麟么?”

“饿了,管他是谁。”

“梨花呢?”

“死了。”

“快收拾一下,陶家麟是关皮皮带来的,我姐夫要是知道就麻烦了。”

头顶传来几声响动,几个东西扔了下来,掉进树林中。有一个正好掉在皮皮的身边。

一只胳膊。

皮皮认出这是家麟的半截右臂,小指和无名指被梨花咬掉了,她只觉胃里仿佛被人放进了一个称砣,浑身沉淀淀地,想吐但又发抖得厉害,想起刚才逃命的时候,正是这只带血的手一直牵着她,好象他还活着,不禁将那半截手臂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扑扑直掉。

头顶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问道:“皮皮她们呢?”

是贺兰觿,只是声音有些疲惫和沙哑。

“没看见,”千蕊道,“我们也在找她。”

另一个声音道:“梨花呢?”

是辛崃。

“我看见她往这边跑了。”说话人腔调古怪而陌生,是五鹿原。

“应当就在这附近。”贺兰觿将头探出陡坡,呼道:“皮皮!小菊!”

此时此刻的皮皮就好像刚吞了一颗炸弹,怒火万丈地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就从坡底冲了上去。小菊紧随其后。两人爬上坡顶,看见方尊嵋,抽出猎刀就砍。见皮皮、小菊一副拼命的架式,方尊嵋冷哼一声,身形一闪,避过刀锋,将她们一推,两个女生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被贺兰觿一手一个地拉住。

其余的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皮皮、小菊大呼小叫:

“食人魔!”

“禽兽!”

“我跟你拼了!!!”

皮皮用力一挣,又要向方尊嵋砍去,被贺兰觿死死拉住,他看不见她们脸上的眼泪,问道:“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他杀了家麟!”皮皮一面哭一面吼,“把他活生生地……活生生地吃了!”

贺兰觿怔了怔,皱起双眉。

“她手里有丹石,用它杀了梨花!陶家麟是条命,我妹就不是一条命了?”方尊嵋狠狠地道,“她是青桑派来的奸细!”

一听这话,方辛崃的脸也变了,目光森然地盯着皮皮。

贺兰觿的声音微微一冷,道:“皮皮,你有丹石?谁给你的?——青阳?”

皮皮沉着脸拒绝回答。

“哈!我说呢!本来大获全胜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个灵鸦和无明箭,”千蕊冷笑,“关皮皮,钟沂是不是你杀的?你一定跟青阳他们碰过头,里应外合,借狼族之手消灭我们……”

“胡说八道!”小菊吼道,“皮皮出战了第一场,卖命赢了第一局!这叫里应外合?千蕊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皮皮努力保持镇定,抽了抽鼻子,擦干了眼泪,坦然道:“我们听见梨花喊救命,一起赶过去救她。没想到中了她的圈套,她饿了,疯狂地袭击我们。小菊的腿中了一刀,家麟被她咬掉两个指头,我的肩膀也被咬伤了,不信就看上面的牙印!我们是不得已只好自卫,不然就没命了。——方尊嵋,你们沙澜族饿起来就吃人,不管他是谁,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知道!”方尊嵋冷笑,“你也知道!我饿了,别说家麟,就是辛崃在附近也跑不掉。这里是沙澜,别老拿你们人类的道德来说事儿。”

千蕊淡淡地道:“皮皮你既然这么勇敢地要替陶家麟报仇,何不拿出你的刀按咱们狐族的规矩和方家的人单挑?老大、老四你随便挑一个。”

“这是我们跟方家的恩怨,关你屁事!”小菊吼道,“你别在一边煽风点火好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事,你就想弄死皮皮,对不对?”

“辛小菊,你的话真搞笑,我修行几百年,弄死一个二十岁的小丫头还用想?”

“你才是搞笑——”小菊还要继续骂,皮皮一摆手制止。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贺兰觿,一眨不眨地道:

“贺兰觿,此时此刻,我要你替我杀了方尊嵋,为陶家麟报仇。你愿意吗?”

她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晰。

祭司大人没有回答。

“贺兰觿,再问你一遍。”皮皮铁青着脸,用目光碾压着,“我要你杀了方尊嵋,现在就要。你杀,还是不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回答我!”皮皮紧握双拳,双眸如火,大声道,“贺兰觿,你说话!”

他抬起头:“皮皮,我不能杀他。”

皮皮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心一点一点地变硬,声音一点一点地变冷:“好。很好。”

贺兰觿挥了挥手,示意方尊嵋等人离开。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皮皮,我知道你很难过,家麟死得这么惨,我很痛心。这是一场灾难,我们之所有要来沙澜,就是为了结束它。”

皮皮漠然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沙澜族每到饥饿形同疯子,见人吃人,见鬼吃鬼,连自己的兄弟儿女也不会放过。这个族就是这么灭亡的。今天是你第一次看到,但几百年来这悲剧已发生过太多次。……这不是尊嵋或梨花在理智的情况下做出的行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说得好轻松!所以陶家麟的死就是个遗憾?就是个偶然事件?”

“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想听!”皮皮吼得嗓子都哑了,“出了这种事,你还替凶手说话!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家麟是无辜的!杀他的人必须要负责,必须要承担后果!你必须要替我还他一个公道!否则——”

贺兰觿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否则怎样?”

“否则从此刻开始,我跟你们这群人没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她转过身,大步向山谷走去。没走两步,忽听贺兰觿一声大喝:“站住!”

在她印象中,祭司大人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大声过。皮皮身形一滞,停下脚步。

“那我们之间的协议呢?”

“你的人杀了家麟,还跟我谈协议?”皮皮转过身,目眦欲裂,“贺兰觿,我关皮皮哪怕是把沙澜搅它个天翻地覆也要替陶家麟报仇。既然你不愿意把方尊嵋的脑袋交给我,没关系,我会自己去拿!你不帮我,我找别人。”

“找谁?”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青阳?”

“你管不着!”皮皮吼道。

祭司大人极少怒形于色,但这次,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怒气。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不要意气用事,皮皮。狼族的人还在附近,我们马上转移去别的地方,你现在离开我们很危险。”

“留下来可以,你杀了方尊嵋。”

“对不起,这一点我做不到。”他的回答直截了当,“第一,如果方尊嵋伤的人是你,作为夫君,我可以为你报仇。但他伤的不是你。第二,别忘了昨天晚上,他们兄弟为家麟治了一夜的伤,不然家麟活不过今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警告过家麟不要来沙澜。他自己一定要来,既然来了,就要面对各种后果,包括死亡。如果你是狐,是狼,或者是这里的任何一种动物,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理解这件事。关皮皮,你一定要挑这种时候来证明你是个人吗?”

皮皮闭上眼,努力平息疯狂的心跳,但她的脑子很烫,脸很热,全身的气血都在沸腾。

“那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皮皮狠狠地盯着他,“再见。”

她转身又要走,被贺兰觿一把拉回来:“走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皮皮的眼眯了眯,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皮肤下面的夜光犀:“这不是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皮皮冷笑,“你叫一声试试,看它答应不?”

“啪!”贺兰觿凭空打了个响指,那枚原本藏在皮肤之下的夜光犀忽然出现在颈间。皮皮心中一愣,原来它不是自己钻到皮肤下面的,而是祭司大人让它藏起来的。正要张口,颈间蓦然一凉,夜光犀已到了贺兰觿的手中。

就在这一瞬间,皮皮引弓搭箭对准了他:“还给我。”

弓越拉越满,她一字一字地道:“还,给,我。”

“想射我?”他将夜光犀塞入口袋,淡定地道,“你不敢。”

“嗖——”

冻蛇飞出,直扑贺兰觿的咽喉,前后之间,不到一秒。他反身一让,双指一夹,金环蛇光滑的身躯在他指间拼命扭动,“喀嚓”一声,蛇头拧断了,掉到地上。

皮皮正要搭起了第二支箭,蓦地一道人影闪到她的身后,一只冷凉的手摸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她知道那只手再往下,一用力,会卡住她的咽喉。

不知道是想象,还是他真的在用力,皮皮感到一阵窒息。

“难道你忘了——”他在她耳边喃喃地道,“杀了我,有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别再装了,贺兰觿!”他的气息吹在她的颈间,很苏很痒,却失去魅力,“昨天夜里,温泉旁边,我在你的水壶里放了迷药。你喝了,发作了,告诉我你的老家在东海。——所以你不是贺兰静霆,你是一个冒牌货。你是把他怎么了?劫持了还是绑架了?还是……和千花一起杀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有种你现在告诉我!”

抚在她脸上的手僵了一下,抽了回去:“你,给我下药?”

“不论你是谁,你是个男人,”皮皮的话象一把刀子,“最起码要做你自己。戏演太多会累。万一你连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怎么办?”

“……”

“假如你伤害了贺兰静霆,你就是我的敌人。我跟你势不两立,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你。”皮皮的声音很冷,愤怒的顶点往往是平静,一种绝望的平静。

“不要做我的敌人,皮皮。”祭司大人的声音很空洞,“既然不想和我在一起,咱们好说好散。”

“他还活着吗?”

忽然间,皮皮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某种可怕的真相,一个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实,也许早已经存在,只是她不肯面对:贺兰静霆已经死了。

她永远也等不到相聚的那一天了。

“他是不是还活着?”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颤抖,嗓子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拒绝回答。

“带我来沙澜,只是想骗我帮你做事,做完你也会杀掉我,对吗?”

逻辑一旦有了前题,就像麻绳一样拧动起来,一道沉重的锚从深水和淤泥中缓缓升起。

他笑了,笑声中有一丝苦涩:“刚才你拿箭射我,没有一丝迟疑。你不也一样想杀我吗?”

“……”

“我们是一样的人,皮皮。谁也不比谁更有道德。”他信手用盲杖点了点地,似乎在确定方向,“祝你一路平安。”

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皮皮呆呆地看着贺兰觿远去的背影,身子在冰凉的空气中发抖,愤怒的同时又感到悲伤。脑海中全是家麟、家麟、家麟。

这个皮皮家的理想“女婿”,这个打幼儿园起就认得的男闺蜜,这个曾经背叛过她的前男友,终于用自己的命偿还了一切。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被愧疚和悔恨拖进了深渊。

她不该把家麟扯进来,不该透露狐族的存在,不该不听他的话,一意孤行。

地上有一大摊血。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跟贺兰觿大吼大叫时自己就踏在这摊血上。

这是家麟的血。她跪在血中,一面哭一面刨土,将草叶和土灰洒在血上。

空中忽然飘下一片落叶。

轻轻地,在风中旋转,缓缓地落在她的肩头。

皮皮将树叶托在掌中,泣不成声。她从不相信鬼魂,但家麟死得太惨,太突然,他的魂魄一定还在附近,一定不愿意离开人间。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她一回头,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安静地站着小菊。

她一直没有走。

皮皮走过去,轻轻拉着她的手:“小菊,你没跟他们一起回去?”

“我是跟你一起来的。”小菊的手很小,但很温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金鸐受了重伤……”

“会有人帮他治疗……我也帮不上忙。”

“小菊,”皮皮紧紧地拥抱着她,“你的心意我知道,但跟着我太不安全,你还是留在金鸐的身边比较好。”

小菊喜欢金鸐,对这场“赐婚”十分满意,皮皮不想让她为了自己的立场与心爱的人分开。

“皮皮,家麟是因为担心你才陪你来沙澜的。现在他不在了,”她哽咽了一声,“但我知道他最大的心愿,我会替他一路陪着你,直到平安回家。”

两个女生相拥而泣,痛哭良久,方用猎刀在地上刨了一个深坑。将家麟四散的遗体收拾到一起,用他的衣物包着,埋入谷边的一棵巨松之下。末了又搬来一块大石放到坟前。用刀割开一块树皮,刻下“陶家麟之墓”五个大字。

皮皮和小菊在家麟的墓边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一会儿功夫就下起了大雨。皮皮忙从行囊中找出一块防湿布挡在自己和小菊的头上。

脸上的伤令她整个头都肿了起来。再看一旁的小菊,也好不到哪里去。胳膊上被梨花咬掉的一块肉还在不停地渗血,若在平时这都是要去医院挂外科打麻药缝针的光景。一想到暴露的血腥味会招来附近的野兽,皮皮从包里翻出一个针线盒,穿针引线之后将针放进酒精里消了消毒,对小菊道:“闭眼睛,我帮你消炎,然后缝合伤口。”

小菊怀疑地看着她:“你会?”

“会。干过。”说罢将一个毛巾卷成一团递给她,“有点痛,咬住这个。”

——那一年,在井底,受伤的贺兰静霆拒绝见医生,是皮皮给他缝的伤。

一针刺进去,小菊整个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为了减少她的痛苦,皮皮加快进度,三下五除二地缝好伤口,在上面撒上消炎药粉,用绷带包好。

小菊痛得脸无人色,指着皮皮肿得发亮的脸颊道:“你这伤口也挺深的,要不我也帮你缝一下?”

“免了吧,这可是我的门面,你这手艺,缝不好会破相的。”

“我觉得贺兰觿不会这么丢下你……有可能悄悄地跟在咱们的身后。”小菊轻轻地说,“要不然这人就太没心肠了。”

“到现在你还认为他是真的?”皮皮冷笑,“想当初——”

——想当初皮皮要跳湖,祭司大人一个电话就飞奔过来。

——想当初皮皮被地痞调戏,祭司大人一脚把地痞踹飞。

——想当初皮皮要救前男友,祭司大人二话不说,奉献元气……

皮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放弃幻想了。”

家麟之死,皮皮固然伤心,贺兰的无情,更令她绝望。见她心灰意冷,小菊换了一个话题:“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皮皮把双肩包翻了个遍,包里有衣物、绳索、水壶、毛巾、救生药品之类,却没有任何食物。一说饿,她自己的肚子也咕咕乱叫起来,早上没吃早餐,和修鱼冰大打了一架,紧接着又被梨花袭击,体力消耗过多,不饿才怪。忙将小菊拉起来:“走,打猎去!”

大雨如注。

噼里啪啦砸得树叶乱响。林间杂树丛生,没有所谓的“道路”,皮皮挽着弓,小菊背着弩在一地的积水和泥泞中跋涉。

所幸穿着防水的猎衣,但湿冷的空气令她们不得不快步行走以摆脱彻骨的寒冷。

从上午一直走到黄昏,什么猎物也没打到。

一来两人都受了伤,战斗力大不如前:小菊的胳膊痛得拉不开弓,皮皮也跑不动。二来森林的能见度本来就低,加上乌云和大雨,山路忽而崎岖,忽而陡滑,走路都要格外小心,莫说打猎了。

皮皮抬头看着天色,暗暗地想,天一黑就更难了。

两人饿得头昏眼花,情绪开始烦躁不安。小菊见路旁的灌木里长着几串山楂一样红红的果子,终于敌不过诱惑,摘下一把和皮皮分吃。岂料果子刚一进肚,就引发严重腹泄,两人狼狈地躲在草丛中拉了一通肚子,几乎脱了水。

等她们颤颤微微、互相扶持着从树后走出来,脸都绿了。小菊一抬眼,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石穴道:“咦——皮皮,是我眼花么?那里有只鹿?”

皮皮立即搭箭引弓:“哪里?”

“那块大石头的下面。——不对,这鹿怎么不动啊。”

皮皮观察了一下,叹了口气,将弓放下来:“是头死鹿。”

“死鹿也可以吃呀!”小菊显然饿慌了,“说不定它还没断气呢,这不就给咱们逮着了么?”

何止是饿慌,小菊还有低血糖,心慌、出汗、全身颤抖,一听见有吃的,声音都兴奋了:“我包里还有一瓶盐、一袋辣椒粉。等下咱们烤着吃,记不记得《红楼梦》里凤姐都说鹿肉好吃。”

这么说着,嘴咂巴两下,哈啦滋都快掉出来了。皮皮苦笑地看着她,人毕竟也是动物,果然是饿不得的。

两人快步进到鹿前,顿时呆住。

呃——

鹿已经死了好些天了。只是面对着她们的那一面有一双漂亮的鹿角,完整的鹿头,以及上半身一大块鹿皮。腹部已被小兽咬空,身子塌陷下来,里面长满了白色的蛆虫。

小菊一看,扭头就走,被皮皮一把拉住:“其实,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吃的。”说罢伸手从死鹿身上掏下一把蛆虫,走到一边,摊开手掌,在雨水中冲洗。

小菊瞪眼:“你想干嘛?别告诉我你要吃它喔!”

“这个东西吧,富含蛋白质和卡洛里,可有营养了。”皮皮凝视着手中蠕动的蛆虫数秒,将其中的两只放入口中,一口吞下。

小菊捂住嘴,恶心到吐:“啊~~~我不吃我不吃,饿死是小,失节是大!”

“我吃过岩洞里的蜗牛,这个比蜗牛的味道好多了。”皮皮递给她一小把,“尝尝?”

小菊拼命摇头。

皮皮将那一小把全数倒入口中,嚼了嚼,强行咽下,冲小菊一笑,“不骗你,味道真心不错。你就当它是爆米花儿……”

此时的小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从野鹿腹中掏出一把白蛆,在雨水中洗了洗,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吞下。

除了形状恶心之外,肠胃倒是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饿疯了的两人也顾不得许多,如法炮制,各吃了几把蛆虫后,肚子奇迹般地饱了。小菊拍了拍肚皮,用刀在树上划了一个大叉:“做个记号,过几天饿了,咱们再来。”

肠胃正常蠕动之后,理智终于跑回脑中。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

在离死鹿大约半里多的地方,皮皮和小菊找到了一个温泉。

她们温泉的后面发现了一个干燥的岩穴,小菊累得倒地而卧,立即熟睡过去。皮皮则拿起弓箭,来到温泉边放哨。

雨已经停了,宁静的夜空星光璀璨。

远山如画,绵延不绝,淡蓝色的月光洒向无尽的苍穹。

雨夜的森林出奇地安静。温泉冒着一团团白气,皮皮脱掉鞋子,将冻僵的双脚伸进水中试了试,水温有些偏热,但对于在寒风冻雨中行走了一天的人来说正好。

一团久违的暖意从脚尖一直升到膝盖,但空气仍然寒冷,身体仍在瑟瑟发抖。她弓背曲膝,将上半身尽量贴近水面,凝视着水光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又想起了家麟,眼泪止不住地滴下来:

——小时候和家麟去植物园看花,她拿着根树枝去掏蜂箱里的蜜蜂,结果蜜蜂追出来,家麟一把抱住她,自己被蛰成了一个猪头。

——中学时小腿骨折,家麟在学校背着她上下楼,被同学们嘲笑说“猪八戒背媳妇”。

——妈妈写信向他借钱,在国外勤工俭学的他二话不说寄钱回来。

——车祸重伤回国,不愿意连累她,对她冷言冷语,还赶她走。

——昨天狩猎,为了保持自己和小菊,他舍命引开黑熊……

从三岁到二十岁,皮皮生命中的大多数美好时光都有家麟的身影。他们之间没有大事,只有无数件小事,细雨微风、春蚕吐丝、点点滴滴缠绕在一起,掰不断解不开:一个温暖的眼神,一道善意的微笑,大雨天里为她举起的伞,写作业时扔过来的橡皮,假装吃不下的半袋零食、饭盒里特意留给她的鸡腿……她们的感情是天然的、纯净的、亲人一般的,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那样熟悉他。就算吵得天翻地覆互不理睬,她有难,他会管。反之亦然。

闭上双眼,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忆家麟临死前的那一刻:恐怖的咀嚼、一地的鲜血、凌乱的尸身……但可怕的场景却象电影般一幕幕在脑中循环闪现。

她无法忘记方尊嵋那双冷漠的、死亡般的眼睛,以及贺兰觿那几句近乎撇清的开脱。

——“这不是尊嵋或梨花在理智的状态下做出的行为……”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是她的家麟,从来没变过。这不是她的贺兰,真正的贺兰生死不明。蓦然间,她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慌张与孤单,仿佛同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不禁泪如雨下,心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大,响彻云霄:“家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皮皮在温泉边放肆地哭着,夜雾渐渐地浓了。

风吹木叶,哗哗作响。

在纷杂的树叶声中模糊可辨一阵细微的脚步。皮皮猛然睁眼,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抽箭引弓!

一秒之前她什么也没看见,等她揉了揉哭坏了的眼睛重新聚焦时,离她十步之遥,赫然站着一只白狼,一双圆眼在夜晚发着幽幽绿光。

皮皮先以为是只白狐,甚至猜想是祭司大人,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只狼。

狼的个头比狐大,基本上要大一倍以上。

这是一只经常打架的狼,毛色白净,上面有很多伤痕。几处比较大的伤疤上,毛已经掉光了,只长着一层浅浅的绒毛。

但这并不影响它站立时的高傲姿态以及睥睨一切的目光。

听说狼攻击时会耳朵前竖,颈毛倒立,四肢紧张,尾巴翘起。而这只狼慢慢地向她走过来时,头高抬,尾下垂,目光中有三分好奇七分观察,并没做出攻击的姿势。

皮皮有些犹豫,如果只是路过的动物,或者过来喝水的动物,她不想打扰它,更不想要它的命。

白狼对皮皮的弓箭视若无睹,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皮皮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三指扣弦,脸颊定位,“嗖”地一声,冻蛇弹出,直取狼的右眼。

仿佛早已料到,白狼身形一侧,张嘴一咬,“喀嚓”一响,将冻蛇咬成两段扔到地上。

皮皮立即去抽第二支箭,却已经来不及了。瞬时间白狼已到了她的面前,伸出鼻子嗅了嗅她的脸。

它的鼻尖冰凉而湿润,蹭在脸上有种奇怪的麻痒。

皮皮浑身僵硬,一动不动。那颤动的鼻尖沿着她的脸颊一直嗅到颈窝,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皮皮不敢激怒它,只得佯装淡定,只觉冷汗湿背,心脏都要爆炸了。

白狼绕着皮皮嗅了一圈,充分满足了好奇心之后,竟然慢悠悠地走进了树林。

皮皮手捂心脏,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子正要逃走,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人的怀中!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安静地打量着她。皮肤很白,有一头好看的卷发,全身都裹在一件灰色的风衣里。

修鱼稷。

“你的功夫不错。”他淡淡地道,语音中有股怪异的腔调。

“谢谢。”皮皮强自镇定。

小菊就睡在不远处,他多半没有发现,或者暂时没有注意。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林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虽然不算最好,但你反应够快,也够勇敢。”修鱼稷又道。

“……”

“你叫关皮皮?”

“对。”

“听说你是贺兰觿的女人?”

她怔了一下,还以为贺兰觿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看来狼族已经知道了。

“我跟那人没关系。”她板着脸说。

“很好。”

“什么很好?”

“我喜欢你,”他淡淡地看着她,目光像一面镜子,谁也看不见藏在背后的用意。“你愿意做我的女人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一下,道:“抱歉,我已经嫁人了。”

“这里是沙澜。”

“我遵守心中的道德,跟地理位置没关系。”

他沉默了一下,道:“也就是说,你更情愿被我吃掉?”

“不情愿。”

“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修鱼先生,”皮皮朗声道,“吃掉我跟吃掉一只野鸡、一只野鸭——”

“——鸡就是鸡,鸭就是鸭,不要在前面加个‘野’字。”他打断,并且更正,“这里是沙澜,这里没有家禽。”

“OK,OK。吃掉我跟吃掉一只鸡没什么两样。”皮皮的表情很严肃,“你是狼族未来的领袖,与其让我在你的胃里消化,完成最低级的功能,不如让我做你的助手,帮你消灭敌人。”

他双眼一眯,目光莫测,好象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助手?”

林中传来马蹄的杂踏,他的随从就在附近。皮皮心中十分焦虑,担心这些人发现了小菊的踪迹。

“对,助手。”

不知是因为寒气还是受了伤,她的膝盖忽然闪电般地疼了一下,皮皮痛得“嘶”了一声,抚住自己的腿。

“你可以骑我的马。”他指了指泉边不远的一棵松树。那里立着一匹漆黑光亮的黑马,安静到不出一丝声响,几乎与黑夜融成一体。

她得跟他走,没有别的选择了。

“有白马吗?”皮皮很拽地说,“我不喜欢黑马。”

“你有种族歧视?”

“……”

他的眸中多了一丝笑意:“是的,我有白马。”

说罢走入林中,牵出一匹白马,手里拿着一只火把。趁这功夫,皮皮已将猎刀和弓箭背在身后。

见她拿着武器,修鱼稷也不介意,脱下风衣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很绅士地将她扶上马背。正要翻身上马,一低头,看见泉边的一块巨石上用泥土写了一个“鱼”字。皮皮自知难逃此劫,怕小菊醒来后惊慌,趁他牵马之际留下记号言明去向。她以为天黑修鱼稷看不到,不料他竟拿来一只火把。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个字。

——他居然不识字,难怪腔调就像一个外国人说中文那样僵硬生涩。

“不知道。”皮皮决定死不认账。

“看形状是龙族的文字,你是龙族?”

“嗯。”

“会说狐语?”

皮皮摇头。

“会说狼语?”

她又摇头。

“你连我们的语言都不会,怎么做我的助手?”

“我只是不具备你们的发音器官。”

“如果一直用你们的语言和你交谈,我会觉得累。”他的语速很慢,不知道是因为不流利还是深思熟虑,“也许我们需要请个翻译?”

“用不着用不着,你的话我能听懂。”皮皮连忙道,“交流没问题。”

皮皮可以理解狐族能说多种人类的语言,毕竟千年来他们与人类混居。她对狼族的历史一无所知。看样子,五大狼族至少在沙澜居住超过了八百年,沙澜并无人迹,没有老师,没有语境,这语言是从何处习得的呢?

如果说狐帝贺兰鹴一手缔造了狐的王国,那么修鱼亮是不是一个和他类似的人物?修鱼家族与另外四大家族是一种什么样关系?狼族如此强大,其领地观念又如此强烈,蓄龙圃就在沙澜的西北,为什么不打过去,一统天下呢?

“我们的语言是谁教你的?”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这是沙澜外交通用的语言,最早是狐族使用的。”

“也就是说,狐族和狼族曾经有过一段平等交流、和平共处的时期?”

“谈不上。我们的祖先以前居住在沙澜以北,相当于狐族的邻国。狼族与狐族拥有一些共同的资源,有时候是分享,有时候是争抢,外交上常年处于紧张状态。进入沙澜之后,我们发现龙族的语言是这个地区的通用语,各族都在使用,也就只好默认了。”

他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揽起缰绳向林子的深处走去。身后跟着七八只巨大的灰狼。

马背颠簸,皮皮尽量挺直身躯不要靠在修鱼稷的身上。尽管累了一天也困得要死,她浑身紧张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身后的人,胸膛宽阔得就像个单人沙发。

山道崎岖,马蹄忽然打了个滑,一只粗壮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将她往自己的怀里紧了紧。

皮皮抗拒地推了推,手臂粗硬,推不动。

“你很累,为什么不睡一会儿?”修鱼稷道。

这么一说,她反而更警惕了,用力拧了拧了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狼族特别记仇,今天她杀了修鱼冰,也就是他的妹妹,被他抓住带回巢穴,指不定要受什么折磨。

“我不困。”

“怕什么,”他哼了一下,“如果我想吃你,你已经跑不掉了。”

“……”

“不要逼我说‘吃’这个字,我不会恐吓。”他冷冷地道,“一旦说了,就真的会吃。”

皮皮怕极了,不是怕死,而是怕他这种捉摸不定的口吻。她用力睁开眼,看看天上的星光,又看看山脉的走向,感觉一行人正在西行。在马蹄均匀的节奏中,她与睡意顽强地搏斗,残留在树叶间的冷雨不断地滴下来,冻得她浑身哆嗦。坚持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背靠着修鱼稷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在马背上坐了多久,皮皮忽然醒了。发现自己靠在修鱼稷的怀中,身后的男人充满了热量,令她全身暖和得发烫。她连忙坐直身子,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忽然感到脸上粘乎乎的,同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她摸了摸,粘乎乎的东西是血,满头满脸都是,以为伤口迸裂,吓得“噢”了一声。

“不是你的血。”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路上遇到偷袭,打了一架,血溅到你脸上,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皮皮扭过头,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你也太能睡了,在梦里脑袋搬家也不知道吧!”他轻喟。

皮皮掏出一叠湿纸巾用力擦拭,直到纸巾全部用光,才觉得干净。

那七八只灰狼仍然紧随其后。一行人正在下山,已经到了谷底。从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天上淡淡的星光,前面黑漆漆的,耳边只有枯燥的马蹄声。

过了片刻,修鱼稷放慢马速,停在一个洞口,吹了一声口哨,后身的狼立即四散离开。修鱼稷带着皮皮下了马,拿着火把,向洞内走去。

皮皮的心砰砰乱跳。几次掉进井底,致使她一看见洞穴就会产生幽闭恐惧,就想立即逃走。

洞很宽大,迎面吹来一道阴森的冷风。两壁由巨岩凿成,每隔数米点着昏暗的松油灯,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这是什么地方?”皮皮问道。

“龙关驿站。”

“……驿站?”

“也是蚁族的地宫。”

“来这干嘛?”

“如果是我自己回去,不用来这里,很快就能到家。”他转过身,将火把举了举,“带上一个你,只好抄近路。”

皮皮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他自己走,自然是变回狼形,但带着她,速度就慢多了。

借着火光,皮皮发现面前是个两层楼高的球形大厅,涂着白色的涂料。一道木门挡在前面,门边有个类似售票处的小亭,里面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小个男生,桌上一堆树叶,他正全神贯注地翻弄着。一看眼睛就知道是蚁族。

修鱼稷敲了敲窗子:“唐唐。”

“六爷。”唐唐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一脸讨好的笑容,“回家去?”

“两张票。”修鱼稷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红色的豆子,咖啡豆大小,扔给他。

“好嘞。”唐唐将豆子扔进一个巨大的木桶,按动开关,木门开了。

眼前豁然一亮:大厅空旷,行人寥寥,从面相看,多是蚁族。面对着皮皮有一排两人多高的椭圆形洞口,一共六个。修鱼稷带着她走入其中的一个洞,通过一道门,走进一节白色的车厢。

车厢的形状犹如巨大的蚕蛹,功能却类似绿皮火车,很短,只够坐四个人。两排椅子,一张桌子。皮皮和修鱼稷面对面地坐下来。不一会儿功夫,车厢开动,在甬道中快速行驶起来。

车厢的两面都没有窗,头顶是空的,没有玻璃,两侧各有一盏灯,发着类似磷火般诡异的蓝光。

皮皮本来昏昏欲睡,突然间看到这么奇异的现象,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们的地下交通系统?”

“准确的说,是蚁族开发的。大家都可以用,给他们东西就行。”

“靠什么驱动?——煤?电?气?”

“听说是从海藻里提炼的动力,蚁族对技术高度保密,我知道得不多。”

“这东西很像我们的地铁。”

“地铁——是什么?”

“嗯……在地下挖洞,各种地道,各个方向,里面有车,可以把人送到各个出口。”

“是吗?”他很好奇。

“你从没离开过沙澜?”

“没有。”

“也就是说,你没有见过龙族的世界?”

“没见过,……听说过。”

“那你应当出去看看,背包旅游一下,长长见识,开开眼界,”感觉对面坐着一位“摩登原始人”,皮皮顿时有了优越感,“你这么年轻,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这句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修鱼稷恐怕不年轻了。金鸐与贺兰觿年岁相当,他是金鸐的弟弟,也小不到哪里去,几百岁是有的。

“出不去。”

“不可能。如果出不去,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很专注,用一种研究外星人的眼神盯着她。

皮皮抓了抓脑袋:“我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

“什么是飞机?”

“就是……一种……巨型铁鸟。”

他一脸茫然:“铁鸟?可以飞的?”

“嗯。”

“所以你是飞进来的。”他说,“我又不能飞。”

“地球——也就是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圆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

“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你知道?”

“不知道。”

皮皮傻眼了:“那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出不去?”

“沙澜的周围,生活着一些非常可怕的族类……没有谁敢惹到他们。”

“连你们也不敢?”

他摇头:“尝试过,死伤无数,从未成功。不过沙澜对我来说已经够大了。我活了这么久,沙澜有一些地方我至今没去过……”

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表情中有一丝遗憾。

“你刚才说,地是圆的?”他摸出腰间的牛皮水袋,喝了一口水,“为什么?”

沙澜果然很大,这趟蚁族的“地铁”行驶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终点。一路上皮皮高谈阔论,从印刷到Ipad,从手机到电脑,从汽车到大炮,从核电站到太阳能,从九大行星到黑洞,从宇宙飞船到太空探测器……

修鱼稷基本上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他一直没打断,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显然对皮皮的话题很感兴趣,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就这么聊着聊着,忘记了时间,直到车厢开始减速,他还在问:“那你们龙族……每天都做些什么?”

“工作啊,各种各样的工作。和你们狼族差不多,你们打猎,我们——”

皮皮的手在空中划了几划,想抽象地概括一下,觉得一言难尽。仔细想想自从有了手机她最经常做的一件事是——

“打字。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分工不同,人与人之间自由平等、彼此尊重。”皮皮故意在“尊重”两个字上用了重音。

他看着她,摸了摸腮上的胡须,忽然“嗤”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想给我洗脑?没那么容易。”

皮皮一听,心灰了半截:虽说是摩登原始人,人家可不脑残,想忽悠他投敌叛变,难度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