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车站独自取回行李,皮皮沮丧地回到了闲庭街,心情失落得仿佛坠下了悬崖。亮出的底牌一无所获,祭司大人轻轻松松地拿走了钥匙,却在火锅城下与她分道扬镳,根本就没跟上来。
虽然皮皮替贺兰觽掌管了不少财产,这些年也拿出一些钱用于放生家狐的事业,据她所知,狐族的财富积累得很快。他们有一整套类似财政部一样的机构,但贺兰觽只掌握了其中一部分的支配权。也许再度出山的他已接管了赵松名下的财务,也许他已继承大统成为狐帝并总揽大权没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总之,皮皮视若拱璧的另一把钥匙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具有吸引力。祭司大人像一朵被她不小心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从她手里白白地溜掉了。
不过,离家数月在外奔波,回家的心情还是愉快的。
夜风很大。街角上静立的宅院,漆红的大门上,响铜的六角门钹被吹得叮当作响。皮皮放下沉重的行李,打开门锁,累加挫败,各种心灰意冷,进门时被青石门墩绊了一脚,趔趄几步,差点摔个跟头。
这仿古的四合院大而无当,照壁挡住了所有的风光。四面的红砖又高又厚,上面布满了尘土。飞檐挑起月色,垂花门上起脊的屋顶,铮亮的琉璃瓦水波般在月光下起伏。中庭北角种着一株巨槐,夏季落得一地槐花。夜来风吹,枝叶摇动,如群魔乱舞。皮皮住了很久也不习惯,若不是为了后院里的那些花草盆景,她宁愿和爸妈挤在狭小阴暗的工厂宿舍里。倒是皮皮的奶奶曾经过来陪她住过几个月,老人耐不住寂寞,吵着闹着要搬回去,后来病了就更不来了。
卧室的灯坏掉了。皮皮径直去浴室洗了个澡,便钻进被子沉沉地睡了。
窗外风吹树杪,院中石隙呜咽,长途火车漫长的铁轨声仿佛还在耳边。
而她却再一次梦见了大海。
不过这一次的海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白浪滔天,整个世界仿佛是上帝手中一个晃动的酒杯。天空中的云是一道巨大的漩涡,跟《完美风暴》里的画面一模一样。她发现自己坐在一艘捕鱼船中,里面的人面目模糊,而她的心中只有恐惧。大家顽强地和风暴搏斗着,一个巨浪掀来,船翻了,她和所有的人都落入水中。水里没有光线,她却能看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向海的深处坠落。
她绝望,她惊恐,她拼命蹬水,想游出水面。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将她带入深渊。
皮皮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胸前环着一只粗壮的男人的手臂!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惊魂未定,那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屋内黑得不见五指,皮皮拼命挣扎,对床上的人是又掐又拧,又踢又踹,无论她怎么动,那手臂始终如铁箍一般紧紧地扣住她,过了片刻,见她不再抵抗,方低声道:“是我,贺兰觽。”
他略微松开手,皮皮喘了一口气,立即狂叫:“救命啊——”
手臂一紧,声音戛然而止。
皮皮企图掰开那只手,可惜她只有一只手能用力,几度使力都徒劳无效。
蓦然间那人附耳上来,低声又说:“我从一数到五,你镇定,我松手,好吗?”
他声音如冰泉般从容淡定,仿佛在做听力测验,每一个字都说很慢、很清晰。皮皮的胸膛满满地,已紧张得装不下自己的心跳,便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一,二,三,四,五。”
他放开手。她一跃而起,跳到床下,顺势从床架抽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别过来!”
月光从窗外浅浅地照进来,她看见面前不远处有一道淡淡的白影,房间里的气息十分混乱,那个人声称自己是贺兰觽,惊慌中的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所以当那白影突然向她扑过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向他扎了过去!
噗。
刀插进了血肉。
那人吃痛地“噢”了一声,捂着受伤的肩头,退了回去。
“开关在你这边,”他说,“我不过是想过去打开灯。”
“灯坏了。”
“哦。”
她占了优势,安静下来,这才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深山木蕨的气息。因为方才一番打斗,似乎比往日还要浓郁。
“别动。”她说,转身找出火柴点燃一只蜡烛。
祭司大人的住所保留着他的许多古怪习惯。比如,他不喜欢点明亮的灯,家里的光线只能用“昏黄”两字形容,大瓦数的灯泡一个也没有。比如,他喜欢买粗重昂贵可以连续点十几个小时的香蜡烛,这是除了古董和花卉之外唯一能让他逛商店的理由。祭司大人走后,皮皮害怕火灾,除了停电,这些蜡烛从没有用过。不过它们仍然摆在原先的位置,因为皮皮也很喜欢这种香味。
幽幽的烛光照着贺兰觽的脸。他的上身是赤裸的,肩头有一道两指来宽的刺痕,很深,鲜红血不断地滇出来,滴在白皙的胸肌上,看上去刺目惊心。
“对不起,真不知道是你。”皮皮连忙放下刀,从一旁的小柜里找出酒精、药棉和创可贴。认真地清理好伤口,她用牙齿撕开一个包装袋,将一枚大号的创可贴歪歪斜斜地贴在伤口上,“这是防水的创可贴,里面有消炎药……”
手指触到熟悉的肌肤,想象着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地流动,曾经凋谢的生命再次绽放在眼前,皮皮难以抗拒诱惑,一时间情思涌动,往事奔腾,她微微地闭了闭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凌乱的心绪。
门外忽然传来门铃声。
凌晨三点,谁会在这个时间敲门?
——肯定不是小偷,小偷不会敲门。
皮皮披上睡衣,穿过中庭,将大门开了一条小缝。
街边停着一辆印有“社区保安”字样的黑色吉普。门口站着一位保安,四十来岁,宽脸,方额,一身笔挺的制服,身上别着的通话机里传来嘶嘶的线路声。
皮皮只得将大门打开,镇定地问道:“你好,保安大哥,有什么事吗?”
“有人报告说这院子里传出女人的惨叫,”保安道,“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惨叫?怎么可能?”皮皮摇摇头,仿佛听见了天外奇谈,“我就住在这里。倘若有惨叫我怎么没有听见?”
保安没有接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十分怀疑。
坏了。皮皮的心咯噔地一沉,这种事不能矢口否认,越否认越像杀人犯。遂连忙更正:“嗯……惨叫是没有的,我……我刚才是尖叫了一声。那是……那其实是……”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几秒,用力咽了咽口水:“惊喜的叫声。”
“惊喜?”保安向前逼进了一步,“什么惊喜?说来听听。”
正理屈辞穷,身后传来脚步声。皮皮回头一看,贺兰觽披着件黑色的睡袍,趿着双帆布拖鞋,懒洋洋地走向跟前。
“对不起,保安大哥。这完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搞恶作剧。”他抱臂而笑,声调轻松,“我在国外公干,今天刚刚到家,想偷偷进门给太太一个惊喜,不料却吓了她一大跳,以为家里有鬼。”
说罢他亲热地搂了搂皮皮。皮皮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贺兰觽低下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多年不见,这些动作倒还默契。他们看上去像足了一对蜜月中的夫妻。皮皮假戏真做,脸上快乐得笑开了花。
“两位的身份证,”保安无动于衷地道,“请出示一下。”
“您稍等,”皮皮向贺兰觽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回到里屋拿出证件。
“这是我们的身份证,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她将证件交给他,“如假包换。”
保安举起电筒,将证件仔细地检查,对照头像核实真人。过了片刻,最后终于点点头:“嗯,夫妻团圆是好事,但深更半夜的就不要搞恶作剧了,很打扰邻居的。还有,”他指了指贺兰觽,“你的身份证还是老式的,记得去办一张新的。”
“好的好的,明天就去办。”皮皮陪笑。
“那我就告辞了。”
“辛苦了,慢走慢走。”
见保安转过身,皮皮狠狠地瞪了贺兰觽一眼,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料那保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手里的电光直指贺兰觽的肩头,“咦,你这里怎么流血了?受伤了?”
睡衣的腰带滑开了,贺兰觽的胸膛半敞着,刀刺的伤口仍在流血,创可贴已成了红的,血仍然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他偏偏就站在灯光下,显得极其刺眼。
“一点小伤。”他轻描淡写地说。
“嗳,”皮皮嗔道,“你皮肤这么容易过敏,要你别抓你偏要抓。你看你看,就弄成这样了。”说罢随手将睡衣一扯,遮住了伤口。
保安一双狭长的眼已警惕地眯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沉默了几秒,忽然说:“我能进去看一下你们的房间吗?”
贺兰觽的手臂一直环在皮皮的腰上,他忽然悄悄地捏了她一下。
“您这是想搜查吗?”皮皮将大门一挡,“请问我们犯了什么罪?”
“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院子里传来一声可怕的惨叫,怀疑有人受到攻击或伤害。我想知道这里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保安抬起头,目光凌厉,“让我进去看一眼,消除大家的疑虑不好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皮皮既没卖过白粉也没拐卖儿童,这院子她住了四年多,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无论他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出问题。正要点头配合,自己的腰又被贺兰觽捏了一下。
“保安大哥,有搜查证吗?”皮皮问,“宪法规定,公民有人身的自由和住宅不受侵犯的自由。就算您想进来搜查也需要至少两位警官在场,万一您走后我们发现有财物失窃怎么办?”
那人还没来得及张口,皮皮又加上一句:“此外我也想看一下您的证件。”
他立即掏出证件。
借着门上的灯光,皮皮看见小本子上写着“保安证”的字样。他叫许文辉,照片、姓名、编号、部门、职务、印章样样齐全。
“我没有搜查证。”许文辉半笑不笑,“两位是想让我进去看一眼,没有可疑情况自动离开呢?还是想让我打个电话报警,让分局派警察过来搜搜?”
事实证明,跟有经验的保安叫板是错误的。
“皮皮你也是的,”贺兰觽笑道,“就让保安大哥进来看一看嘛,消除他的疑虑有什么不好?你越说越让人起疑了。许大哥,请。”
许文辉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警棍:“多谢。最近这一带治安不大好,警惕一点不是坏事。”
皮皮掩上门,带着保安走向中庭。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她没什么好怕的,可方才贺兰觽捏了她几下,显然在暗示不希望被搜查。难道他的行李里有什么违禁物品?
为了缓和气氛,她笑着说:“许大哥,这么晚巡逻多辛苦呀。进门都是客,您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不客气。辛苦点不要紧。你们这个区平均家庭收入高,这几年发生过几起大的盗窃、杀人及劫持事件。领导说了,发现情况要全力以赴。——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您这是一丝不苟、尽心尽职!”皮皮说,“正屋在那边,请——”话音未落,不知绊了什么东西,许文辉踉跄了两步,突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许大哥?”皮皮大惊,正想一把扶住他,岂知他个头不大却很沉重,拉了一下没拉住,砰地一声,他正脸着地,仿佛被人一枪击中,没声儿了。
皮皮慌忙蹲下来,用力地推他,连声呼道:“许大哥?许大哥?”
许文辉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摔都没有任何反应。皮皮急得叫了起来:“贺兰觽,快,快,找电话叫救护车!”
一回头,发现贺兰觽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一个酒杯,他靠着那棵槐树,向她浅浅地微笑。
“不着急。”他说,一脸神秘的表情。
皮皮愤怒的站起来:“喂!贺兰觽!你——你把他怎么了?”
“他没死。”
皮皮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低吼:“你胆大包天啊!这是袭击知道吗?他的车还停在外面!”
“对的,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贺兰觽走到许文辉面前,抿了一口酒,弯下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
“啧啧啧,”他摇头叹道,“这人几天没洗澡了,味道真重。”
见皮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没关系,等会儿我把他的尸体扔进车箱,再把车开到河里去。我们和他之间就一干二净了。”
“尸体?!”皮皮一下子蒙了,“你什么意思?想杀人?”
“刚才那把水果刀呢?”贺兰觽说,“拿来借我用一下。”说罢俯下身,将许文辉的上衣一掀,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腹部。
不,不,不。
皮皮的脑子里仿佛有颗地雷爆炸了。她随手从花坛里拾起一块砖头冲到他面前:“贺兰觽,你别乱来!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动这个人一根毫毛!”
“笑话。你是谁啊?我动他需要问你吗?”贺兰觽的一只手已准确地落在了肝脏的位置,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态,“唔,脂肪肝——量很足,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皮皮你说说看,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精瘦,锻炼得也很不错,怎么就得了脂肪肝呢?一定吃了很多贿赂。”
还没等皮皮反应过来,他已经像吩咐家奴一般的吩咐开了:“饭厅在哪里?刀子叉子碟子什么的,你去准备一下。对了,家里有番茄酱吗?”
皮皮气得咬牙切齿,晃动手中的砖头:“我再说一遍,别碰他。”
“你想拦我?关小姐?”他一把夺过砖头,随手扔出墙外,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在洗手间里,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月影斜斜地照在他的颧骨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祭司大人都英俊得无以伦比。他的嘴角有着戏谑的笑意,眼光幽森莫测。
她猛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他不怒反笑:“你还是去厨房洗碟子吧。等会儿这里会有点乱,就不用你收拾了。我们有这么大一个后花园,就算天上掉下来一块陨石也能埋住。别害怕,我保证不会吃掉你。”
“别打这个人的主意,”皮皮恶狠狠地说,“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一定知道赵松是怎么死的吧?”
他一直在笑,一直在捉弄她,一听见“赵松”两个字忽然安静了。
皮皮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我能杀他,也能杀你。”
趁着祭司大人分心的当儿,皮皮用力推了推许文辉,拍了拍他的脸,又掐了掐他的人中,片刻间他才睁开眼,猛然舒醒。
“我……我这是怎么啦?”他坐起来,一脸迷惑,四处张望。
“许大哥,您是不是有心脏病啊?”皮皮将他扶起来,“走着走着忽然就倒下了,吓死我了!”
说着,她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看了一眼槐树,贺兰觽已经消失了。
许文辉想了想,说:“可能是低血糖,我没吃晚饭。”
“我给您拿点饼干。”皮皮带着他进了正屋,将一盒夹心饼塞到他的手里,“这是客厅。”
“嗬,你家客厅真气派。”许文辉赞道。
“我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对家具比较讲究。”
“难怪。”
她带着他参观了四合院所有的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许文辉谢了饼干,礼貌地告辞了。
“打扰了,”上车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了,你先生呢?”
“去洗手间了。”
皮皮头大如斗地锁好了门,在心里一迭声地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回想方才的惊魂动魄,只觉手足发软。而贺兰觽的忽然消失又让她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若不是她出手相拦,今天这里就发生了一场命案!
她去厨房里喝了一口水,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湿背,关了灯,锁上门,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眼前的场景又让她一惊。
祭司大人居然没有走,居然惬意地躺在被子里睡着了!
“喂——哎——贺兰觽!”她拍了拍他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床!”
“你不是说——你是我妻子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你不是说——我是个骗子吗?”
“好吧,我错了,你不是骗子。”他翻了一个身,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我困了,得睡了。”
“要睡睡客房,”皮皮正要找他算账,“你先起来,今晚的事儿我们还没说清楚呢!”
“客房的床单有五百支纱吗?”
“没有。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奢侈的。”
“那我只好睡这里了。”他闭上眼,“不要吵,让我睡。——我要是睡眠不好,整个狐族都会不安宁的。”
“贺兰觽,你坐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
“贺兰觽,就算你睡,也要穿点衣服!”
“……”
“贺兰觽,把枕头还给我!”
“……”
祭司大人根本不理她。
这一夜,皮皮像一只猫在祭司大人的怀里找到了一个窝,她安逸地睡了。什么梦也没有做,一觉睡到大天亮。
四年来,皮皮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早晨。
上天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灵魂终于闻到彼此的味道,祭司大人回来了!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她一定会加倍珍惜。
所以,无论贺兰觽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皮皮都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其间夹杂着太多的惊奇和意外,又每每因争吵而中断,祭司大人究竟是什么脾气,一位活了近千年的狐仙——他的阅历、信仰、情感、心智——凡人轻易不可蠡测。皮皮所知道的那些至多算是皮毛。且不说回归北极之后,祭司大人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修行重新开始,又在异国生活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贺兰。
雪后初晴,窗上还凝结着冰花。皮皮睁开眼,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披着睡衣走过去,推开半掩的玻璃门,一团湿气迎面扑来。有人刚刚洗过澡,莲蓬头上还在滴水。洗脸台上的大镜子,水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地印着一个人影,贺兰觽正在刷牙。他的下身围了一条浴巾,上身赤裸着,上面挂了不少水珠。
多么温馨多么平凡的早晨啊,皮皮倚在门框上,幸福地笑了。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满嘴泡沫地说:“起来了?”
“起来了。”她应了一声,随手将挂在一旁的睡衣递给他,“暖气没开,快穿上,小心着凉。”
这话说完,立即觉得多余。狐族向来不畏惧低温,身体的抵抗力异于常人,生病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但他还是接过来披上了,继续漱口。
水池边放着两管牙膏。贺兰觽只用高露洁,走后牙膏就放在原处,皮皮从没有动过。另外一支是皮皮自己喜欢的两面针。
“这高露洁的味道有点怪。”他擦擦嘴。
“这是四年前的牙膏,你喜欢用的。”
“会不会变质了?”
“很有可能。”
她感到好笑,又觉得安慰。祭司大人变了那么多,喜欢的牙膏没有变,早起的习惯也没有变。也许再相处几日会发现更多的老习惯。不是吗?科学证明,人的很多心理现象其实是生物现象。只要生物特征不变,基因会复制一切。
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贺兰觽盛了一杯水交给她。
“谢谢,放在一边就行了,我手不是很方便。”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不试试你的右手呢?”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凝视她的目光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是忙了一整夜呢。”
她诧异地举起右臂,惊喜地发现手指已能运用如初了。
“嘿——”皮皮简直是开心到了极点,“谢谢你!”
“小事。”
洗漱完毕,她回到卧室更衣,贺兰觽一按开关,灯亮了。
“嗒哒——”他说,“所有的电灯都修好了。只有一盏是线路问题,其它的不过是灯泡坏了。”
头顶是一盏八角型的老式宫灯,仿绫纸镶的边,大红的绢纱上贴着犀牛望月的图案。灯泡是摸拟烛光的,即使在晚上也显得很暗,皮皮睡前喜欢看书,特地在床头加了一盏台灯。不料这次回来,台灯也坏了。
“你没换一个亮一点的灯泡?”她说。
祭司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这个家要节约用电,这个房间一个灯就够了。”
皮皮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消失了。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促狭地说:“对了,厨房水池的下水管也是坏的,一直漏水。我只得把进水闸关掉了。”
“哦,”他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来,“你觉得我哪点看上去像个管道工?”
皮皮被蛰了一下,赶紧换话题:“早饭想吃什么?我来做。”说罢拉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他显然不情愿像个孩子一样被她牵着走,到餐桌面前坐下来,立即开始抗议:“皮皮,在屋子里我希望你不要像牵着一个盲人那样牵着我。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会去,可以吗?”
“这屋子——我是指所有的摆设和过道——你还不熟悉吧?”她轻声说,“我怕你一不小心撞了。再说——”
由于祭司大人不在,又和爱收拾东西的奶奶住了几个月,屋子里的摆设已完全变了样。简单地说就是不再以盲人的方便为中心。以前从卧室去餐厅,即使是笔直走也是畅通无碍的。如今却被一组沙发和两个落地灯挡住了,必须向左绕行。天花板上吊着几盆吊兰,稍有不慎,高个子的贺兰觽肯定会撞到头。
见祭司大人的脸板得很硬,皮皮只得把“再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葱油饼,放进锅里慢慢地煎了起来,随手点上茶炉。
“工具在哪里?”贺兰觽忽然问。
“工具?什么工具?”
“你不是说水管坏了吗?”
“晚上再修吧。”皮皮说,“刚洗了澡何必又弄得脏兮兮的?再说——”
再说这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既然祭司大人对这话题敏感,皮皮只得又把“再说”两字吞进肚子。
“修这个还需要眼睛吗?”贺兰觽嗤了一声,“我现在就开始修,等你早饭弄好了我也修好了。”
“漏的地方在这里。”她牵着他的手指,摸了摸管道的接口。
他打开水闸,拧开笼头试了试:“多半是垫圈坏了。”说罢,脱掉睡衣,接过工具箱,拿出一个电钻,一摁开关,电钻“吱”地一声响了起来。
皮皮看着他结实的胸肌,灵敏的手臂,以及奋不顾身地钻进满是蛛网和尘埃的水池底部的样子,脑子里有一点点犯晕,又有一点点陶醉。
看来,并不是所有变化都是消极的。
就在这么一个平凡的早晨,高贵冷艳的祭司大人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勤劳顾家的无产阶级管道修理工,而且把活干得这么主动又这么卖力,皮皮被感动得天昏地暗。她不记得以前的贺兰觽会修这些东西。他一向都有严重的洁癖,脏一点的东西根本不想碰,如果真的有什么设施坏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工人来修,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当然这也许只是他的一面,如果他完全不会修理,为什么还要备上一个工具箱呢?且不说这屋了里的暗道和机关肯定是他独自修建的。
对于非人类的狐族,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是一件很累的事。皮皮决定不再深究。
“你们狐族的男人在家里也这么勤快吗?”皮皮将煎好的葱油饼分到两只碟子里,又泡好了一壶香片,端到他面前,“哎呀,我真是享福了。”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们的职责,”活干完了,贺兰觽洗了洗手,回到餐桌上,“至于女人,你们要忠诚于你们的男人。信任他,依赖他,接受他的保护。”
“这是十八世纪的观念。”皮皮忍不住想起了火锅城里的那一幕,忍不住想抬扛,“很多的家暴都打着‘爱护家庭’这个幌子。”
“家暴?”他斯斯文文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有吗?我是你百年难遇的三好男人。”
皮皮正在喝茶,差点一口呛住:“三好男人?”
“技术好、脾气好、功夫好。”
他的嘴角弯了弯,露出一丝谐谑的笑。仿佛不屑开这种轻薄的玩笑,片刻间笑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刀叉专心地切割着碟子里的葱油饼,再抬头时,他又成了那个清冷高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祭司大人。
皮皮心中一声叹息,这忽冷忽热的毛病不但没改,反而严重了。
吃罢早饭,皮皮建议贺兰觽去后院散步,顺便欣赏一下她种的鲜花。皮皮在富春街花鸟市场开了一家花店,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四年下来已经营得有些规模。除了与附近的花农合作,她在自己的温室里也种满了鲜花:月季、百合、玫瑰、康乃馨、海棠、樱草、苍兰、天竹……花店里的常规品种一应俱全。
院中的积雪消散、腊梅芬芳,空气新鲜得像一只刚刚剥开的柠檬。
宁静的山间,微风吹拂着木叶,青石的地板上传来跫跫的足音。
朝思暮想的人回到了人间,皮皮却一下子得了失语症。她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身边的贺兰觽却紧急皱双眉,摆出一幅苦思的模样。
“从这里到温室,是一百五十七步。”她说。
“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告诉我的。”
“早说啊,省得我又数一次。”
说话间就到了温室的小门,他忽然笑道:“还真是一百五十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骗你干嘛。”皮皮说,“其实你不用数,地上有专门的盲道,快到的时候有特别的标记。”
“谢谢你的提醒,”他偏头过去冷笑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这里有一位盲人。”
皮皮只得闭嘴。
温室的门外有一个花坛,皮皮走到门口,忽然向后一退,猛地站住。
花坛的一角有三只死鸡。
仿佛死前被猛兽撕扯过,那三只鸡看上去羽毛凌乱、血肉模糊,上面还营营地飞着两只苍蝇。
那苍蝇仿佛直接飞进了她的脑子,皮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贺兰觽:“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院子里会有三只死鸡?”
贺兰觽“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皮皮恍然而悟,深吸一口气:“你……你……”
“你不是说我不能碰活人的肝脏吗?”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
皮皮的胃里好像被人放进了一颗炸弹,她冲出去,对着一个垃圾桶狂呕了起来。
把早上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贺兰觽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
瞬时间,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皮皮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的口味变了,这附近的生灵可要涂炭了。
“这鸡……”她努力镇定下来,“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邻居家的后院。”
“那是……赵奶奶家的鸡。以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你还向她借过鸡蛋呢。”
“是吗?”贺兰觽假兮兮地说,“你觉得她会生气吗?”
“你说呢?”皮皮反问。
“我觉得不会,”他拧了拧她的脸,邪恶地笑了,“这总比吃她的肝要强吧?”
“贺兰觽,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说,“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劝我不要兽性发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扪心自问,你吃过的鸡比我少吗?别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虚伪!天底下最虚伪的就是你们人类。关皮皮你给我听着,以后少提这个。小心我把你先吃了!”
祭司大人咄咄逼人的一通吼,皮皮吓得脑袋一缩,呆呆地看了他半晌,小声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在富春街花鸟市场有个花店。市场里有新鲜的鸡肝卖——一般是用来喂猫的。你喜欢的话用不着自己动手,我去买给你……”
“嗯,这态度还差不多。”祭司大人息怒了,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孺子可教也。”
皮皮的花店叫作“花无缺”,起名字的人是她的同学兼好友辛小菊。皮皮承认这名字有点无厘头,不过又好记又响亮,用久了也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刚入这行的时候皮皮没有很多钱,只在富春街租了一个很小的摊位,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几种鲜花随便那么一摆就没了插足之地。没过多久小菊的父亲辛志强中风,她急需一份时间灵活的工作,就拿着自己的积蓄入了伙。她那偏瘫的父亲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胡言乱语,非但吃喝拉撒靠人照顾,稍有不如意还撒泼犯痴,跟女儿吵架,将尿盆乱扔。小菊每天坐两小时的公车奔波于父亲与花店之间,累得精疲力竭。她婆家的公寓倒是近,也有多余的房间,辛志强搬去住了不到一星期就闹得人憎狗嫌,小菊无奈,只得将他送回老屋,请护工看护。
在花店里小菊包揽了所有的重活:进货分货、订制花篮、上门送花。皮皮则负责看店做帐、谈价采购,偶尔也应邀做插花及园艺指导。两人素来情同姐妹,偶有争执也能各自退让,相处得十分默契。
富春街一带是个热闹的所在,被一大片商业中心、高档公寓及写字楼团团包围着。花店虽多,竞争虽大,客源倒是不愁。街对面就是一家大医院,就算淡季也有销路。铺子经营了两三年,赚了些钱,皮皮换了个大一点的门面,除了鲜花还卖盆景和工艺品,生意越做越火。
在皮皮的印象里,从小到大辛小菊绝对是个好人。为人子,懂事;为人友,仗义;为人妻,贤惠,就算给人打工都是最勤快的伙计。偏偏这样一个好人,日子过得比谁都闹心。
就在贺兰觽离开皮皮的那一年,小菊嫁给了程少波——某科学院数学所的研究员。两人倒是非常相爱,只是少波的家中还住着他的寡母杨玉英,一位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自从听说了小菊的家境,杨玉英便对这门婚事一万个不答应。倒不是嫌小菊家穷,而是担心她会像她父亲那样有精神方面的遗传病。这边杨玉英千般阻拦,恨不得以死相逼;那边热恋中的程少波却先斩后奏,偷偷打了结婚证。玉英知道后暴跳如雷,差点气出了心脏病。最后还是小菊委屈求全,上门给婆婆下跪认错,又挨了她好几个巴掌,这才磕磕碰碰地进了门。
婚后的日子自然不如意。小菊这一跪,跪掉自己的威风,从此在婆婆面前就硬不起来。这杨玉英更是得理不饶人,对媳妇处处歧视、百般挑剔。程少波虽然心中不满,一来天生口吃讨厌争执,二来生性温和惧怕母亲,加之小菊那疯癫的父亲还动不动地找上门来闹事,一颗偏向妻子的心也渐渐地淡了,遂埋首学问,来了个不闻不问耳根清静。
婆媳两人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原指望小菊生个孩子能有所好转,偏偏小菊一无所出,父亲又得了偏瘫,愈发增加了婆家的厌恶。在这种时候,于情于理,程家都得拿钱出来给老人看病。小菊于是更加理亏,玉英于是气焰更高。辛志强却是一往无前地越病越重,医疗费成了个大窟窿。小菊好不易有了一份事业,挣来的钱差不多全付给了护工,一年到头入不敷出,更不要谈什么成就感了。多年的折腾和劳累把一个好强爽快的小菊也熬成了超级怨妇。每天一到店里就痛陈革命家史,回到家中就神经紧张,听见父亲唧唧歪歪又忍不住发脾气,一提到婆婆更是火冒三丈。
皮皮带着贺兰觽来到花店时,上午刚刚开始。
店门大开,顾客稀少,小菊正蹲在地上给鲜花剪根,给花桶换水。一旁的小桶里装了半桶剪下的黄叶和枯枝。看见皮皮,惊喜地站起来,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你可回来了!”
“是不是生意太忙,累坏你了?”看着小菊脸上大大的黑眼圈和微微肿起有眼泡,皮皮不禁皱起了眉头。几个月不见她显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仿佛大病了一场的样子。
“淡季,能忙到哪里去。”小菊苦笑,“一人守店太无聊,人家就是想你啦。”
皮皮心想,小菊一定又卷入到了某种战争或烦恼,当下也不便多提,于是说:“介绍一下,这是贺兰觽——我的先生。贺兰,这是我的好朋友兼生意合伙人辛小菊。”
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哇!好帅!”小菊惊讶地打量着他,“皮皮,你不是说贺兰去国外公干了吗——”
“刚回来。”
“来来来,坐这边。贺兰,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花茶和绿茶。”小菊擦了擦面前的一张桌子,将几个花盆移开,殷勤地说。
“谢谢,不用。”贺兰觽没有坐,却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他……嗯……老样子。”
皮皮低下头,微微纳罕。一路上她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关于小菊的家事还来不及提起。这贺兰觽怎么会突然想起问候小菊的父亲,又怎么知道他有病?
“那你呢,过得好吗?”贺兰觽又问。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上去像是礼节性的问候,又仿佛话中有话。
偏偏这不咸不淡的问候让小菊一下子不自在了。她不安地看了皮皮一眼,支吾着道:“不好不坏……老样子。”
贺兰觽点点头,不再问了。
皮皮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将地上的花桶码好,将一排排的鲜花上架,电话响了起来。
“是订花的,我来接吧。”小菊抢着说。
“发现没?我的手已经好了。”皮皮扬了扬自己的手腕,“你歇着,我来接。”
果然是订花,一打玫瑰,周五送到海天大厦1107室。皮皮熟练地记下电话号码。继而又来了两位顾客,订三套花篮,小菊和皮皮连忙向客人询问场合、解释花语、又给他们看各种样品和照片。忙碌间瞥了一眼贺兰觽,见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双眸凝视远方,仿佛参禅打坐一般,不禁好笑地过去推了推他,“别发呆了。等会儿我陪你到市场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你们这里有鱼卖吗?”他问。
“你想吃鱼?那得去中南路的菜市场。”
“我指——观赏性的鱼类。”
“有有!我们这儿可多了,过了花市就是鱼市。”
“我去逛逛,你忙你的。”
“哎——你不熟这里的路,还是我陪你去吧。”皮皮赶紧说。
“不用。”贺兰觽拦住她,掏出折叠的盲杖,“你别跟着我。”
看着祭司大人固执的背影,皮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服务完客人,小菊过来说:“你看,老公回来了,什么都顺了,连你的手都好了。皮皮,我觉得你特好命,真的!”
她一面说,一面用墩布将地板认认真真地拖了一遍。然后去仓库拿出一个饭盒,掏出一只包子认真地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皮皮吓了一跳:“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昨天少波说……要跟我离婚。”
这委屈大发了,小菊一难过,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皮皮连忙递给她一盒纸巾:“不会吧?人家是开玩笑的啦。一定是你们吵架了,少波一动火就说了气话。”
“没吵,好久都没吵了。最近他都不怎么理我,上了床都不碰我。倒是他妈动不动对他使眼色。两人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儿。”
皮皮跌足道:“我觉得,这事儿是他妈的馊主意。——少波肯定是被逼的。”
“以前又不是没逼过。老太婆寻死觅活地跟我们闹多少回了,不都挺过来了么?是少波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一直也没有。去医院查了,说我们都正常。”小菊哽咽,“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A片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吃药烧香求仙拜佛都快成迷信了。”
皮皮一听也急了:“你们感情这么好,可不能顶不住压力说散就散啊!”
“我也这么说,可是少波昨天的语气特别坚决。昨晚说完这事儿就去了办公室,生怕我纠缠他。老太婆更闹心,直接把协议书拍在我脸上,行李都给我扔门外了,让我立即滚蛋。”
“恶劣,老夫人太恶劣了!”皮皮本来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这会儿也来气了,见小菊已气红了眼,又怕她不理智,赶紧强调重点,“先别管她!说到底这还是你和少波的事儿,别让她轻易搅和了!”
“是啊,他们母子俩齐了心儿地要离婚,我能不配合吗?昨晚我提着行李回到家,转身就打的到少波的研究所,当着他的面将字一签,给他一个大嘴巴,扬长而去。”
这是小菊的风格,这是肯定的小菊的风格,只是皮皮一下子不能接受。
“你……你这样啊!”皮皮傻掉了,“这不正中了老夫人的计吗?”
“我本来还想给他妈一个大嘴巴,看她年纪大了,实在不好意思动手。”小菊说,“我是冲动了一点,唉,反正也就是这样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说罢,怒犹未尽,猛得一拍桌子:“都这时候了我能不冲动吗?是你你能镇定住?”
“……不能。”皮皮转身去冰箱给她倒了半杯豆奶,“我脾气比你还躁呢。话说当初你就不该去下跪服软,要是我——”
“能不提那事吗?我辛小菊这一辈子就当了这一回琼瑶,还落得这个下场!”小菊一仰头,将豆奶一饮而尽,磨刀霍霍地看着地板,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不提不提,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切重新开始呗,就是脑子挺乱的。”
皮皮握住她的手,等她镇定下来,劝道:“我觉得你还得争取少波。无论如何他还是爱你的。生孩子的事情,慢慢来。”
“不求他了。和他过就永远少不了有个老太太在中间搅和。一辈子这么短,何必天天和自己过不去?上辈子又不欠他什么!”
“别这么说,少波对你还是挺好的。记不记得他还帮你伺候过你爸,你爸发疯将尿盆扣在他头上,他都没生气。你给你爸买药,他也没少给你钱吧?当初为了和你结婚,不也跟他妈干过几仗吗?再说点实际的,以你现在的情况想重新认识一个男人,让他的父母接受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唉……也是。”小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皮皮虽然也天天在现实里打滚儿,毕竟历经过神奇,对生对死对人世都换了一种看法。而小菊却仿佛一直挣扎在死海之中,结婚的快乐转瞬即逝,除了发疯的老爸,又添了个找事的婆婆,两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小菊见这话没法往下说,越说越没个出头之路,便换了一个话题,“你家贺兰眼睛不好啊?”
“严重的青光眼,白天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这种病?”小菊讶道。
“有啊,只是少见。”
“瞧,他回来了。这么快,没带钱包吗?”小菊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
“怎么会呢,咦,他手里拿着个什么?”
“大玻璃瓶子,里面有一只……小乌龟?”
“小乌龟?”
皮皮伸长脖子正待细看,小菊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服,向她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了指门外。
一个穿着皮夹克披着长发的青年正向花店走来。他长得一张冬瓜脸,个子不高,五大三粗,乍然看去像个电声乐队的鼓手。
夏天的时候这人喜欢穿着背心在街头乱逛,故意让人看见他发达的胸肌和虎头刺青。
“钱老七又来了,上次的保护费我们不是交了吗?”皮皮低声问道,同时以最快速度锁上钱柜。
“听说涨价了。他月初来过一次,我说我不管财物,得等你回来。他一怒之下就把抽屉里刚收的四百块钱拿走了。”
“那还不够他买白粉的吧。垃圾!”皮皮嘀咕了一声,“涨了多少?”
“一年六千。”
“乖乖,这不是翻倍吗?不如杀了我吧!”
“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实在要就给吧,不然会派人来砸店子的。”小菊说。
话音未落,一抬眼,钱老七已经到了。
“七哥早!”皮皮赶紧叫了一声。
“七哥早!”小菊也加了一句。
两个人并排站着,齐齐咧嘴,露出一幅讨好的笑容。
“嗯,早。”钱老七踱进店中,黑压压地往柜台边一坐,将脸对着收银机道:“丫头们,最近生意不错吧?”
“淡季,淡季。”
“咸季淡季我管不着!皮皮你是老板发个话,先把钱交了吧。”
“七哥,有话慢慢说,先抽支烟!”小菊将一包红塔山塞到他手中,见他伸手在口袋里抽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连忙道,“我们做小生意的也只能挣点小钱,这保护费我们肯定是交的。就是……最近手头上比较紧。要不,先交一部分?剩下的年尾再补上?”说罢用一双感人的悲伤的大眼睛凝着他。
钱七将烟一点,哼了一声,只当没看见:“哪有那么多话?三千块,一次交齐。七哥保你们这一年没灾没难。”
“我们已经交了三千了。”皮皮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涨了,你们生意这么好,老大说要交一万。我说算了,两丫头不容易,就六千吧。”说话间,他将一口烟缓缓地喷到皮皮的脸上,笑道,“怎么样,看在你们一贯老实的份上,七哥还是挺够意思的吧?”
皮皮被烟气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也不敢发怒。小菊一生气,嗓门也大了:“街东头的温馨花坊大小和我们差不多,你们只收了三千。为什么我们要多交三千?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温馨花坊的郑如玉让我摸她的奶子,你们让么?”
皮皮赶紧用账本挡住自己的胸口。
钱七龇着一口黄牙,邪邪地笑道:“如果你们哪位肯陪我睡上一个月,莫说这六千,连那交上去了三千七哥也全跟你们免了。怎么样?考虑考虑?是心疼钱呢?还是心疼下边?”
皮皮双手握拳,气得直想抽他,却被小菊死死拉住。
“六千就六千吧。”小菊说,“我们这里有两千,剩下的明天给你。”
“嗯,这还差不多,你这丫头比较懂事。”
小菊打开钱柜,掏出准备好的一叠票子交给钱七。钱七拿到手中数了一下,塞进一个信封里,站起来,扬了扬手:“两位慢忙。准备好剩下的钱,七哥我明天再来。”
他说罢转身正要出门,皮皮的心忽然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她看见贺兰觽正从门外走进来。
两人正好在门口碰上,几乎是脸贴脸。钱七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
“等等。”
贺兰觽忽然伸出盲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钱七?”贺兰觽斯斯文文地问道,一面说,一面折好盲杖,又将手中的玻璃瓶交给皮皮。
“老子就是钱七!”
“我叫贺兰觽,关皮皮是我的妻子。”
“哇塞,皮皮你眼光真厉害!与其找这么个白面瞎子,还不如找你七哥呢。”钱七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脸上的肌肉僵住了。
贺兰觽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一捏,只听得“噼啪”一响,不知什么骨头裂了,钱七痛得嚎叫了起来。
贺兰觽松开手:“把钱放下。”
钱七痛得冷汗直冒,只得将信封往柜台上一扔,口里却不肯服输:“你敢惹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贺兰觽冷笑一声,忽然将他往墙上一推,一只手用力卡住他的喉咙,一字一字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关皮皮是我的老婆。下次若让我再看见你对她有半分不客气,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我的话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
“滚。”
钱七的脸痛白了,半天喘不过气来。待贺兰觽的手一松,他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逃。
皮皮和小菊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不知是悲是喜。见钱七远去,小菊飞速地将摆出来的花统统收回仓库,然后将铝合金的大门猛地一关。
贺兰觽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现在就关门?不做生意了?”
皮皮拉住他的手,战战兢兢地说:“贺兰,快逃吧,我们有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