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嘤将一捆枯枝从背上卸下来,扔进火堆。
片刻间,奄奄一息的篝火又雄雄地燃烧了起来。点点碎碎的火星随着上升的热气像一群萤火虫飞到空中,对面的树影在火光中摇晃了起来。
她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放到嘴边轻轻地舔了一下,忽听身后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头顶压下来,嘤嘤吓得连忙站起来,转身抬头:“五鹿……公子?”
“吓到你了?”五鹿原的声音很温和,但吐词生硬,腔调不自然地起伏着,好象每一个从他口里蹦出来的字,都不能确定那是正确的发音。
“没……没有。”
“我过来烤烤火。”
“嗯……请坐。”
两人同时坐下。五鹿原身形高大,足足高出嘤嘤三个头,有种压倒一切的气场。
——寿命只有四十天,且长像彼此相似,林中各族大多只把蚁族当作一种“集体性”的存在,他们是食物琏的最底层,是扛货的苦工、探路的哨兵、呼来喝去的小厮、大王面前逗人开心的小丑……他们人多势弱,习惯于听话,习惯于被呵斥,习惯于奉迎讨好点头微笑,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好脾气。
借着火光,嘤嘤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五鹿原。从面相看他不算凶,甚至有些腼腆。背后巨大的双翅令他整个人显得比例失调:就像一只老鹰,如果展翅高飞,你觉得一切正常;如果只是在地上跑,你会觉得很笨拙。显然他受伤不轻,因为疼痛,一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在吃什么?”他问。
“钟沂姐给了我一颗糖,”她将那枚裹着花纸的水果糖递了过去,心里舍不得,怕他一怒吃了自己,也只好进贡了,“柠檬味的,要吗?”
“不要,你自己留着。是你们蚁族喜欢吃的东西,对吗?”
她惶恐地点点头,五鹿家的人对她这么客气,好不习惯啊。
“你叫什么名字?”
“……嘤嘤。”
居然有人问她的名字,而不是叫她“蚂蚁”、“虫子”,也好不习惯啊。
她的嗓音不知不觉地颤抖起来。五鹿原越和气,她越猜不出他的意图,心中就越是打鼓。就这么猜来猜去,糖在嘴里,渐渐地化了,甜味也没了。
“嘤嘤,你认识丁丁吗?伐木家的丁丁?”
“她是我姐,不过不熟。——你知道的啦,我有几百个姐姐。”
五鹿原眼睛一亮:“我想见她。能帮忙吗?”
“她……去世了。昨天早上的事。”
“对不起。”
他的声音含着明显的沮丧,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不知是冷还是急躁,他不安地搓着手。
嘤嘤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昨天我们在林子里碰到了安平家的头人安平蕙,她让我们带个话,请你三天之内带着礼物去安平堡提亲。”
五鹿原“哼”了一声:“你们没有告诉她——我受伤了?”
“没有,我不知道你受伤。”
“没人会嫁给一个受了伤的狼族,无论受伤前有多么厉害,你懂?”
嘤嘤点点头,看着他手臂上长长的伤口和翅膀上结了痂的血痕,咬了咬嘴唇:“伤势……很重?”
“翅膀骨折。”
嘤嘤内心唏嘘,欲言又止。在沙澜,一个受了伤的闯入者将是众矢之的,在这座硝烟四起的森林几乎无法存活。看他的伤势,恐怕半年之内都无法起飞。
“那公子你的处境很凶险呢。”她轻轻地道。
“嘤嘤,你能帮我联络到修鱼清吗?也就是修鱼家的三姑娘。”五鹿原急切地问道,“我知道蚁族有个地面网络叫‘水木寒山’,我和三姑娘就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水木寒山上的消息只能通过蚁族传递,”嘤嘤沉吟,“除了丁丁,三姑娘还认得其他的蚁族吗?修鱼堡里应当住着一些吧?”
“不清楚……她没提。”五鹿原摸了摸额头,很烦恼的样子,“她只说狼语。”
“那就不好办了。”嘤嘤道,“你想给她发什么消息?”
“只想……报个平安。”五鹿原道,“我大闹修鱼堡,她想必听说了,让她安心等着我。”
“五鹿公子——”
“我是无产阶级,叫我五鹿大哥。”
“五鹿大哥,”嘤嘤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心中感叹:这位远到而来的人,消息如此闭塞,“狼王修鱼亮已经把三姑娘许配给了方雷家的大公子方雷盛,听说快要办喜事了——这事你知道?”
五鹿原的脸瞬时白了,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见他失魂落魄,嘤嘤觉得很可怜,于是道:“人我联系不上,给你出个主意吧。”
“都要嫁人了,还有什么主意?”他苦笑。
嘤嘤将辫子拿到口中咬了咬,道:“抢亲。”
皮皮不大清楚狐族神秘的致幻剂“惆怅”功效究竟有多大,能维持多久。据青阳说,“惆怅”只能使用一次,身体会迅速产生抗体。当贺兰觿说自己来自东海时,皮皮只觉晴天霹雳、魄散九宵、手足发抖、心乱如麻。待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想趁机再问几个问题时,林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传来一声野兽的呜咽,低低地、悠长地。
有动物从温泉正前方的树林中向她们跑来。
此时的贺兰仍然呆呆地坐在水中,双眼微闭,眼皮微微发颤,还没从“惆怅”的状态中醒过来——
霎时间林中之物开始加速,枝摇叶晃、簌簌作响……伴随而来还有轻快的脚步和急促的喘息。
情急中皮皮推了一下还在发呆的贺兰觿,发现已经晚了。
一只灰狼凌空而跃,在泉边巨岩上一个借力,张开血盆大口,带着一股劲风向他们扑了来!
猎刀就在岸边,皮皮要去拿,忽听一声轻喝:“别动。”
贺兰觿从水中站了起来,随手拾起岸边的风衣,足尖一点,跃入空中,一个转身,将风衣披上,一掌挥去!
皮皮看呆了。
有敌迎面而来,杀气破空,祭司大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穿衣服!穿衣服!
没等她反应过来,空中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娇笑。那只灰狼已变身二八女子,长腿细腰,上穿一件紧身的豹皮马甲,一双丰乳将马甲撑得几乎爆裂了。下着一件半透明的绿罗长裙,长腿在空中跨越,姿态如芭蕾舞般美妙,长发悠悠,衣袂飘飘,顺着贺兰觿的掌风向左一让,翩然落在瀑布旁边的一块巨岩上,“咔嚓”一响,双手多了一对三棱银刃旋转飞刀,手指一拨一送,飞刀转成两道银光,一前一后向皮皮射来。
这哪是什么飞刀,明明就是两台高速切割机!皮皮还坐在水中,下意识地往水里一钻,与此同时,飞刀破水而来。原来女子早已算好她会往水中躲避,后一道飞刀向下斜飞,激出一团水珠,皮皮双手抱头一声尖叫,眼看要被一劈两半,忽听“锵”地一声,火星四溅,飞刀打在贺兰觿伸来的盲杖上,向西边弹去,贺兰觿顺势一拨,飞刀又滴溜溜地转回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女子飞去。
女子见状凌空一跃,企图越过温泉,窜入林中,却听“噗”地一声,头被飞刀击中,散架一般从半空落下,落到泉边草地时,已变成了一只口吐白沫的灰狼,身首异处、血溅十尺。
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皮皮目瞪口呆地从水中站起,赤裸的身躯被夜晚的寒气激起一阵战栗。她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看见贺兰觿垂首赤足,站在灰狼的尸边一言不发。
皮皮问了一句废话:“她死了?”
“嗯。”
“她是谁?”
“不认识。”
林中传来几声鸣叫,似有野兽盘桓其间,蠢蠢欲动。
“我们走吧,”皮皮轻轻推了他一下,“她的同伴可能就在附近……”
贺兰觿低头看了她一眼,除了风衣他什么也没穿,皮皮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连忙缩回去。
贺兰觿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猎刀,将狼尸翻了个儿,让它仰面朝上,摸了摸腹部,似乎在寻找什么。
“吃完了再走,”他淡淡地说,“我饿了。”
说罢手起刀落,从狼腹中掏出一块深红色的东西,软软地冒着热气。祭司大人很优雅地用猎刀剖出一小片,放入嘴中,好像在吃一片三文鱼刺身。一面吃一面颇觉美味地点点头。
皮皮默默地看着他,头皮一阵发麻。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狐族生吃动物的肝脏。无论是金鸐还是贺兰觿,吃相都绝对优雅。无论盘中之物多么不堪入目,他们都能吃出新科进士琼林宴的范儿。
果然,祭司大人割下一小片递给她:“尝尝?”
她接过来,将心一横,塞入嘴中,不敢细嚼,一口咽下,然后擦擦嘴角。
他目光炯炯,带着一丝诧异,没料到皮皮居然这么爽快地吞了下去。
“味道好吗?”
“还行。”口腔的肌肉高度紧张,皮皮硬着腮帮,保持平静的表情,“很嫩。”
他盘腿坐下来,慢条厮理地吃着,细细地咀嚼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通常情况下皮皮会受不了祭司大人这么长时间的审视,会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手心发热,再深沉的心思也会变得一目了然。但这一次,她掩饰得很好。祭司大人观察良久,一无所获,终于轻哼了一声道:“你和以前不大一样。”
“这里是沙澜。”
“你适应得真快。”
“因为我想活下来。”
他垂眸而笑,迅速吃完站了起来,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这个给你。”
他的掌心上有一颗红色的珠子。
皮皮用手掂了掂,拿到眼前:很小、很沉、很硬、上面布满细小的孔穴和花纹。
时隔四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当年贺兰静霆送给她的魅珠。
狐族人每到成年,伴随自己的修炼,体内都会产生一颗龙眼核大小的珠子,作为定情之物赠予佳人。女的叫“媚珠”,男的叫“魅珠”。就像人的指纹,魅珠颜色各异、纹理不同、气味有别,每一颗都不一样。
皮皮将魅珠放到手腕的脉搏上,那珠子轻轻地震动起来。
一瞬间周身的血液就有了感应,胸闷心慌、浑身燥热、头脑恍惚、虚汗淋漓。
那魅珠越震越快,在腕间微微发烫,皮皮的心也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她忙将魅珠移开,握在手中,粗声地喘息。
——就算面前的贺兰是假的,这颗魅珠肯定是真的。
在狐族文化中,魅珠是主人身体的延伸,具有很强的催情效果。一旦靠近所爱之人,感情越深,反应越大,温度越高,震动越快——往往导致双方体内荷尔蒙的激荡,立即产生强烈吸引。
所以关系没到一定程度,狐人不会轻易交出魅珠,更不会轻易接受它。
“这珠子,怎么会在你的手里?”皮皮抬起眼,定定地看他。
“我的东西不该在我手里?”
皮皮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四年前在北极,千花从我手中抢走了这颗魅珠,我亲眼看见她吞进了肚子。”
“你怀疑它是……”他很淡定,“假的?”
“它是真的。”皮皮盯着他的眼睛,举着魅珠,一字一字地道,“但你是怎么把它从千花的肚子里弄出来的呢?”
魅珠入体,所受之人可运功自行吐出,强行取出是件极难的事,多半只能在尸体上进行。
他笑了笑,接过魅珠,忽然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皮皮“哦”了一声,被他胸膛里散发的雄性气息包围了。
嘴边一凉,他拿着魅珠在她唇上轻轻地摩擦,好像在涂口红:“问那么多干嘛?吞下去。”
“不!”她紧闭双唇,将头拧到一边。
“听话。”他的脸挨着她的脸,鼻尖蹭着她的额头,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蛊惑的味道,“万一你迷路了,或者被人抓了,我可以找到你。”
“不。”
皮皮当然想要那颗魅珠,但不敢确定吞下魅珠之后身体会起什么反应,会不会意乱情迷变成钟沂那样的冰奴?恍惚间下巴已被他捏住,掌心微微用力,皮皮的嘴张开了。在舌头顽强的抵抗中,他缓慢而坚定地将魅珠塞了进去。
她鼓着腮邦含糊地吼了一声,“混蛋!”
“啪”,头顶被人拍了一下,她一不留神做了个下咽的动作,魅珠立即溜进了喉咙,很快从食道中消失了。
顷刻间皮皮只觉一个火球滚入体内,五脏六腑都燥热起来。一道神秘的大门打开了,潮汐般涌来一堆芜杂的情绪。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面前的贺兰觿是假的,她的身体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记得苏湄曾经说过,吞下魅珠,催情的效果将达到最大化,会陷入一种自我陶醉的情爱境地。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千花拿到贺兰的魅珠都会迫不及待地吞下它。
她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有了一种暗示,就越感到上半身如赴冰窟,下半身却如坠热泉,似有数不清的鱼追着她噬咬……
他观察着她的变化,似在意料之中,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好像在做一件陶器:“想要我了,是吧?”
她一脚踹过去,被他信手一叼,轻轻一拉,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皮皮一把扯开他的风衣,在他坚硬的胸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定很痛,流了血,但他没动。
她又咬了一口,更狠更深,看得见清晰的牙印,他都没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眸中尽是捉狭的笑。
“贺兰觿你无耻!”她骂道。
“一颗魅珠而已,气成这样值当么。”他摸了摸伤口,痛得直吸气,“这里是沙澜,不用遮遮掩掩,喜欢我就说出来。想要我,就给你——”话音未落,“啪”,脸上着了皮皮一记耳光。
“流氓!”
“更正一下,是流狐。”
“啪!”又是一巴掌。
“尽情地打,谁让我是你的男人。”祭司大人一面说一面笑,觉得自己逗极了。
皮皮却开始冷笑:“祭司大人居然会把自己的魅珠硬塞给别人——我觉得你不该笑,该哭才对。要知道送上门的东西不值钱,上杆子的也不是买卖。”
那只死狼就倒在脚边,不知为何,血腥散发出引人食欲的香味,伴随着贺兰觿雄性的汗水,皮皮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却有种强烈地想吻他的欲望。
忽然,他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到一棵大树边,让她背靠着树干。
“小姑娘,你夜半三更,跟着个修行了九百年的雄性老妖,在漆黑的山上走了几个小时,还说自己没送上门?嗯?”
她想挣扎,被他死死地搂住,她双腿绞着他的腰,拼命地扯着他的头发。
“以为你是小红帽吗?以为你是来采草莓的吗?别告诉我你很天真不认识狼外婆喔。”
“……”
“或许刚才我不该救你,就让你被那只狼咬死……”
“……”
“关皮皮你才是采花大盗好吗?如果我想采花,你都不够我一顿的。祭司大人喜欢你,才会让你采,才会给你魅珠。人家给你一盒饼干,打开盖子吃就好,别说那么多废话行不?”
祭司大人的呼吸是滚烫的,滚烫到融化了一切真相,四周冰凉的空气都被他烤热了,头顶树枝轻微地摇晃,露水滴在她的额上、脸上、颈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又被祭司大人的热度蒸发。皮皮只觉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暖气袭人——不知不觉想要更多,却在诱惑和恐惧之间彷徨。
哦,他不可能不是贺兰。
她确信自己在和一个熟悉的男人亲吻,所有的感觉、动作、气味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们像一对老夫老妻那样如鱼得水、配合娴熟。
可是那个贺兰不可能来自东海。
他甚至很少提到海洋。
那颗迷药不可能有电脑芯片的效果,不可能让他说出预设的答案。
皮皮觉得自己快疯了,脑袋快炸了:如果这人真不是贺兰,自己的节操不是也没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在想什么?”
祭司大人很动情,但皮皮的脑子却在跑马,他很快意识到她心不在焉。
“千花……”皮皮忽然换了个话题,“会不会也在沙澜?”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千花要是知道我们在一起,会杀了我的。”皮皮看着他的眼睛,捕捉着他的目光。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你怕?”
皮皮点点头:“怕。”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腰被他宽大的手紧紧握住。
“不用担心千花。”他缓缓地说,“她不会杀你。”
“肯定会。”
“肯定不会。”
“为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过了片刻方抬起头:“因为她已经被我杀了。”
月光幽幽地洒向他的额头,在他脸上形成丰富的阴影。皮皮觉得这阴影带着一团寒气一直照进了自己的心底,一时间全身冰凉,不知是喜是悲。难怪他要自己吞下魅珠。这东西不藏进肚子,戴到手上给千蕊看见,后果不堪设想。她怔怔地看着他,祭司大人的目光如风暴中的大海波澜四起。
“真的?”她觉得难以置信。
“你一直认为我没有告诉过你真话,皮皮,”他凝视着她的脸,“现在,我把这个无人知道的秘密告诉你,你可以安心了?作为合作方,我算是有诚意吗?”
皮皮半天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企图从目光看到一丝谎言,但?至少那一刻,他的目光是纯净的。
印象中的贺兰静霆虽然从不接受千花的表白,内心也明白她的心意。对她一直保持距离与礼貌,甚至很多时候,会多加关照。他们是友好的同事,曾多次同行去各大农场购买狐狸。可以说千花是除了皮皮之外,贺兰静霆接近得最多的女人。从关鶡、青阳的口中也知道闭关期间千花负责照料贺兰,对他无微不致,她失踪了贺兰却不闻不问只想撇清关系,以至于昆凌族人对此大感不平。
甚至千蕊那么欢快地叫他姐夫也能窥出两人在蓄龙圃的关系非比寻常。
祭司大人不可能杀掉千花,更不可能逼皮皮吞下魅珠。对于心爱的女人,从不会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当初他亲手将这颗魅珠系到她的腕上,也只是说如果哪天不想要了,不要扔掉,仍旧还给他。
假如千花是被冒充者杀掉的,那么青阳说得很对,这个冒充者多半也囚禁甚至谋杀了贺兰。
这么一想,皮皮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见她低下头去,贺兰觿又道:“你说得很对,这里是沙澜。让你狩猎,你满载而归,说明你能干;可以趁机逃走,你回来了,说明你守信。皮皮你有契约精神,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盟友。不要调查我,我也不想调查你,我们都不必知道彼此的往事。你我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我们的协议。”
“协议?”
“你帮我救出东灵,我还你想要的贺兰,成功了,皆大欢喜。记住这个目标,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简单?祭司大人,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皮皮淡淡地道,“赤手空拳、身无长物,说白了我来这里就是送死的不是吗?”
他摘掉了落在她头发上的一小片树叶,顺手摸了摸她的脸:“所以我要你吞下这颗魅珠,让它唤醒你身上的另一个人。”
冰凉的指尖划过脸庞,她的心猛地一颤:“谁?”
“慧颜。”
皮皮更迷惑了:“这颗魅珠——能把我变成慧颜?”
“那倒不至于,”见她很紧张,他笑了,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肩,“身体是有记忆的,几百年前的沈慧颜是将门之后,精于骑射,是不折不扣的武林高手。你体内的魅珠会调动身体的记忆,让你反应更快,跳得更高,射得更准……”
见皮皮仍在发呆,他又换了一个角度解释:“就像打游戏通关,我替你更新了装备,无非是为了让你武功更高、战斗力更强——”
“——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她替他完成了这个句子,强笑了一声:“明白。”
“不要生气,皮皮。”他察觉出了她的不快,“劳动带给你快乐,战斗带给你胜利,完成任务就是成功,成功了就能抱得美人归。问问你的心,难道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她被他气笑了。
“不要做个婴儿,等着人家喂;你是狮子,要向沙澜怒吼,说出你的心愿——”他伸出手掌,做出喇叭的形状,“我要!我要我的祭司大人!”
皮皮两眼看天。
夜雾忽然笼了上来。
沙澜的夜雾非常奇特,有时候像一团一团的棉花,摸在手中有纤维的触感;有时候又像灭火器里挤出来的泡沫,粘粘地悬浮在空中。贺兰觿就站在她的对面,却像隔了一层乳白的奶油看不清他的脸。
“雾浓了,回去吧。”她轻声道。
“等等。”
他忽然伸出手指在浓雾中戳戳点点,在白雾上画了一匹马:“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
皮皮也伸出手指画了两道,什么也画不出来,浓雾根本不理睬她……
他轻轻一吹,那匹马向她跑了几步,在她的面前散开了,他孩子气地笑了,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眼前,眸中有种罕见的天真。
此刻的皮皮却没了心动的感觉,她的判断越来越走向反面:以前的贺兰也有很多秘密,但他对自己是虔诚的,虔诚到近乎偏执;而面前的贺兰却扑朔迷离,暗藏杀机。
她必须理智地谋划后面的行动。不能相信直觉、不能沉溺于快感,更不能投降于他的魅力。
这人绝对不是贺兰静霆。
他是个魔术师,而自己只是他手中的一张牌,正被他翻来翻去。
回到营地时已过了午夜。
贺兰觿说要找金鸐说点事,让皮皮先睡。她于是钻进帐篷,爬上吊床,瞬间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醒来,发现吊床沉甸甸地,身后睡着另一个人,半卷着身子紧挨着自己,脸埋在颈边,均匀地呼出一团团热气。一只毛茸茸的尾巴绕过来,被她紧紧搂在怀中,好像抱着一个热水带。难怪夜寒如水她居然睡得如此安稳。
皮皮翻了个身,正面对着他。祭司大人睡得正香,全身上下处于放松的状态。睡姿霸道,一条大长腿搁在她的腰上,好像要把自己当作一张毯子将她紧紧包住。
她轻轻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枚丹石妥妥地放在原处,于是慢慢掏出来,捏到手中。
夜长梦多,真要下手,现在就是最佳时机。只要他一睁眼,一枚丹石塞过去,便是大仇已报。
握着丹石的掌心已被冷汗浸湿了,脑中有数不清的念头在打架。
渐渐地,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不能让他轻易地死,更不能让他带走最后的真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贺兰。
不就是演戏么,皮皮咬咬牙,在心中愤愤地想道:贺兰觿,你继续装,本姑娘我陪你玩下去!
晨光熹微,白雾迷蒙。
皮皮在一块空地上打了一套咏春拳,眼看到了收势,雾中隐隐约约走出一个女子,穿一身月白色一字襟梅兰竹菊百花图案的旗袍,身形窈窕,绰约多姿。
天气如此寒冷,那旗袍居然是短袖的。恍惚间,皮皮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却下意识地握住了腰后的猎刀:“千花?”
印象中只有千花才有这种玛丽莲梦露般前凸后翘的身段儿。
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化着与千花一样的妆容。皮皮这才意识到是千蕊,淡定开腔:“早。”
千蕊冷冷地打量着她,忽从她的发稍上摘下一根柔软的白毛,放到眼前端详,哼了一声,道:“他很喜欢你,呃?”
说罢轻轻一吹,白毛飞到空中,不见了。
那是贺兰觿尾上的狐毛,皮皮抱着睡了一夜,自然会沾到身上。见她来意不善,皮皮抿了抿嘴,没有接碴,正要继续打拳。千蕊忽然一把扭住她的衣领,鼻尖几乎戳到她脸上:“我姐呢?你把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皮皮保持镇定。
“整个蓄龙圃都知道她失踪了,”千蕊咬牙切齿地道,“姐夫绝不会伤害我姐,但如果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或者自己干了些什么,那就难说了!”
“我一直住在C城,不可能知道蓄龙圃发生了什么事,你应当直接去问贺兰觿。”
“他要肯说,我还来问你?”
皮皮刚想接口,颈上一凉,一把锋利的匕首比过来,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千蕊喝道:“说!你是不是杀了她?”
“我乃一介平民,她有八百年修行,你觉得我行?”
“你不行?你不行能杀掉赵松?——既然我姐夫给你种过香,就说明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皮皮推开她的手:“千蕊我跟你说句实话。自从四年前北极一别,我再也没见过你姐。我托她照顾贺兰觿,对她只有感激、没有仇恨。她的失踪,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关皮皮你听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充满怨毒,“就算你害死了我姐,也别想得到贺兰觿。我一定会把你扔到狼窝里,让一群狼咬死你!让你身首异处,永世不能翻身!——沙澜,不是你们人类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如果我是你,根本不会来,更不会带着朋友来。既然你们自不量力地来了,就别想着回去。”
皮皮安静地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姐夫的魅珠在我姐身上,”她吐气如兰,幽幽地笑道,“别看着祭司大人身边无人就想上位,你得先拼过我。贱人!”
说罢反手一刀,皮皮脸上一阵刺痛,右边的脸颊已被她划了一道,几滴血渗了出来。
她捂着脸呆呆地站着,千蕊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气:“你不是王妃吗?你看你都没生气,都不敢还手,不要以为你是慧颜的转世你就成了慧颜,你差着人家十万八千里呢。靠着一份稀薄的往事享受着不属于你的恩宠,你配吗?能长久吗?”
“……”
“做了亏心事对吧?”她将匕首插回皮套,“关皮皮,这只是一个开始。咱们走着瞧。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的!”
说罢转身要走,被皮皮一声喝住:“站住。”
千蕊走回来,轻蔑地看着她。
“告诉你一个道理,也许今后用得着,”皮皮淡淡地看着她,“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配上配不上。只有愿意不愿意。——贺兰觿他愿意喜欢我,不愿意喜欢别人。你姐要是有办法,也不用等几百年。”
千蕊怔住,脸越发白了。
“你说得很对,”皮皮接着道,“赵松我都能杀掉,又怎么会怕你?”
营地静悄悄的,众人似乎仍在沉睡。
皮皮在昨天的狩猎中受过不少皮肉伤,在贺兰觿背着她去温泉的路上已渐渐愈合,不然也不可能舒服地享受温泉浴。
一路上想必费了祭司大人不少功力。
脸上划了一刀,皮皮起初并不在意,找了块松脂涂在伤口上。过了片刻未见好转,半张脸反而红肿起来。她用清水冲洗了一下,被刺骨的山风一吹,冻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连忙找到一堆最旺的篝火坐下来取暖。一转头发现嘤嘤正靠在树边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王妃殿下?”
皮皮一愣:“你叫我什么?”
“钟沂姐说,您是贺兰殿下的妻子……”
“叫我皮皮,而且不要用‘您’字,不然我可不理你啦。”
“那就叫你皮皮姐,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皮皮摸了摸她的头。
“皮皮姐你的脸怎么了?”嘤嘤指着她脸上的伤口,“流脓了?”
“这是松脂,小伤,没事的。”
“不要乱涂药喔,会破相的啦。”
心里装了太多事,皮皮无心闲聊,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将火堆里的柴松了松,问道:“嘤嘤,请教你一个专业上的问题,可以吗?”
“你说。”
“狐族中大概有多少人具有贺兰、青阳这样功力?”
——有冒充者必有冒充之人。首先他有白狐的尾巴,说明他是狐族。与关鶡、青阳交过手,功力相当,说明他不是一般人物。了解贺兰的行为习惯,说明他擅长模仿且熟悉贺兰。
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在狐族中应当不会太多,用排除法就可以把他找出来。
嘤嘤想了想道:“应当不超过十五个。长老会的长老、左右祭司、各部落的酋长、护法。”
皮皮心想,这些人选青阳、关鶡一定都考虑过了。如果连他们都摸不着头脑,想必不在其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高手吗?”
“嗯……沙澜族里有不少神秘人物。早年得罪青桑,又遭狼族入侵,加上内部互相残杀,能在上百次战斗中活下来的就只剩下了顶尖高手。不过他们行踪诡秘,流窜于穷山恶水之间,与其它部落不相往来,小一辈的人都不大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下落。”
贺兰与金鸐差不多是结伴来到C城的,皮皮心想,这个冒充者很可能是沙澜族。但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这些天她一直戴着金鸐的戒指,也遇到过祭司大人饥饿的时候,戒指从未变过一丝颜色。他若与金鸐同族,戒指应当有所感应。于是又问:“为什么沙澜族不能忍受饥饿?一旦饥饿就会自相残杀?”
“说来话长。开始的时候不这样……”嘤嘤打了个呵欠,“沙澜族骁勇好斗,能征善战,深得狐帝的喜欢。酋长金泽——也就是金鸐的父亲——娶了柳灯族的美女姜圆圆。圆圆生得一头卷发,大家都叫她‘卷儿’。据老一辈的人说,金泽倨功自傲、侍宠而骄、向狐帝进言要求取代青桑掌管蓄龙圃。青桑看出狐帝有点动心,反咬一口说金泽企图谋逆,曾潜入蓄龙圃偷窥禁地,还盗走了里面的一件珍贵物事。狐帝大怒,命他一日之内将那物事交出来。金泽交不出,遭来灭族之罪。长老会向狐帝求情想保住他,但架不住青桑几句谗言,最终判了个去籍驱逐。沙澜族于是和昆凌族结下了仇怨。”
嘤嘤噼里啪啦地往下说,皮皮没听到重点,只好插口又问了一遍:“那沙澜族为什么饿了就胡乱咬人?”
“去籍的惩罚就是这样啊。狐帝一道旨意下来,所有沙澜族人必须去沉燃古渡报到消籍。那地方是狐族的刑区,进去的人多半就出不来了。勉强出来的就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样子,饿起来根本管不住,亲儿子都能活活吃了。沙澜族本来就爱聚居,那年沙澜大旱,人祸之后赶上天灾,大部人马在流徒途中就开始互相残杀,远方的狼族闻讯而至,不出数载就将他们的领地侵占殆尽。话说这金泽下场很惨,被狼王修鱼亮追到潼海海边,一刀斩首,当众分食。他的妻女被掳回修鱼堡送与众兄弟取乐。怕女儿受辱,圆圆不得不趁人不备将她咬死。自己则被狼族的男人玩弄了一圈后就疯了,绑在地穴里天天吃土,还给修鱼亮生了个儿子,等她清醒过来想咬死那个婴儿,又被拖出去砍成几段当众瓜分。唯一的儿子金鸐被宫家拼死救下向北逃逸,才躲过这一劫。”
皮皮听得头皮一麻,金鸐身世如此凄惨,此番故土重游,必是复仇。可是数来数去狐族的人就算加上宫家兄弟也不到十个,怎可能是狼族的对手?
这么一想,顿觉自己到沙澜最多是个一日游。真出了什么事,贺兰、金鸐还能溜掉,家麟、小菊和自己肯定是炮灰。莫说一条命,只怕一块骨头都捡不回来……
“所以贺兰觿与金鸐走到了一起,因为他们都恨狐帝?”
“俗话说,兵到用时方恨少,船到江心补漏迟。沙澜族出事的那年,狼王修鱼亮想乘胜攻下蓄龙圃,两边人马在潼海打了起来,结果是:修鱼亮没攻下蓄龙圃,狐帝这边也彻底地丧失了沙澜的管辖。这就是狐史上著名的‘潼海之战’。”
“这事发生在真永之乱之前,还是之后?”皮皮问道。
“之前。真永之乱的时候,假如沙澜族还在,贺兰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扳倒狐帝。沙澜式微,会打仗的就剩下了柳灯族。这一族倒也个个强悍,偏偏最爱的是窝里斗,谁也不服谁,所以一打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如果狐帝能预知未来,知道儿子要打老子,就算发再大的火儿也断断不会驱逐了金泽。说到底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听到这里皮皮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此行的任务是帮金鸐救东灵,金鸐肯定知道贺兰觿的真实身份。别看他平日喜欢调笑、好打嘴仗,其实城府森严、刀枪不入。自己肯定挖不开他的口。若让小菊拿一枚“惆怅”去试试,倒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里,恨不得快些找到小菊将口袋里的玉瓶交给她。一抬头,嘤嘤忽然不说话了,仿佛中了邪一般,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嘴半张着,好像要流口水的样子,双手紧拽着皮皮的衣角,两只脚激动得在地上乱跺。
“嘤嘤?”
“呃,我的偶像……祭司大大……贺兰殿下……好帅哦……”
皮皮转过身去,看见贺兰觿拿着一个牛皮水袋正穆穆闲闲地站在帐边喝水。喝了几口,将余下的水滴在食指上,用手指向空中测了测风向。
再回头看嘤嘤,见她捂着胸口,半瘫在自己身上喘着粗气,心里觉得好笑,却不好意思笑出来。假如有谁将毕生的精力用来研究秦始皇,忽然见到了活人,一定也会激动成这样吧。于是拍了嘤嘤一下,将她拉起来:“啊哈!你的论文课题出现了,跟我来。”
嘤嘤扭抳地躲在她身后,一步两蹭地跟着她。
“贺兰,这是嘤嘤,我在路上认识的一个妹子。”皮皮介绍道。
嘤嘤单腿下跪垂首:“小女嘤嘤,问候殿下大人。恳请大人赐福。”
贺兰觿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嘤嘤,嗯,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蝼蚁小族,不敢当得殿下的夸赞。”嘤嘤干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
“起来吧,你是外族,不用讲这些虚礼。”
“有幸沾得大人的手泽,必然是吉祥的。”
嘤嘤说罢站起身,见贺兰觿看着关皮皮,似乎有话要说,于是知趣地退了一步,道:“钟沂姐该做早饭了,我去帮帮她。”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皮皮看着嘤嘤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你俩的对话,让我有种穿越到清宫的感觉。”
“昨晚回来的路上,你一句话也不说,”贺兰觿拾起门边的盲杖,“是在生我的气吗?”
“不敢。”
他捏住她的下巴,空洞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什么不敢,我喜欢有脾气的女人。”
看着他漆黑不见底的瞳仁,皮皮的心微微一动。
白天的贺兰喜欢摸她的脸,因为看不见,仿佛用手摸也能明白她的表情似地。也喜欢捏她的下巴,以确信她在听他讲话。除了慧颜以及她的几个转世,祭司大人洁身自好、从未跟任何女人亲近过。这伪装者居然能获知这些细节,可谓神奇。
他的气息在她脸上吹拂,暖洋洋的,皮皮看着他的眼睛,研究他的瞳孔:“天已经亮了,你能看见我?”
“不能。”
“那你盯着我脸干嘛?”
“我闻到了一丝血腥。”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摸着,微温的指腹抚过红肿的肌肤,停留在那道伤痕上,眼睛眯了起来,“你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有人……划了你一刀?”
皮皮不是个告状的人,何况她的心已经够乱了:“手误。”
“你心可真大,”他幽幽地笑了,将她的身子拧过去,双臂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这里就这么几个女生,谁划了这一刀,很难猜么?”
“放开我。”
他只当没听见,反而搂得更紧,顽皮地用鼻尖拱着她的颈子,像个病人那样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她的背上:“昨晚人家背了你那么久,腰疼。”
皮皮两眼望天,在心底郁闷地嗷了一声。贺兰觿极少在公共场合展示与他人的亲昵,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远处的帐篷掀开了,千蕊翩然而出,正好看见这一幕,气得返身要折回帐篷,被贺兰觿叫住:“千蕊。”
他放开皮皮,走过去,低声和她说了几句。
皮皮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千蕊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越来越仇恨。末了向贺兰觿怒吼一声:“凭什么!你凭什么说我任性!”
“千蕊。”祭司大人的声音也抬高了一度,带着无形的压力。
她用力咬了咬牙,憋住快要涌出来的眼泪,终于低下头。
贺兰觿说完话,转身向皮皮走来,千蕊忽然在他身后大声道:“那我姐呢?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你说她不想跟你去南岳,出了蓄龙圃就分道扬镳了,那她究竟去哪了?”
贺兰觿的身子滞了滞,没有回答,继续前行。
“你关心她吗?在蓄龙圃我姐是怎么对你的?为帮你修炼她去偷狼族的草药,命都快丢了。现在她不见了,你就这么不闻不问也不去找吗?”
“……”
“你们吵架了,是不是?我姐说你在南岳有女人,曾经给她种过香。如果你是她,怎么可能不生气不伤心,你愿意去南岳吗?现在你身边有了这个女人,你恨不得我姐马上消失,是不是?最好死掉,对不对?”
千蕊一边哭一边骂,贺兰觿阴沉着脸没有还嘴,只是拉着皮皮走回自己的帐篷。
皮皮靠在吊床边,看着他冷笑:“千蕊划我一刀,我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千花已经死了。她要知道了真相,挨刀的人可不是我。”
贺兰觿淡定地整理着东西。
“贺兰觿,不想说点什么吗?”
“……”
“她照顾了你这么久,就算不是爱人也是亲人——”
“——是她想杀我在先。”耳边传来他的低吼,“难道你不知道真永之乱?——我会杀掉任何人,包括我的亲人。”
皮皮一阵哑然。
一个药膏扔过来:“涂一下这个,你的伤口很难愈合。”
“一点刀伤而已。”
“刀锋上有毒。”
皮皮倒抽了一口凉气。昆凌族精通草药和巫术,族内出了不少著名的巫医。当年贺兰静霆受伤,苏湄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叫她去找千花。
“我暂时不能帮你治疗,需要元气应付一些事。”
“……”
“只好委屈你破相了。”
“无所谓,我不关心自己的脸。”皮皮弯下腰,紧了紧靴子,“我去找小菊。”
皮皮大步离开帐篷时,确定自己在两人之间喷了一道制冷剂。狩猎归来,她明显感到贺兰觿对自己的态度变好了,但她对贺兰觿的态度却……变糟了。
路过家麟的帐篷,皮皮决定先看看家麟,却发现方辛崃正坐在一个树桩上往自己的左手断腕处缠布基胶带,上面接着一个沉重的铁钩,皮皮看得心惊肉跳。这只手是为皮皮而断的,这些天方家人都避免跟她说话,辛崃基本上不理她。皮皮有些讪然,走过去厚着脸皮道了声“早”。
辛崃面无表情地说:“陶家麟还没醒。”
“哦。”
皮皮俯身要钻进帐篷,被那只冰凉的铁钩拦住:“我妹也在里面。”
“哦。”皮皮知趣地退了一步,“那就……不打扰了。”
方辛崃用牙将银色的胶带咬破一个口,“嗤”地一下撕断,用铁钩在树桩上划了几道深深的印子,仿佛在测试它的强度 。皮皮本来有些歉意,转念一想,当初他拿刀割自己肝脏时可一点儿没手软,于是说了句“我晚点再来”后坦然地走了。
营地西边有个空地,皮皮找到小菊时,她正举着十字弩瞄准靶心练习射击。皮皮摸出装着迷药的小瓶正要开口,忽见小菊腕上多了一根红绳,上面拴着颗湛蓝色的珠子,不禁怔住。小菊发现了她的目光,美滋滋地笑了:“这是魅珠,金鸐送的。”
皮皮暗自叫苦。小菊好不容易从不幸的婚姻里走出来进入新的恋情,这种时候让她当间谍刺探金鸐不妥吧?当然啦,为了友情她多半也会答应,心底一定不情愿。皮皮一连转了好几个念头,见小菊的眼睛仍然亮晶晶地看着她,想了想,道:“刚从嘤嘤那边听了一些关于金鸐的家事。”
“真的?快跟我说说!”
皮皮将听来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小菊,小菊听得眼睛都红了:“这些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飞机上还问过他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他避而不答,看来是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
“创、创伤后……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小菊道,“如果一个人受到重伤或目睹了亲人的惨死,精神上没扛住,就会产生这种心理疾病。”
“你确定金鸐他会有吗?……他又不是人。”
“你家贺兰也不是人,不也有吗?你不觉得动物比咱们人类更懂感情么?”
“也是。”皮皮叹了一口气,“虽然你说得不错,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沙澜族是狐族最凶猛的部落,饥饿起来不能控制,有可能会伤害到你,要千万小心。”
“明白。”小菊举弩正要射击,忽听有人喊道:“皮皮姐!小菊姐!”
嘤嘤向她们跑来:“看见钟沂姐姐了吗?”
皮皮与小菊同时摇头。
“早饭的时间都过了,大家都等着吃饭呢。”
“是不是还没醒啊?”
“天不亮就醒了,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还吩嘱我看着火呢。”
皮皮微微纳闷,印象中的钟沂十分敬业,在闲庭街时就日日早起,到点不开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何况这里有一群嗷嗷待哺、不吃饱就会闹事的沙澜族。所幸昨晚的猎物还有些剩余,早餐应当是足够了。
“走,找找她去。”
三人正要动身,前面营地里传来一阵骚动,她们忙向营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