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顶的八角小亭里坐了下来。
皮皮低下头,看着汉白玉石桌上铺着的水绿色桌布。此时的她对贺兰觿的恨意已经严重到不想看见他的脸,不想让这张令人分心的面孔提醒自己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的地步。而皮皮愿意坐下来听他解释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历经生死之后,仇恨已经不重要了,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忽然特别想知道这个贺兰觿究竟是谁?密码箱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两个祭司都要不顾一切地得到它?
既然贺兰静霆把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那么,把它交给正确的人就成了皮皮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东西的最后去向。否则就无法判断到底做对了没有。想到这里,她觉得报仇事小,查明真相事大,而且手中有照妖镜,真狠下心来她谁也不怕。
石桌上摆着三只青花龙纹高脚盅,盖着盖子。皮皮记得那是永乐年间的瓷器,贺兰很喜欢,以前吃饭时经常拿来盛菜。贺兰觿揭开其中一只盖子,里面是三个热腾腾的大白面酱肉蒸包,弥漫着肉的鲜香。他以为皮皮一定饿极了,会不顾一切地抢过来吃掉,可是皮皮只是冷笑了一声。
“不饿吗?吃吧。”他说,语气里有股子罕见的殷勤,“请。”
皮皮冷冷地看着他,手指头动都没动。贺兰觿的眼中闪过一道阴影,自嘲地笑了:“皮皮,我知道你能爬上来。……就算爬不上来,我也不会让你掉下去。”
“哦?这么关心我?”
“倒也不是关心。你的使命没完成,怎能随便地死掉呢?”祭司大人又恢复了那种不阴不阳的口气。一番话说得皮皮怒眼圆瞪,想把他活撕了的心都有。
“大家都是成年人,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不好吗?”
“我是成年人,可你根本不是人。”
“人兽之间也是可以沟通的嘛。以前不是沟通得挺好的吗,你都肯嫁给我了……”
“我嫁给的那个人不是你。”
“不要这么说,皮皮。你我之间,与其相互猜疑,不如好好合作,各取所需。”他缓缓地道,“在你这边,我需要那个密码;在我这边,你不也需要点什么吗?我们可以交换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需要记忆中的那个贺兰觿回到你身边,对吗?”
他抬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皮皮的脸苍白了,这话就像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膛,捏住了她的心脏,忽然间她沉默了。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他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密码,然后陪我去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我就还给你那个——用你的话说是“失忆前的”——贺兰觿。此外还附送一件珍贵的礼物。——说实话皮皮你一点没吃亏,还挣了。”
“你说把贺兰觿还给我,也就是说你不是贺兰觿?”
“我不是失忆前的那个贺兰觿。”
“如果我答应了你的条件办完了那件事,你就可以变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既然你能变回去,那就说明你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变?要不你现在先变一下给我看看?”
“我变不了,但我是贺兰觿。”
“你不是!少跟我在这玩文字游戏。”皮皮冷笑,“跟你合作?三番五次让我死,你有诚意吗?我怎么知道你来找我干嘛?你就是个改头换面的伪装者!可能你已经囚禁了贺兰,杀了千花,正在联合沙澜族夺取他的权力。又或者贺兰已经躲了起来,你是青桑派来抓我引他出来的。——别做美梦了!第一,我不信你,第二,我不怕死。想要密码?门都没有!贺兰觿,你再要来惹我,我就再去一趟燕昭王墓,那里有很多你害怕的东西,信不信我一把火烧死你!”
谈判陷入僵局。
“既然合作,当然要彼此信任。”贺兰觿想了想道,“说吧,你要我怎么证明我是贺兰觿?我的脸还不算最直接的证据?DNA可以吗?”他指着自己的头发,“拿我头发去化验行吗?”
“你宁死都不愿意与人类的医院打交道。”
“可以去千美医院。”
——苏湄走后,皮皮去过好几次千美医院,想与狐族接上头。但医院已经易主,里面倒有不少医生,皮皮一个也不认得,更无从判定他们是否来自狐族。皮皮以为自己身上有贺兰的种香会引人注意,虚构了一堆病情把专家门诊挨个儿地看了一圈,也没人过来找她联系。
“我怎么知道里面的医生不是你的人?”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曾经在一起说过很多很多的话,只要你说出哪怕一句——只有你我才知道的话——我就相信你。”
“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努力想——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哪怕只是破碎的……只要你能想到……”
祭司大人沉默了,他低下头用力地思索着,努力回忆着。
皮皮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居然拿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不知为何,皮皮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毕竟曾经深爱过,如果他真是一个迷失的灵魂,应当给他机会证明自己、找回过去。
几乎过了大半个小时,贺兰觿迟疑地抬起头:“我只记得一件事……不知道发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跟你有没有关系……甚至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我的一个梦……”
“请说。”
他茫然地看着皮皮:“我躺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完全没有光……然后……有只手电突然照了进来。很强烈的光,非常刺眼,亮到无法忍受……我只好请求那个人关掉手电。”
皮皮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那一年贺兰受伤独自躺在井底,她就是拿着一只手电走过甬道找到他的。还记得他当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关掉手电,皮皮。”
“然后呢?”她急切地问道,“那人是谁?”
“不知道。就记得有个人拿着手电进来了。男的女的都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更不知道了。”他看着皮皮,样子很无辜,“跟你……有关系?”
皮皮点点头:“你受伤了……就躺在井底。我拿着手电去找你,你很怕光,所以让我关掉手电。”
贺兰觿的样子也有些吃惊,似乎没料皮皮就是那个拿着手电的人。而皮皮知道贺兰觿受伤后自己一直紧随左右,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银行地库,没过多久就被打回原形。他本来就是个极端注重隐私的人,不可能向人透露这些两人之间的小细节。
但这证据就好似高山上的氧气……那样稀薄。皮皮仔细一想,这种情况可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也许只是巧合呢?“关掉手电”这四个字虽然不常说,但也不特别。如果他能说出两人之间的一些私密对白,而不是什么诸如“早上好”“吃饭了吗”之类的日常用语或许可信度更高。
就凭“关掉手电”四个字,就相信这个人是贺兰觿,可以吗?
“因此你知道井底有暗门直通卧室?”皮皮问。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把这个宅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了,所以就发现了。看它的位置,再看那个井的位置,很容易猜到两者的关系。”
“你知道暗门的密码?”
“不知道,我只是把门堵上了。”
皮皮将另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好吧,虽然你提供的细节很少,但这个细节是真实的。如果你再向我证明一件事,我就愿意相信你是贺兰觿。”
“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呀。”
“不是指这个。”皮皮看着他,“我要看见狐狸的尾巴。”
——并不是所有的狐人能够像贺兰静霆那样控制自己的身体。狐族可以在人与狐之间变化,但所有的变化都会在瞬间内全部发生,基本上不存在半人半狐的状态。只有天星族王室这一级别的狐才能自由的变出或隐藏自己的尾巴。而这尾巴的功能……其实是用来求爱的。
“皮皮,你知道这样做需要我在你面前脱光所有的衣服吧?”
“那就脱呗。”
“祭司大人很害羞好么。”
“是害羞,还是根本没有?”
他开始脱衣服。
皮皮瞪大眼睛,吃着包子,睫毛都没动一下地看着他。
“过来。”他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漂亮的胸肌,身体在冰凉的空气中散发出白色的雾气。
皮皮咬了一口包子走到他身边,贺兰觿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忽然间银光一闪,一道雪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她身后绕过来,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脸颊。皮皮惊呆了,差间被包子咽住。她顺着尾巴摸下去,一直摸到底部,确信不是假的,然后讶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那尾巴仿佛有生命似地顽皮地在她身边闪来闪去……似乎在跟她摸迷藏。
皮皮的目光柔和了,贺兰以前很喜欢用尾巴这样逗她,撩弄她……
“这个证明……就可以过关?”他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却是嘲讽的,“早说啊。”
“是的。我愿意告诉你密码。”
尾巴不见了,他开始穿衣服:“太好了。”
“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去地库把那个东西取出来。”
他怔了一下,立即说:“我不反对。”
“那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必须要一直跟着我。我要知道它的最后去向。也就是说,你想用它干什么或者把它交给谁。我要亲眼看见。”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万一判断有错,我更相信这东西一定能把我带到贺兰觿的面前。”
“行。”
“不要企图偷走它,——给我你的承诺!”
“我向你承诺。”他将皮皮的眼睛拧到自己的头下,四目相对。
“睁开你的双眼,不要动。”他说。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间,祭司大人的眼睛里滴出了一滴眼泪,滴到皮皮的眼睛里。皮皮眼睛眨了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从来不流眼泪,所以用珍贵的眼泪来承诺你。”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现在,请你按人类的习俗与我握手。”
皮皮把满是伤痕和鲜血的手交给他,两只手掌紧紧地合在一起,用力地握了一下。
仪式结束了,贺兰觿指着石墩道:“请坐。”
皮皮道:“祭司大人,你需要我怎样的效劳?”
“我要你陪我去蓄龙圃救一个人。他叫东灵,是金鸐的朋友。”
“这件事金鸐一个人干不行吗?”
“干不了,我需要帮他救出这个人以换取沙澜族的支持。”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我不一定需要你,只是有你在,胜算更大。——你负责引开青桑。”
皮皮呆住,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有何德能可以引开青桑?我根本不认识她。”
“你身上有我种的香。你要以王妃的身份去见她,她会同意的。”
“那你去见她不更好吗?”
“见不了。狐律,祭司不能面见青桑,只要与青桑面对面相遇,双方都会立即自焚。”
“可你已经不是祭司了啊!”
“祭司是终身制,只要我当过祭司就不能见她。”
——皮皮觉得,狐族里有好些风俗好些规定都不可理喻,在他们看来却是天经地义,作为人类的她真要理论会显得鸡同鸭讲。于是叹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全都想好了,这个任务又这么需要我,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险路——假如这点折磨你都受不了,就算跟我去了也是白搭。很可能还没走到一半你就完蛋了,或者我们为了救你全部牺牲了。”
“哎哎哎,别整得这么道貌岸然的,”皮皮叫道,“折磨我是为了考验我,虐待我是为了我的安全——贺兰觿,道理全在你这边呀?”
“假如我真有恶意,会治好你的手?假如只有一只手,你掉到井底还爬得上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与你将要面临的风险相比,那些灵鸦啊、豢灵师啊、无明之火啊、都不算什么。”
“求你别再说了,我快要后悔啦!”
“我保证从现在开始,会像对待我的妻子那样对待你。”
“那倒用不着。”皮皮果断地说。
“你不愿意?”贺兰觿有些惊讶。
“万一你不是贺兰呢?那我岂不是出轨了?”皮皮说,“我们是不是夫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成功地救出你的朋友,然后活着回来。”
“很对。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贺兰觿道,“真有主见。”
“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你问。”
“你能看见我,是吗?”皮皮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神和以前很不一样。”
贺兰觿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我能看见,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看’法,我看见的东西也和你不一样。”
“我不明白。”
“如果我想行动,我知道如何避开阻碍。”
“……红外线感光?声波探测?”
“没法跟你解释,就当我能看见吧。”他说,随即站了起来,“走吧。你需要吃点东西,手也需要上点药,还需要洗个澡……不要用那个椰子油的香波,里面有股酸奶的味道,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就不能用啊,真的吗?”
皮皮站起来,跟着贺兰觿向山下走去,转过一个弯,忽然愣住。
山下一片废墟,屋顶上的瓦掉光了,几个房顶都豁出了大洞,地上一片狼藉……
“昨天晚上……”
“是的。我们被袭击了。这里不能再待了。”
“哎哎哎,合约上还得加上一条:必须要赔偿损害的财物!”皮皮叫道。
“已经跟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
皮皮有点想哭,倒不是可惜那些房顶,而是房顶上有以前贺兰写给她的几个大字也跟着消失了。
“知道吗,这些瓦上有你以前写的字……”
“没注意。……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六个大字:关皮皮,我爱你。”
祭司大人看了她一眼,想忍住笑,却还是“嗤”地笑出声来:“不要这么自恋好吗?——我不可能这么肉麻。”
皮皮脸红了,不想继续理论。她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是激动。一来是一向不与她联络的狐族居然大规模地出现在C城,令她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种亲切感;二来是她居然要去蓄龙圃——狐族最神秘的圣地、贺兰觿的隐修之处——她有种小媳妇回婆家的感觉。皮皮的心中涌起了各种好奇:蓄龙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地球的哪一块?那里有多少狐族?他们一般都在干些什么?是一个精灵的王国?还是神话的家园?
出发之前总要有些准备工作。
皮皮回到山下的四合院,大家都在忙碌地准备自己的行李。贺兰觿说这些琐事不用皮皮操心,会有人代办,她只用跟他一起去银行取东西即可。
可是皮皮觉得,既然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她可不能说走就走。爸妈那边,得交待一下吧?小菊和家麟,得知会吧?还有一些没处理完的业务,一些要报的税、要付的尾款、等待签字的订单……细算下来,怎么着也得两三天呀。
贺兰觿却说,当务之急是要拿到东西赶紧出发。如果他们离开了C城,关鹖也会跟着离开,皮皮的家人、朋友才会相对安全,当然通知父母还是必须的。皮皮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去了皮皮家。
听说新女婿要带皮皮“去芬兰度蜜月”,皮皮妈都不知道芬兰在哪儿,就忙不迭地点头了。姑爷难得回来,皮皮也好久没有休息了,孩子大了成家了,皮皮妈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是时候做甩手掌柜了。何况贺兰觿还体贴地把一套市中心公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帮皮皮“看房子”。爱唠叨的奶奶本想多问几句,架不住祭司大人送来的几大盒燕窝虫草,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便将心思放在如何拿燕窝虫草煲汤上。全家人到C城最好的餐馆隆重地吃了一顿后,皮皮跟着贺兰觿去了银行地库。
半路上,贺兰觿说要去一下公司交待点事,让皮皮在车里等着自己,皮皮闲着无聊便用手机上网看新闻。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始搜索水母的图片。
皮皮对水母的所有接触仅限于“凉拌海蜇皮”。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水母居然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早在六亿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所幸水母的品种并不多,只有两百多种,经过一翻粗略地比照,皮皮很快认出在贺兰的水族缸里漂浮的是“海月水母”。而出现在井底的叫“灯塔水母”,因为它体内有一套红色的消化系统,远远看去像个灯塔。皮皮一面阅读,一面问坐在驾驶坐的金鸐:“听说过‘灯塔水母’吗?”
金鸐摇头:“你对海洋生物感兴趣?”
皮皮笑了笑:“贺兰觿第一次去花鸟市场,买回来一只小海龟。而他的办公室里又养着一大群水母——所以我以为他对海洋生物感兴趣。”
金鸐没有接话,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似乎出神了。
皮皮只好说:“他的公司现在做远洋航运,对海洋感兴趣很正常。”
金鸐展了展眉,做出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一概不评论”的表情。但这并不能制止皮皮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灯塔水母最奇特的地方在哪里吗?”皮皮一面翻着百科上的介绍一面说,“普通水母生殖之后就会死亡。而灯塔水母成熟到一定程度,身体细胞会变回到初生时的状态。它是动物界里唯一的一种能够返老还童的生物,理论上说可以长生不老。”
“嗯。”
“不觉得这很新鲜吗?”
“人看动物,怎么看都新鲜,生怕看不够,还搞动物园。”金鸐说,“动物看动物,只关心一件事。”
“哦?”
“它能吃吗?”
金鸐一脸恶作剧的表情,目光中充满了挖苦。皮皮下意识地溜了一眼手中的戒指,还好,他不饿。皮皮决定闭嘴,她需要一些时间适应狐族人的玩笑。恰好这时贺兰觿打开车门进来了,坐到皮皮身边。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皮皮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显得不像以往那么……闲适。她能感到车内有一股紧张的气氛,好像有什么大事随时可能发生,他们时刻准备战斗。
“So,灯塔水母?”贺兰觿道。
皮皮差点忘了祭司大人听力超群:“在井底看见过,”她扬了扬手机上的水母图片,“很奇怪的幻觉。”
“小东西很可爱。”贺兰觿瞄了一眼,“开车。”
这是贺兰觿归来后第二次走进银行地库,他对里面的程序和路径显得驾轻就熟,仿佛来过多次。因为银行离家较远,皮皮并不常来,她在前面带路时走错了一道岔口还是贺兰觿及时地纠正了她。赵松死后第二年,银行扩建过一次,地库搬到新楼的底层,安全设施更加严密,管理更加严格,几乎密不透风。穿过重重关卡他们终于进入专有的储物室,找到那只绿色的密码箱,皮皮深吸一口气,按下一串长长的密码,锁开了,两人同时低下头,又同时“噢”了一声,原来他们都很急切地想看见里面的东西,头不禁撞到一起。皮皮瞪了他一眼,在她的记忆中,贺兰觿如此不淡定还真不多见。
里面是一个很普通的赤黑色木盒。
皮皮将它拿到手中,插销轻轻一拨,盖子就自动弹开了。一个黑乎乎、类似牛角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有些像清宫贵妇手中的指套,细长的锥形,食指般大小,上面雕有细密的花纹。皮皮的第一感觉是:这东西非常陈旧,仿佛用过很多年,边缘处还有些破损,尾部有个小孔,拴着一根褐色的皮绳。皮皮将它递到贺兰觿的面前:“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他点点头,伸手要拿,皮皮将手一缩,把那东西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这东西得跟着我。”
“对的。”
“依我看,这是一块牛角?”她将那东西拿到手中摸了摸,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犀角。”
“犀牛角?”
“对。”
“干什么用的?”
“辟邪。”
皮皮顿时觉得被忽悠了:“嗬!要不要太搞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就是为了辟邪?嫌你自己不够邪乎么?——辟什么邪,说来听听?”
祭司大人的脸板了起来,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转身向外走去。
“哎——等等我!”
皮皮赶紧关上保险箱追了出去。贺兰觿也不理睬她,径自往前走,皮皮只得跟在他身后。
就这么一路无话地走出银行,坐进汽车,皮皮还没来得及扣好安全带,车就发动了。
“从现在起,不要擅自离开我的左右。”贺兰觿冷冷地道。
“嗯?”
“既然你一定要戴着这个东西,以后会经常遇到袭击。想多活几年就离我近点。”
祭司大人的语气很轻蔑,皮皮觉得被低估了,白眼一翻:“我倒觉得跟你越近死得越快。自从你回来,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关皮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爱上了跟我唱反调?”
“从你忽悠我的那一天。犀角?辟邪?说出来谁信?既然大家要合作,你至少得说点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贺兰觿被皮皮搅得不胜其烦,终于毫不客气地拧起了她的耳朵,皮皮吃痛噢噢乱叫:“放开我!放开我!”
“后面有人跟踪。”金鸐忽然道。
贺兰觿放开皮皮,道:“甩掉他们。”
汽车开始提速,正向渌水山庄所在的山区开去,皮皮将头伸出车外一瞧,果然有辆黑色的面包车跟在车后,保持一样的速度,两辆车的距离。路上还有很多其它的车,但面包车在金鸐一连拐了几个岔道之后依然紧追不舍,且越来越近,皮皮顿时有了一种好莱坞大片的即视感,但那是在电影院,这是正在发生的真事!她的心脏开始砰砰乱跳,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贺兰觿的胳膊。
“假如关鹖想要袭击我们,你不觉得现在就是最好时机吗?”仿佛嫌皮皮的情绪不够紧张,祭司大人不阴不阳地加了一句,“东西取出来了,就在你的身上。要拿的话,现在最方便……”他歪过头去向她一笑:“怎么样,咱们商量商量,现在交给我还来得及。”
“我有镜子。”
“镜子在水里没用。”
“这里没有水。”
“前面有个湖。”
说是前面,几十秒的功夫就到了眼前。汽车从市区进入渌水区要通过一个大湖,当中有一道石桥。皮皮还想多问,“砰”的一声,尾窗碎裂,一物漆黑如卵石大小从车尾弹进来,落到皮皮的脚边,顿时冒出一股浓浓的红烟,还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金鸐大叫一声:“是马脑!”
“刹车!”贺兰觿吼道。说罢脱下外套挡住皮皮的鼻子:“屏住呼吸,这种红烟千万别吸进去!”皮皮正冲着满身的玻璃渣发愣,又一枚“马脑”射进来,从她耳边擦过,“哧”地掉到前面金鸐的座位上。金鸐猛踩刹车正要减速,车尾轰然大响一声,有人开车猛力地撞了她们一下,整辆车突然腾空而起,向下坠去,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又听见“嘭”地一声,水花四起,汽车落入湖中。
我的天。
车窗是开的,汽车掉入湖中时没有立即沉下去,水哗哗地涌了进来。皮皮挣扎着要解开安全带,整个后座都被撞变了形,安全带卡住了,根本解不开。一旁的贺兰觿坐着没动,似乎在思考对策,皮皮推了他一下。
“不会游泳?”他问。
“会!”皮皮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安全带卡住了!”
这时水已经浸到了皮皮的脖子,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眨眼功夫,汽车带着一车的人全部向湖底沉去。
此时的皮皮已经忘记了水有多么冰冷,在绝望的挣扎中,她眼睁睁地看见金鸐迅速地从打开的那个车窗游了出去。贺兰觿身边的车窗也是开着的,要想逃走远比自己方便,在这种时刻,皮皮觉得就算祭司大人放弃自己选择逃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湖底很深,时间不多,狐仙和人类一样需要空气。想到这里,她放开了自己的手,将贺兰觿用力地往窗外推去。
果然,贺兰觿轻松地钻出了车外,但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拉着皮皮,跟着车下沉了几秒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角度,用力将皮皮拖出了车外。两人好不易松了口气向湖面游去,没游几步,贺兰觿忽将皮皮往左一拉,避过一枚刺过来的长剑。皮皮只觉喉头一紧,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拉住了她戴着犀角的皮绳,以一种可以扯断她头颅的力量猛力地向上一拽,皮皮只觉颈中一空,那犀角已离她而去,心下一急,不由得吞进一大口水,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抢过皮绳,与身后的人撕扯起来。
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关鹖。哦,他不怕得罪王妃是么!皮皮一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关鹖根本不撒手,那皮绳也是意想不到地坚韧,皮皮用手抓着还不放心,索性用牙死死咬住,关鹖一连拽了几下没有拽断,干脆用皮绳勒住了皮皮的脖子。皮皮在水中本来就无法喘气,被人这么一勒,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了过去。此时关鹖的身子突然一抖,仿佛受了伤,原来贺兰觿踢了他一脚,在水中向他扑去,关鹖只好放开皮绳与他撕斗,皮皮趁机将犀角挂回颈中游向水面。
头伸出水面的那一刻,皮皮长舒一口气,一看天,黑压压的一片,扑头盖脸全是乱飞的灵鸦,自己就好象一只煮在锅里的青蛙。见水中露出一个头,群鸟齐齐向她冲来,皮皮慌忙将头闷进水里,去掏口袋里的镜子。不料一摸却是空的,不敢相信,又细细地摸索了一遍,镜子想必是在方才的一翻撕扯中失落了。亦或留在沉下去的汽车里了。这一着急,身子在极冷的水中发起抖来,鼻子吸了一腔水,脑袋顿时懵了。
也不知在湖中沉浮了多久,懵懂中有人拽了她一下,将她推出水面,皮皮想张口吸气,肺里进了水,眼被绿藻糊住,什么也看不清,身子被人向前拖着,片刻功夫就到了湖边。
因为喝了几口水,胸中有股死鱼的腥味,皮皮瘫倒在岸边,半个身子还在水中。恶心想吐,喘气又喘不出,正万般难受间,面前出现一个黑影,有人跪在一边双掌相叠,用力地替她按压胸腔。皮皮只觉喉咙里咯咯地冒水,想咳嗽咳不出。那人见状屈起一只腿,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趴在腿上,用力地拍打她的背。皮皮这才“哇”地一连吐出几大口水。只听得一旁有人问道:“她没事?”
是金鸐的声音。
见皮皮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那人将她打横抱起,不惊不怒:“差点淹死。”
是贺兰。皮皮缓缓睁开眼,天上云淡风轻,阳光明媚,灵鸦不知消失到了何方。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关切,救她也是走程序。抱她的样子就像拎着一个包,只顾着讲话连正眼都没看她。若不是湖中一劫与死神擦肩而过皮皮不会这么脆弱,不会关心贺兰对待自己的态度。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的很孤独。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要完成一个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只有贺兰,而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维系这种信赖的东西不是她一直想要的感情,而是贺兰作为首领的承诺。
贺兰现在给她的感觉就是她是乙方,终于签了字,所以他在履行合约。合约需要她活着,因此他会救她。就这么简单。
仿佛刚经过一场鏖战,金鸐说话时还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贺兰也是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呼吸却极其稳定。湖边的风很大,带着一股水草腐烂的气味,皮皮冻得一哆嗦,不自觉地将身子紧紧地缩在贺兰的怀中。
两人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屏息聆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青桑派来的残党余孽。过了片刻,金鸐道:“关鹖受伤了,豢灵师消灭了。下一个派过来的人会是谁?”
“我猜的话——不是青阳,就是子阳。”
金鸐微怔了一下,随即“呃”了一声,显然无论是青阳还是子阳,都是他不愿意听见的名字。
皮皮忽然“咯咯”了两声,两人这才转移目光。皮皮示意贺兰放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因为喉咙被绳索勒过,十分疼痛,半天没说出话。一旁的贺兰觿凝视了片刻,手伸过去,轻轻地在她的颈间摸了摸。皮皮以为他想知道犀角是否还在,立即道:“放心,你的东西没掉。”
他的脸僵了僵,冷冷地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犀角有股独特的气味,皮皮自己都能闻到,何况是他。或许贺兰这么摸一下,只是想知道她颈上的勒伤有多严重。想到这里,皮皮的心莫名其妙地温暖了,但理智很快就回来了。贺兰会主动关心她的伤势?应当没有这么好心吧?但自己毕竟也是被他从水里救出来的,说话还是客气点好。当下轻轻地道:“是我的镜子掉了。”
“哦。”
“就在那边的水里。”皮皮指向湖中,“或许留在汽车上了。贺兰你水性好——”
皮皮还想细说具体方位,贺兰打断了她的话:“第一,我水性不好。第二,我是瞎子。让我替你找东西,不大合适。”
说得也对。贺兰变得越来越不好对付了。打架的时候躲闪腾挪,好像什么都看得见。真要麻烦他做事,他又说自己瞎。皮皮不好继续央求,于是转过身:“金鸐?”
金鸐也摇头,理由更加堂皇:“狐族最怕的东西就是照石。你是让我找镜子,还是找死?”
“可是——”
“且不说这湖污染得厉害,密密麻麻全是水藻。”
“且不说湖水的含磷量严重超标,下一次水就要得一回皮肤病。”
“且不说这附近有个养猪场,我不想知道猪粪是怎么处理的。”
“且不说……”
两人一人一句“且不说”,一连说了七八个理由不能下水,皮皮快哭了:“可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内讧反目什么的,这镜子是我唯一可以用来逃生的东西呀!”
“皮皮,你该不是随时都想着跟我们内讧反目吧?”贺兰道。
“怎么会……”
他们当然想不到皮皮先前之所以敢于答应陪他们去蓄龙圃走一遭就是因为手里有这面镜子。假如遇到险情,亮出镜子立即可以消灭面前所有的狐族。这相当于手握一枚核武器,就算不启用,自有其威慑的效果。而失去了它,就像被人抽了脊梁骨,在狐族面前皮皮就硬不起来。
皮皮望着一汪湖水,寻思着要不干脆自己跳进去摸一下。她的水性是可以的,如果不遇袭击,潜水找东西没问题。不过水中一战,自己元气大失,现在勉强能走路。湖底密密麻麻全是水草,真要找,困难重重。更何况湖面上一团雾气,她已经完全不能确定汽车落下的具体方位了。犹豫间,贺兰推了她一下:“快走吧。丢了就丢了。有我们的保护,你还需要一面镜子吗?”
皮皮不肯走,被贺兰拉着上了马路。一辆车驶过来停在路边,方尊嵋从驾驶座上下来拉开门,三人坐了上去,车向渌水山庄驶去。
一路无话,各人坐在车里盘算着心事。眼看汽车在沉默中驶进了闲庭街,过了转角看见了56号的院门,皮皮发现门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理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手势夸张,争吵得十分激烈。
皮皮一瞧不要紧,心又提到嗓子眼上。说话人是家麟和小菊,对面站着方辛崃,一脸阴鸷,抱臂冷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四人下了汽车向家门走去,家麟与小菊看见皮皮,都停下话,明显松了一口气。
“家麟?小菊?你们怎么在这?”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小菊走过来,拉住皮皮的手,“我还以为你被他们吃了呢。”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狐律第七条:“混迹人间,不为所知。泄密者,诛。”即指严禁人类察觉狐族的存在,谁知道就消灭谁。小菊大大咧咧地说了个“吃”字,仿佛对方辛崃的身份略有所知,皮皮的手抖了一下,转头瞄了贺兰觿一眼,他的表情没有变化。
“怎么会。”皮皮笑着将小菊和家麟拉到一边,对贺兰觿道,“你们先进去,我跟他们说会儿话。”
“怎么好意思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呢?”贺兰觿拉开大门,“请进。”
皮皮还想拦着,家麟和小菊却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咣当”一响,金鸐把大门关了,向方尊嵋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自己的房间。贺兰觿将一行人引到内院的一圈藤椅上:“抱歉,昨晚的大风刮倒了两棵树,屋顶坏了,房间有点乱。还是院子清净,请坐。”
大家坐下来,忽然间都沉默了。
贺兰觿淡淡地一笑,知趣地说:“我去泡壶茶。”说罢拾起盲杖离开了。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进了屋,小菊才小声道:“奶奶说你要去国外度蜜月?”
“对。”
“和他们一起走?”
“嗯。”
“什么时候回来?”
皮皮想了想,觉得很难回答具体时间,只好说“看情况”。
“你该不会受人胁迫吧?”家麟忽然说,“或许我不该用‘人’这个词。小菊说你家最近……闹狐仙?”
皮皮只觉头皮一紧,在心底叫道,家麟啊家麟,你在闲庭街56号提这个,是活得不耐烦了么?狐族听力超群,大敌当前,格外警惕,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都进了贺兰觿的耳朵。
“没人胁迫,我挺愿意的。”皮皮的语气很轻松,但笑得很僵硬,她看着小菊,怪她泄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不怪我。”小菊两手一摊,“四处都找不到你,那个一只手的男人说话又阴阳怪气,拦着不让我们进去。我以为他把你绑架了。你再不来就要打起来了。”
“你没乱说吧?”皮皮急了,“你没告诉他你知道——”
说到关键词皮皮吞声了。
“我怕他?不就是一狐狸精么,”小菊从包里掏出一个喷雾罐,“我带了最毒的杀虫剂,他敢动手我喷死他!”
皮皮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懊恼。她忘了小菊天生逆反,人家越避讳,她越肆无忌惮。正恨不得掩住她的嘴——说狐狸精,狐狸精到——贺兰觿提着一壶茶走过来,随手将四只小茶杯放到四人面前。那壶型质古朴,乃万历年间的紫砂大师徐友泉亲制,贺兰一一将茶水注入杯中,信手倒来,居然一滴不漏。小菊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真的眼盲吗?皮皮却知道贺兰一向把茶具摆在距离桌边一掌之距,注水的时间心中早就算好,因此从来不错。
“喝茶。”贺兰觿礼貌地笑着。
皮皮却从他的笑容中嗅出了杀气,连忙站起身来送客:“家麟、小菊,谢谢你们来看我。等我到了芬兰一定给你们发短信报平安。”
小菊和家麟端着茶杯喝茶,都没有站起来。
“不早了,我们还要收拾行李——”
家麟放下茶杯,淡淡地道:“皮皮,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皮皮慌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来机场送别?忙说,“你们不用送了。”
“嗯,我们不送。”家麟掏出手机滑开锁,打开一个页面飞快地输入着什么:“我们跟你一起走。”
“什么?”
“我刚定了两张去赫尔辛基的机票,应当和你们一个航班。”
皮皮笑不出来了:“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家麟晃了晃手机,行程单上印着“携程网”的标记。
皮皮傻眼了,偷偷看了一眼贺兰,他淡定地喝着茶,不发话,表情莫测。
“我也是公干,顺路陪陪你们。”家麟也看着贺兰,话中有话,“毕竟你一个女生出这么远的门不安全。多个熟人多条路,贺兰先生,你说呢?”
沉默了几秒,贺兰道:“忘了告诉你,我们不坐班机。”
家麟微微一怔。
贺兰觿接着说:“我有私人飞机。”
家麟笑道:“没关系,赫尔辛基见。落地联系?”
贺兰道:“我们去的地方也不是赫尔辛基。”
“那你们去哪?”
“我带妻子度蜜月,想给她一个惊喜。陶先生,有必要告诉你吗?”
“没必要,你只用带着我和小菊一起去就好。”
贺兰冷笑:“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分吗?”
“是有点过份。不过你不想让‘狐族’这个词明天上头条吧?”家麟亮出杀手锏。
一时间皮皮吓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让家麟住口已经太晚了。两个男人明显杠上了。皮皮在心中嗷嗷叫苦,只求贺兰觿不要较真。
一阵沉默之后,贺兰觿忽然笑了:“当然不想。飞机明早九点起飞,我们八点十分出发,先来这里集合?”他伸出手,“Welcome aboard.”
祭司大人越是做出礼貌的样子,皮皮越是觉得有妖气。根据她与贺兰觿打交道的经验,说祭司大人没肚量吧,不公平,他曾经牺牲自己救过家麟。说祭司大人有肚量吧,更不准确。因为祭司大人在一些小事上过份敏感,甚至……超爱生气。
究竟是哪些小事呢?很难界定。有些事情你觉得他肯定会生气,很紧张他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他并不介意。有些事你觉得稀松平常、没必要生气,他又偏偏放在心上,甚至向你咆哮。
皮皮从贺兰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危险,不自觉地站起来,将身子挡在贺兰觿与陶家麟之间,企图息事宁人:“不用了。他俩不去。家麟、小菊,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很安全,不用你们陪。再胡闹我可就要以为你们是来搅局的哈!”说罢不由分说将小菊和家麟拽出大门。
“你们疯了?”皮皮关上门带他们走到对街的角落,忍不住低吼,“不想活了?”
“想要我们不去也可以,你留下。”家麟道。
“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没事!”
“直觉告诉我,这一趟你走了,就是有去无回。”
“皮皮,别跟他们走!你很危险!”小菊也道,“人狐有别——”
“谁说他们是狐了?发烧说的胡话你也信?”皮皮冲着小菊吼道,“你信就罢了,家麟你是学理工的,几时相信起鬼神来了?”
“我的确不信鬼神,但我更不信这个贺兰觿。”
“他是我的丈夫。”
“他是一个骗子。”
“动动脑子,人家都有私人飞机了,骗我做什么?图财还是图色?我有吗?”
“天知道他在图什么?总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他真要想骗你,先得骗过我。”家麟斩钉截铁地道。
“家麟,回去!”
“不。”
“小菊?”
“也不。”
“算我求你们?”
“不。”
——最后一个“不”字是两人一起说的。换到平日,皮皮一定会被这浓浓的友谊感动得一踏糊涂。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却因为恐惧而发起抖来。
“明天见。”说完这句话,家麟拉着小菊上了自己的汽车,扬长而去。
皮皮急着团团转,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跺跺脚回到后院。
祭司大人仍然坐在那里饮茶。看着出,他在等她。
皮皮一腔心事地坐到他的身边,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们能不能早点走?我不想让家麟和小菊上飞机。”
祭司大人的脸很阴沉,半天没有说话。
直到喝完了手里的茶,他才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皮皮,关于我们的事,你全部告诉他们了?”
“嗯……不是你想的那样,”皮皮咬着嘴唇支吾半天,“请听我说——”
“听着呢。”
“……我中了无明之火,以为要死了,就向小菊交待后事……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
他打断了她:“陶家麟怎么也知道了呢?”
“家麟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这种事。”
“除了陶家麟和辛小菊,你没有告诉其他的人?”
“没有。”
“包括你的家人,也没有?”
“绝对没有。”
“那就行了。”
说完这话,祭司大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皮皮觉得这事不会这么容易就完,这不像是贺兰觿的风格。不禁捉住他的衣袖问道:“那就行了——是什么意思?”
“那今晚我们只用杀这两个人就行了。”
说这话时贺兰觿一直目视前方,语带杀机却又漫不经心。
“呃?”皮皮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换了一种句型:“也就是说,今晚你不用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嗨,”皮皮有种错觉,祭司大人在开玩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你不是当真的吧?”
“这是我的错吗?”他扭过头来,神色凝重,一字一字地道,“狐律第七条,你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当初贺兰觿井下重伤宁死不去医院,更不愿受人治疗,就是因为狐律第七条。千百年来,狐族隐居人间,就像中古时期的神秘教派那样行踪诡秘、充满戒律。每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要么是冰奴,要么早已死去。皮皮憎恨自己没能经过无明之火的考验,居然把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小菊。小菊口风不严又透露给了家麟,一下子把两条无辜的人命牵扯了进来。
“哎哎哎!”皮皮一下子急得跺脚:“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南方禁猎’可是你立下的规矩!”
“不要偷换概念。南方禁猎是我的禁令,狐律相当于你们的宪法,这是两回事。”
“贺兰觿——”
“人生本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刚才你已经向他们告别了,应当没什么遗憾了。”
祭司大人说话的语气好像这两人已经死掉了,皮皮只觉脊背发寒,依稀记得祭司大人一旦决心动手,说话总是充满诗意的。
“告别?遗憾?”皮皮火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敢乱来,”她捂着胸口的犀角,“信不信我把这东西给烧了!”
他忽然站起来,摘掉墨镜,用一双黝黑无底的双瞳注视着她。仿佛嗅到威胁的母豹,皮皮仰起头,挺起下巴,也狠狠地瞪着他。怕他看不见自己愤怒的眼光,还伸出手指用力在他胸前戳了一下。
祭司大人的腮帮子硬了硬,不为所动:“第一,这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处置;第二,你不能烧,因为我不会让你烧。对我来说,你的命没它重要。第三,就算你烧了,那位朝思暮想的人也跟着去了,你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吗?”
“我让他们发誓保密还不行吗?”皮皮快哭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蓄龙圃吗?风险那么大我都答应了,密码我也交给你啦,贺兰觿,你放过他们,我绝对精诚合作,你说一我绝不说二。帮帮我好不好?”
“不好。”他摸了摸她的脸,仿佛在安慰死刑犯人的家属:“我没有立即动手,没让他们血溅当场,我让他们活着走出这个门,皮皮,这已经是在帮你了。”
“……”
“本来这种事不由我亲自出手。沙澜方氏知道了,金鸐知道了,不用我说他们今晚都会行动。但看在合作的份上,我愿意辛苦一趟,保证让他们走得很快,痛苦的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贺、贺兰——”
“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皮皮已经急得喘不过气来了。
“你总是把我当成人类,总是以为我会像人那样可以搞关系,可以被说服,可以放弃原则。”贺兰觿摇头叹气,“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狐族的角度思考问题呢?”
“我不能,因为我不是狐!”
“知道人类社会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
“不是胆小、不是懒惰,而是不遵守规则。”贺兰觿道,“你以为多说几句,打个商量,就可以让我改变初衷,变得和你一样无视规章。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做,这个社会怎么会不乱?文明又怎么能进步?”
“贺兰觿,”皮皮气极反笑,“如果你真想当上帝,为什么不先拉一下选票,把我争取成你的选民呢?”
C城地铁的高峰时段拥挤得好象贴面舞会。
与贺兰觿一顿大吵后皮皮骑着自行车从闲庭街冲了出来,以最快速度骑到地铁站。在路上,她给家麟打电话,正巧道路拥堵,他和小菊还在车上,于是约着在香鹤街站的出口见面。皮皮只说有急事,没提狐律第七条。倒不是怕吓到他们,恰恰相反,家麟和小菊都不信邪,都属于越受刺激战斗力越强的那一类。她不想掀起无谓的战争,只想先找个地方让他们躲起来。既然贺兰此行的目的是蓄龙圃,眼看就要出发,让他在这种关头四处找人,他一定耗不起这个时间。
两站之后,皮皮终于在车尾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半闭双眼,专心想对策。身边乘客上上下下,不知不觉换了好几拨人。又过了三站,下去的人多了,空出大半个车箱。正在冥思中的皮皮忽觉肩头一沉,扭头一看,身边一位青年正在打盹,睡得香极了,头一歪,靠在自己肩上。
挨得太近且低着头,皮皮看不清他的脸。从打扮上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高个儿,一双大长腿斜斜地伸着,穿一条浅灰色棉麻九分裤,斜挎一个斑马纹休闲包,炭黑色休闲鞋,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皮皮天生对气味敏感,自从开了花店,更能分辨各色花香,这香味清爽独特,小众而不易识别,初闻之下以为是紫罗兰,品味良久方知是鸢尾花,散发着一种矜贵而阳刚的气息。
皮皮很想动一下肩膀,又不好意思打扰他的睡眠,于是继续沉思。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人忽然醒了,连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
面前出现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轮廓柔和、双眸深邃、满含笑意、悠闲散漫得好像不是来挤地铁的,而是来渡假的。
“巧克力?”他从包里摸出两颗Lindt巧克力,递给她一颗,自己吃掉一颗。皮皮忙碌了一早,还在水中搏斗过,肚子正好有点饿,于是道了谢,大方地接过来,剥开锡纸放进嘴里。
“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高吗?”他说。
“因为爱吃巧克力?”
“对。多吃还可以预防帕金森和老年痴呆。”
皮皮看了他一眼,笑了。怎么说眼前人也算个运动型男,这么年轻就开始预防老年痴呆,是不是太早?皮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地“嗯”了一声后低头看地。坐地铁有时会碰到特别健谈的人,皮皮自己也很健谈,但此时此刻不是时候,心中有事、兴致全无。可那人并不罢休,指着她身上的毛衣又问:“我猜——你喜欢紫色?”
皮皮摇头:“白色。”
“白色有很多种,雪白、乳白、象牙白、珍珠白、百合白……”
“百合白。”
她急燥地打断他,转眼间又为自己的不耐烦而羞愧,毕竟刚吃了人家的东西,于是又抱歉地笑笑,掏出手机,假意要回短信。那人知道她不想多聊,略带尴尬地沉默了。
地铁靠站,又有一批人下去,车箱几乎空了。下一站就是香鹤街,皮皮收起手机一抬眼,吓了一跳,“运动型男”不知何时换装了:白衬衣、白裤、白鞋、甚至还多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
皮皮呆了两秒,以为认错了人。定晴一看,确实是他。他不是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吗?这样从上到下地换衣服,不可能没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哎,刚才你穿的不是这套吧?”轮到皮皮好奇了。
“你说喜欢白色,我就换了。”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衬衣,“百合白。”
皮皮哑然:“这么短的时间从哪找来这些衣服?”
“这不是我的衣服。”他将帽子脱下来,拿到手里。
“这是别人的衣服?”
“这也不是别人的衣服。”
“那这是谁的衣服?”
“这不是衣服。”
“不是衣服?”皮皮越听越糊涂。
“这是我的器官。”
这话刚一说完,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秒之内又变成了天蓝色。皮皮只觉大脑“嗡”地一响,立即去看手指上的那枚金鸐的戒指。戒指冒着稳定的蓝光,并没变色。
也许他已经吃饱了。
那人的目光也停留在戒指上,笑道:“它不会变色,因为我不是沙澜族。”
说话间,帽子在他手中忽然渐渐延展,仿佛某种生态合成材料,变成了一只白色的手套。
“自我介绍一下,青阳。柳灯族。”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礼貌地握了握皮皮的手。
皮皮只觉头皮发麻,却丝毫不敢露怯,决定在敌我不清的情况下,先搬出祭司大人的名号:“关皮皮。贺兰觿是我先生。”
“知道,你身上有他种的香。”
“如果你要找贺兰觿——”
“——我的确有事找他,不过我也找你。殿下。”
“找我?……什么事?”
“告诉你我喜欢你。”
“谢谢。”
“你接受了我的魅珠,说明你也喜欢我。”
“我没接受你的魅珠。”
“你吃了我送给你的巧克力。”
“那又怎样?”
“那不是巧克力。”
“那也是……”她笑了,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你的器官?”
“那是我的魅珠。”他温和地看着她,“为了取悦你,我的器官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
皮皮差点当着他的面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