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爱 杀
午后。
阳光淡薄,春风轻柔。
这春风甚至不能够吹动萧七他们四人的衣袂,但他们的心湖却在动荡不已。
马车停在金家村外山下的墓地旁,萧七第一个跃下车座,赵松第二个,随手车座边拿起了一柄铁铲。
后面车门跟着打开,先是幽冥先生,金保最后也下来了!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金保,最先走进墓地的也是金保,四个人之中亦只有他知道金娃的坟墓在那里!
金保走得相当快,绕过几座坟墓,来到一座坟墓之前,停下脚步。
那座坟墓明显的才造了不久!
不等他开口,后面萧七已然道:‘这就是金娃的坟墓吗?’
他的目光正落在坟前那块墓碑之上!
金保点头道:‘错不了。’
随即指着墓旁一株小树道:‘这株树本就是一个很好的记认。’
萧七目中流露歉疚之色,道:‘金老伯,这次我们可要得罪了。’
金保摇头道:‘萧公子不必如此说话,老朽实际也满腹疑惑,很想弄清楚其中究竟。’
赵松那边实时一抱拳道:‘赵某可要动手了。’
金保淡然一笑道:‘人说赵大人乃是一个尽忠职守,和平待人的好捕头,现在看来,果然是不错。’
赵松道:‘但是对于作奸犯科之徒,赵某可是不和平得很。’
金保道:‘那却是万万和不得!’
一偏身,接道:‘赵大人,请。’
赵松也不再多说,举起铁铲,往坟墓上插下去。
一插一挑,一大蓬泥土给他铲起来。
坟墓的泥土看来还未结实!
也没有多久,埋在泥中的棺材已露出一角。
赵松下铲不停,却更小心了!
棺材附近的泥土终于被他铲掉,整个棺盖都毕露无遗。
赵松停下手,道:‘应该可以了。’
萧七‘嗯’了一声,跳下了土坑,挥袖拂去了棺盖上那些少泥土,双手约略量度了一下,抵住棺盖的缝隙,也不顾衣服肮脏,整个身子都偎近去。
然后他双手一齐用力将棺盖往上扳。
眼看着,他手脸上的青筋蚯蚓一样一条条突起来,那块棺盖也同时‘勒勒’的往上升。
‘格吱’一声,整块棺盖离开了棺材,萧七顺手将棺盖往旁边一放,目光已落在棺材之中。
一瞥之下,萧七整块脸立时都变了颜色,神态也变了,变得那么的怪异。
恐怖,疑惑,兼而有之。
他的面色也迅速的变成苍白。
苍白如纸。
赵松从来都没有见过萧七的面色变得那么难看,不由自主走前来一看。
他的面色也立即变了,变得比萧七并没有好多少,神态也变得诡异起来。
棺材中躺着一个尸体,并不是空无一物。
那也是一个少女尸体,而且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女的尸体。
金娃本来就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女,她若是变成了老太婆,或者变成了一个男人,变得狰狞而恐怖,那么萧七赵松两人即使惊讶恐怖得掉头就跑,也不足为怪。
可是这个尸体却一点也不恐怖。
萧七赵松惊讶什么?恐惧什么?
金保和幽冥先生走了上前。
幽冥先生目光一落,‘哦’的脱口一声,金保却恐惧已极的一声怪叫。
‘好美丽的女孩子。’幽冥先生这句话跟着出口。
金保却接着怪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女儿金娃。’
‘尸变?’幽冥先生一呆。
赵松随即道:‘她就是仙仙。’
‘仙仙?’幽冥先生又是一呆,‘金娃的尸体怎会变成了仙仙?’
赵松道:‘这正如仙仙的尸体,怎会变成了金娃一样不可解。’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已颤抖起来。
‘这个,这个……’
幽冥先生一连两声‘这个’,本来已经纸一样苍白的脸庞更显得苍白。
苍白得完全就不像是一张人脸。
萧七的面色也逐渐变得一丝血色也没有,他一直都没有作声,也一直都没有移动脚步,若不是他的面色还有些儿变化,简直就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像。
他的眼旁的肌肉突然颤抖起来,终于举起了脚步。
横移一步,然后他欠身伸手进棺材,抱起了仙仙的尸体。
仙仙的尸体已经僵硬。
萧七默默的抱起了仙仙,一张脸缓缓的凑近去。
他的脸终于与仙仙的脸相贴在一起。
他的脸苍白如雪,仙仙的也是,而且亦冰冷如雪。
没有任何的声音,天地间这剎那已完全凝结,万物都凝结,完全失去了生命。
就连那微风这剎那也彷佛已静止。
幽冥先生赵松金保呆呆的望着萧七,也全都失却生命也似。
谁都没有作声,谁都没有移动。
突然,两行老泪涌出了金保的眼眶,滚下。
萧七实时撕心裂肺的一声狂感:‘仙仙——’
天地变色!
萧七狂叫声中将仙仙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
只可惜一任他抱得怎么紧,也已不能够将仙仙的生命抢回来。
仙仙已经死亡。
萧七知道仙仙已经死亡,狂叫一声,整个身子突然颤抖起来。
颤抖着他跪到棺材旁边,他的面仍然紧贴着仙仙的脸,双手也仍在紧紧抱着仙仙,突然开口,问:‘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声音不住在颤抖,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
没有回答。
金保老泪奔流,倏的亦跪倒在地上。
赵松欲言又止,他看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幽冥先生仍呆在那里。
这种事情有生以来,他也是第一次遇上。
萧七问了那两声之后,整个人又木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声也不发。
他的身子虽然停止了颤抖,可是他的心深处却开始了颤抖。
整颗心就像是藏在冰水中一样。
这片刻之间,他突然起了一个非常可怕,非常奇怪的念头。
他抱着仙仙的双手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松开,面色变得更厉害,倏的脱口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幽冥先生也接口说道:‘老夫也明白了。’
萧七这时候好像才回复自我,回头望着幽冥先生,道:‘看来先生的推测仍然是对的。
幽冥先生笑了,笑得是那么的苦涩,叹息道:‘老夫现在倒希望自己的推测完全错误。
萧七叹息无言。
赵松一旁忍不住问道:‘两位到底明白了什么?’
幽冥先生道:‘杜飞飞并没有死,这一切事情也都是她暗暗策划。’
赵松沉默了下去。
幽冥先生接道:‘衙门验尸房里的那具尸体毫无疑问就是金娃的尸体,躺在金娃的棺材内的却是杜仙仙,那么杜飞飞的尸体在那里,我们在捺落迦那里找到杜仙仙又是什么人呢?总捕头,你难道还不明白?’
赵松打了一个寒噤,说道:‘我明白了。’
幽冥先生道:‘与这件事有关的女孩子,不外四人,杜家姊妹、董湘云、金娃、杜仙仙与金娃的尸体我们已看到,董湘云在我们离开乐平县城之前,与我在一起,只有杜飞飞——
他顿了一顿,接道:‘以时间计算,杜飞飞的失踪乃是金娃死亡之前,金娃死亡之后,那个罗剎鬼女的瓷像才出现,至于那只玉独的出现,我们都以为从瓷像内找到的尸体就是杜飞飞,但后来证实,那其实是金娃。’
赵松道:‘我们曾经怀疑可能是有人相似。’
幽冥先生道:‘不错,但现在开棺验尸结果,金娃棺材中躺的并非金娃,乃是杜仙仙。
他语声一沉,又道:‘你们在捺落迦之内,却偏偏找到了一个自承是杜仙仙的女孩子,杜仙仙既然在这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赵松道:‘有关系有四个女孩子只有杜飞飞一个下落不明,除非她也是被蜘蛛藏起来,否则我们在捺落迦之中找到的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杜飞飞的了。’
幽冥先生道:‘也只有如此,事情与我的推测才会符合。’
萧七插口道:‘那个女孩子毫无疑问,就是杜飞飞。’
他的语声颤抖得很厉害,却说得很肯定。
赵松奇怪道:‘凭什么你这样子肯定呢?’
萧七道:‘在捺落迦我找到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一些陌生的感觉也没有,虽然她的面庞被泥土遮盖,可是她的眼神在我却是那熟悉,是那么亲切,在我当时的意识之中,飞飞已死去,能够令我产生那种熟悉,那么亲切的感觉的人,除了杜仙仙,还有谁呢?所以我才会认定她就是仙仙,相信她就是仙仙。’
赵松道:‘你说她就是仙仙,相信她就是仙仙,我们当然就非信不可。’
萧七苦笑。
赵松道:‘当时她是必知道已陷入包围中,知道她绝对逃不了,所以叫蜘蛛将自己缚起来,套上那么一个罗剎鬼女面具。’
幽冥先生道:‘以蜘蛛的技巧,要将一个罗剎鬼女的面具套进一个人的头中,看起来与那个人的面皮黏合在一起,相信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只要飞飞装作一碰那面具就疼痛的样子,小萧一定不忍心强行将那个面具撕下来,而且有前例在先,更担心万一弄个不好,损坏了仙仙的容貌,自不免六神无主,如此又如何能够看出其中破绽。’
赵松微喟道:‘这样说来,杜飞飞这个女孩子倒颇工心计的了。’
幽冥先生道:‘简直就城府深沉,否则也想不出这样奇怪的办法。’
赵松道:‘这也许是蛛蜘的主意。’
幽冥先生摇头道:‘蜘蛛这个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他因为生就一副怪相,整天躲藏起来,像这样的一个人,世面见得不多,思想难免比较单纯,如何想得出这种古怪的主意来?’
赵松道:‘他跟着你那么多年,对于他你当然应该很清楚,但是他与杜飞飞是在一起,你竟然全不知情,可见得对于他你仍然有些不清楚。’
幽冥先生苦笑道:‘这方面我的确完全不知道,不过蜘蛛这个人想不出这种鬼主意,却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赵松道:‘难道这真的完全是杜飞飞主意?’
幽冥先生道:‘女孩子通常都有点鬼聪明,鬼心思。’
赵松摸摸胡子,道:‘这若是真的话,这个女孩子也未免太可怕了。’
萧七叹息道:‘飞飞看来并不是那种人。’
赵松道:‘一向她对你怎样?’
萧七道:‘很好。’
幽冥先生道:‘的确是不错,否则我将你困在棺材里的时候,她大可以突然发难,置你死地,要知道这实在很简单,在棺材之内你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而我当时人已被迷倒,根本无力阻止任何人对你不利。’
萧七点头叹息:‘不错。’
幽冥先生问道:‘她对你很好,你对她怎样?’
萧七道:‘像姊姊一样。’
幽冥先生道:‘她比你要大?’
萧七道:‘大不了多少日子。’
幽冥先生道:‘她若是要嫁给你,你怎样?’
萧七摇头道:‘不会有这种事的。’
幽冥先生道:‘为什么不会?’
萧七沉吟道:‘我根本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幽冥先生道:‘你没有,并不等于她没有。’
萧七道:‘她不会有这种念头的。’
幽冥先生笑笑道:‘你不是她肚里的蛔虫,怎知道她的心事。’
萧七无言苦笑。
幽冥先生接道:‘不妨仔细想想,她可曾对你暗示过什么?’
萧七沉吟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起来,飞飞她……’
他吶吶地接道:‘她好像真的有意嫁我。’
幽冥先生道:‘不用说,你一定没有答允。’
萧七叹息道:‘我知道她不过是在说笑。’
幽冥先生道:‘最主要的原因,我看出在你的心目中的对像不是他,是仙仙。’
萧七无言颔首!
幽冥先生道:‘像飞飞那聪明的女孩子当然不会看不出你是心有所属的,因爱成恨,因妒成仇,她一切作为,事实是不难了解。’
他摇头接道:‘女孩子吃起醋来,是很厉害的。’
萧七苦笑。
幽冥先生道:‘这一点却不能怪责你,否则再建十幢庄院,只怕也不够你娶妻之用。’
赵松插口道:‘喜欢萧兄的女孩子以我所知道,着实多得很。’
幽冥先生道:‘好像小萧这样英俊潇洒的男人却着实罕有,物以罕为贵。’
赵松上下打量着萧七,道:‘蜘蛛的一时疏忽使到整个计划出现了无可补救的漏洞,但他的伏诛并非就表示事情终结。’
赵松道:‘因为主谋是另有其人,并非他。’
幽冥先生道:‘那个主谋现在却是在董湘云的身旁,董湘云曾经是她要毒杀的对象,除非她改变初衷,否则董湘云现在可就危险了。’
赵松耸然动容,说道:‘她若是执意要杀害董湘云,一定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的。’
幽冥先生道:‘而且她是必已想我们此行,一定会有所发现,对于她将会极之不利,即使她想不到我们会找到这里,但为防万一,她一定采取行动对付董湘云。’
说着幽冥先生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女娃子实在城府深仇,在她套上那个女罗剎的面具那下子,她是必已预测到你们非将她暂时留在董家庄不可了。’
萧七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亦自叹息道:‘她留在董家庄内,湘云少不免会伴着她,和开解她。’
幽冥先生道:‘除非每一次董千户都在旁。’
萧七道:‘即使每一次都在旁,她若是突然出手,仍然是来不及制止。’
幽冥先生道:‘所以她要下手杀人的机会实在很多。’
赵松道:‘现在惟有希望她乃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敢轻率采取行动,否则,董姑娘性命危殆矣。’
幽冥先生道:‘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女娃子,但从她这一次的行动来推测,她显然是什么也豁出来了。一个拚命,万夫莫敌,况且是突然下手杀一个好像董湘云那么粗心大意的女孩子。’
赵松说道:‘董姑娘的确粗心大意得很。’
幽冥先生摇头道:‘有一个董千户那么粗心大意的父亲,她知道小心谨慎才是奇怪。’
萧七苦笑道:‘一个人率直一点,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幽冥先生道:‘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却是一件坏事了。’
萧七叹息道:‘即使她如何谨慎小心,也是想不到有此一着的。’
幽冥先生道:‘这倒是。’
赵松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去的好。’
萧七点头道:‘不错。’将怀中仙仙放下。
赵松嘟喃道:‘好像仙仙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有谁忍心伤害她,何况是她的姊姊?’
萧七道:‘我也不明白。’
赵松道:‘话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从你口中听来,杜飞飞应该也是一个很善良,很漂亮,很可爱的女孩子,怎会做出这种事?’
一顿又接道:‘难道真的如幽冥……公孙志先生推测一样?’
萧七摇头道:‘别问我?现在我的思想就像是一团乱草,但是正如你所说,飞飞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仙仙与她到底是姐妹。’
幽冥先生插口道:‘飞飞平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萧七沉吟道:‘多愁善感,心胸是比较狭隘一点,但懂得大体,就是下人们做错什么,也很少怪责她们,听仙仙说除了我之外,与其它的人很少说话。’
说到这里,幽冥先生突然脱口一声:‘要命。’
萧七一怔,道:‘什么要命?’
幽冥先生道:‘最可怕的就是飞飞这种性格的女孩子。’
萧七道:‘为什么?’
幽冥先生道:‘这种女孩子可以说是深藏不露,就是恨什么人,对方也不容易发觉到。
萧七道:‘哦?’
幽冥先生道:‘感情方面也特别来得尖锐,若是喜欢你,你不喜欢她,那么她不死,你就得准备被她害死了。’
萧七无言苦笑!
幽冥先生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且看我们能否及时赶回去。’
萧七身形立起,两个起落,已落在马车旁边,跃上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之上,剑同时出鞘,‘唰唰’声中,已将那匹马与车之间的所有连系完全削断。
幽冥先生的身形同时像蝙蝠一样落在另外一匹马的马背上,腰一折,双手斜落,鸟爪也的两只手掌‘咯吱咯吱’的迅速将两条链子拗断,再一掌反拍马臀,‘叭’一声,那匹马负痛,立时疾奔了出去!
萧七一骑早已如箭般奔出。
赵松并没有他们那分轻功,走到来马车旁边的时候,两骑已去远。
那辆马车也就只得那匹健马,赵松一时间,只急得团团乱转,猛一眼瞥见金保,忙奔了过去,一面高声问道:‘老人家,这附近可有马匹?’
金保颤抖着站起身子,道:‘有。’
赵松道:‘劳烦你老人家替我找来,这里我先得弄好坟墓棺材。’
金保道:‘我与养马的人家认识,就交给我办好了。’说着举步疾奔了出去。
赵松再望向那边,两骑已走远,叹了一口气,道:‘我去其实也是多余,若是仍然可以阻止,凭他们两人应该阻止得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俯身抱起仙仙的尸体,走向马车。
尸体已僵硬,触手一阵难言的寒冷。
赵松不觉机饯饯的打了几个寒噤,嘟喃道:‘现在只希望董湘云瞧得出那个女孩子并不是杜仙仙,乃是杜飞飞,不要太接近。’
这番话才出口,他就苦笑了起来!
因为他这个希望,就连他自己也不以为有可能会实现。
乐平县的三个美人难道都全得香销玉殒?
赵松叹息在心中。
他虽没有见过杜飞飞的真面目,但仙仙的娇憨,温柔,董湘云的火性子,与及她们美丽的容貌已深印在他心中。
飞飞应该也有她美丽的一面。
像她们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实在不多,乐平县人杰地灵,竟然有三个。
可是现在已死了一个,乘下来的杜飞飞与及董湘云,但杜飞飞只怕也难逃法网,到头来不免一死,这——
是不是可惜?
是不是可叹?
董湘云看不出在捺落迦救出来的仙仙其实是飞飞,董千户也一样看不出。
这两父女就都是粗心大意得很。
以萧七的精明,赵松的经验,尚且瞧不出有问题,又何况他们父女?
不过这也怪不得赵松。
对仙仙、飞飞,他到底还是陌生,就是仙仙,他也只是衙门验尸房中见过那一次。
在捺落迦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子的面上却塑上青瓷,一副罗剎鬼女的可怕面貌。
她默认是仙仙,赵松也只好承认她就是仙仙,因为,萧七也相信了。
萧七无疑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可惜人到底是人,始终难免会出错的。
当局者迷!
再说,这件事情也实在太诡异。
清晨。
阳光透进窗棂照进来的时候,董湘云已经替飞飞换上了一袭淡青衣裳。
仙仙喜欢穿青衣,董湘云是知道的,所以她找来一袭青衣。
碧绿色的罗剎脸庞,淡青衣裳,虽然光天化日之下,飞飞看来仍然不像是一个人,只像一个罗剎鬼女。
董湘云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可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虽然粗心大意,到底心地善良。
她不想仙仙难过。
仙仙是怎样可爱。
怎样善良,她是知道的。
她虽然口里不止一次要杀仙仙,其实心中并没有这个意思,甚至她曾经以为仙仙与萧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她真的很喜欢萧七,要她默默将萧七让与别人,她是绝对做不到。
不过,她只是争取,从来没有考虑到阴谋杀死杜家姊妹,这样来得到萧七。
董千户顶天立地,董湘云若是生为男儿,绝不比乃父稍逊。
她体内流的也是侠义之血。
所以她虽然脾气暴躁,动辄与别人大打出手,萧七对她并没有多少恶感。
因为萧七也知道董湘云其实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一直也就当董湘云自己妹妹一样。
他的心早已被仙仙完全占据。
董湘云其实也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在事情未绝望之前,她仍然是竭力去争取。
她其实也想学温柔一点,学得像仙仙那样。
可是学不来。每想到这件事她就不由自主的叹气。
现在她也在叹气。
她看着那一袭青衣,忽然叹了一口气,问道:‘仙仙,我实在看不出这种青色的衣服有甚么好看。’
仙仙没有回答。
董湘云苦笑接道:‘可惜你现在不能够说话,否则我实在很想跟你好好谈谈。’
罗剎面庞中目光一闪,飞飞取过书案旁的一张素绢与及一管笔。
董湘云一呆,道:‘怎么我想不起来,你虽然不能够说话,却是可以将要说的写出来。
她忙去磨墨。
那个墨砚一墨不染,一尘不染,干净之极。
墨也是全新的。
笔也是,一排笔吊在架上,全都是新的。
飞飞的眼中露出奇怪之色,董湘云无意接角到飞飞的目光,居然看得出飞飞的感觉,知道飞飞在奇怪甚么。
她苦笑一笑,道:‘这些东西都是爹爹给我买来的,他原是要我学妳们姊妹那样,闲时念书写字,可是我就是不喜欢那样子。’
飞飞点头。
董湘云匆匆将墨磨好,道:‘你看这个成不成?’
飞飞以笔蘸墨,写道:‘稍淡一点,但又不是练字,算了。’
接写道:‘你要跟我谈甚么?’
董湘云道:‘就先谈衣服,淡青色有甚么好看呢?’
飞飞写道:‘青色看起来比较清雅一点。’
董湘云道:‘原来如此。’转问道:‘嗳,你害怕不害怕相貌变成丑陋?’
飞飞写道:‘没有甚么好害怕的。’
董湘云道:‘不害怕萧大哥从此嫌弃你?’
‘不害怕。’
‘为甚么?’
‘因为萧大哥并不是那种着重外表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们青梅竹马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
董湘云咬咬嘴唇,道:‘那么以你看,萧大哥可喜欢我?’
飞飞写道:‘喜欢。’
董湘云心中一乐,道:‘是真的?他对你这样说过?’
飞飞写道:‘他当你是自己的妹妹一样。’
董湘云苦笑!
飞飞接写道:‘但我们两姊妹若是都死了,他一定会娶你做妻子。’
董湘云一怔,道:‘为甚么?’
‘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实在不多。’
董湘云苦笑道:‘连你也这样说,看来我若想要嫁给他,得杀你们姊妹了。’
‘只可惜你不是一个这样心狠手辣的人。’
董湘云道:‘我有时候也是很凶恶的。’
飞飞写道:‘你那种所谓凶恶只不过刁蛮。真叫你杀一个毫无仇怨的人,相信你未必就下得了手。’
董湘云呆呆点头。
飞飞突然又写道:‘你真的很喜欢萧大哥?’
董湘云吶吶地道:‘喜欢得要命。’
这句话说出,她的脸不觉就红起来。
飞飞写道:‘这是说。你不能嫁给他,生不如死了?’
董湘云无言点头。
飞飞竟写道:‘你是一个可怜人,比我还要可怜。’
董湘云一怔,道:‘是甚么意思?’
飞飞写道:‘你这样喜欢萧大哥,萧大哥却不喜欢你,难道不是可怜吗?’
董湘云道:‘你可不可怜啊!’
飞飞又不答这句话,只写道:‘不过那一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董湘云道:‘你是说你容得下我?’
飞飞只写道:‘你不在乎大小吗?’
董湘云笑道:‘那有甚么关系呢?只要能够跟萧大哥一起就成了。’
飞飞写道:‘难得你肯委屈。’
董湘云道:‘没有甚么委屈。’
飞飞接写道:‘这样说,你其实并不可怜,可怜的只是一个人。’
董湘云道:‘是谁?’
‘飞飞!’
笔缓缓放下,两行眼泪涌出了罗剎面具之外。
董湘云看在眼内,安慰道:‘生死由命,你也不要太伤心。’
她竟然看出不出其中奇怪之处。
好一个粗心大意的女孩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突响,一个声音接呼:‘湘云!’
是董千户的声音。
董湘云转身说道:‘爹爹,你进来好了。’
董千户应声推门进来,随即问道:‘仙仙怎样了?’
董湘云答道:‘很好,她还跟我谈话呢?’
董千户‘哦’一声。
董湘云向他解释道:‘我用口,她用笔。’
董千户目光落在书案上,连声道:‘很好很好。’
接向飞飞道:‘仙仙,在我这里你甚么也不用客气,需要甚么,叫湘云给你拿来就是。
飞飞欠身一福。
董千户又道:‘湘云这孩子脾气虽然有时暴躁一点,其实是没有甚么的。’
飞飞颔首!
董千户继续说道:‘事情现在已告一段落,你在我这里,更就甚么也不用害怕了。’
说着一把腰间长刀,道:‘谁若是要对你不利,先问我手中的奔雷刀。’
湘云截口道:‘爹爹又在夸口了,别人不知道,仙仙妹子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威风?’
董千户大笑!
湘云道:‘爹爹,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话说到这里,忽然脸一红!
董千户道:‘甚么事说好了。’
湘云欲言又止!
董千户目光一转,道:‘仙仙又不是外人,你避忌甚么?’
湘云道:‘谁避忌的了。’
董千户道:‘那么还不快说?’
湘云瞟一眼飞飞道:‘仙仙妹子方才说她,她……’
董千户道:‘她怎样了……’
董湘云还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她……’
董千户奇怪道:‘你平时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今天是怎样了?’
湘云终于道:‘她说她容得下我。’
董千户呆了一呆,想了一想,大笑道:‘原来这回事,妙极妙极。’
湘云的脸更红了。
董千户笑接道:‘娥皇女英,千古佳话,只是便宜了萧七那小子。’
湘云红着脸道:‘爹你是答应了?’
董千户反问道:‘不答应成吗?’
湘云道:‘不成。’
董千户大笑道:‘那你有这样不害羞的姑娘家?’
湘云一嘟嘴,转问道:‘萧大哥现在去了那儿?’
董千户道:‘就在门外。’
飞飞一怔,而董湘云却惊喜道:‘真的?’
脸颊接一红,吶吶道:‘那我的说话他岂非都听在耳内?’
董千户摇头道:‘没有。’
湘云道:‘不是说……’
董千户截口大笑道:‘爹不过在跟你说笑。’
湘云大嗔道:‘爹你坏!’
董千户道:‘你眼中快要没有我这个爹了,现在不坏尚待何时?’
湘云顿足道:‘爹你说老实,萧大哥现在是在甚么地方?’
董千户道:‘他与赵松,幽冥先生,还有金娃的父亲去了金家村。’
湘云道:‘去金村干什么?’
董千户道:‘好像是要开棺验尸。’
飞飞闻说浑身一震。
董千户并没有发觉。
湘云接问道:‘为甚么要那样做?’
董千户道:‘据说幽冥先生借尸还魂,已经有了结果。’
湘云道:‘甚么结果?’
董千户道:‘衙门中的人也不大清楚,但看他们走得那样的匆忙,必然是有重大的发现。’
飞飞目光一觉一寒。
董千户仍然没有发觉,接道:‘爹知道的也只有这许多,你们俩且谈谈,我可要出去了。’
湘云道:‘去那儿?金家村?’
董千户笑道:‘有萧七与公孙老怪物,还有甚么事应付不来?我去不去有何关系,倒不如在家喝喝酒来得快活。’
湘云一皱鼻子。
董千户哈哈大笑,负手走出了房间。
飞飞看着他离开,目光更寒冷!
可是董千户却没有再回头,也当然始终都没有发觉飞飞的目光有异。
好一个粗心大意的老头儿。
红日已开始西堕,乐平县的城墙已在望。
两骑健马在官道上狂奔。
萧七一马当先,整个身子都贴在自己马背上,人与马联成了一线。
没有马鞍,萧七双手贴在马颈,看来始终仍然是那么稳定,可是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实在骑得很辛苦很辛苦。
他始终坚持下去,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
——尽快赶到董家庄!
他希望仍然来得及在飞飞向董湘云之前赶到去,制止飞飞再下手杀人。
那匹马已被他催骑得简直要发狂,他本人也简直快要发狂的了!
在他的后面数十丈,跟着幽冥先生,也是策骑如飞。
风吹起了他满头的白发,他整个身子都弓起,好像随时都会被吹走。
可是他终于没有被风吹走。
他的神态很奇怪,很紧张,心情也一样!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赶路救人!
一种非常奇怪的念头,突然在他的心中冒起来,他忽然不再想赶路,感觉到已绝望,再快也无用,董湘云非死不可。
这是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
幽冥先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匹马突然一声悲嘶,一头撞在地面上。
整匹马随即蓬然倒下,口吐白沫,显然已虚脱了。
幽冥先生几乎同时从马背上拔起来,凌空一个大翻身,斜落在路旁。
他看着那匹马,看着残阳中的乐平县城,又叹了一口气。
那种不祥的感觉这剎那更强烈。
他摇头,身形蝙蝠掠出,虽然快,却是显得那么无奈。
不管怎样,他都得走一趟董家庄,一看究竟。
他的一双手虽然造尽幽冥群鬼,可是他的一颗心并不怎样迷信。
何况那种不祥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感觉那匹马要倒下而生来。
房间西门的窗户打开,残霞的光影使整个户间看来那么诡异,是那么凄凉。
飞飞又拈起了那管笔,写下了三个字‘黄昏了’。
董湘云看在眼内,道:‘萧大哥相信也快要回来了。’
飞飞再写下十个字。
‘夕得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下笔慵懒,一派无奈。
董湘云笑顾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不会是近得飞飞太多吧?’
飞飞无言。
湘云接道:‘听说你念书很多,可惜对于那方面我就是不感兴趣,否则也跟你谈一谈。
飞飞取过另一张白绢,写道:‘我们谈武功如何?’
董湘云大喜道:‘最好不过。’
飞飞写道:‘你平日用刀,怎么房中却挂着剑?’旋即笔指东墙。
东墙上挂着一支明珠宝剑,三尺三。
董湘云的脸忽一红,道:‘那是我着人仿照萧大哥那支断肠剑打造的。’
飞飞疑惑的望着湘云。
湘云脸更红,道:‘剑挂在我房中好像他的人也在这房中伴着我一样。’
飞飞一呆,她又疾笔写道:‘卿何多情?’
湘云垂下头。
飞飞又写道:‘可否给剑我一看?’
湘云颔首,道:‘当然可以!’立即跳起来,奔到那边墙下将剑拿在手。
飞飞看着她,眼神很奇怪。
既似怜,又似恨。
剑虽非宝剑,但也非一般可比。
七色明珠,三尺三,与萧七那支断肠剑并无多大不同。
飞飞接剑在手,拔剑出鞘。
剑锋如一泓秋水。
飞飞以剑代笔,在地面写道:‘此剑可有名?’
湘云道:‘也叫断肠。’
飞飞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湘云接道:‘我也知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但谁叫萧大哥那支剑就叫这名字?’
飞飞无言。
马仍在狂奔!
董家庄在望,萧七的心却更急。
心急如焚!
湘云娇靥上的红霞终于褪下,转问道:‘仙仙,听说你的剑练得很不错?’
飞飞用剑写道:‘到院外,我练给你看看。’
湘云立即赞成道:‘好,总好过整天闷在房中,怎么不早说?’
她转身举步,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瞥见寒芒一闪,腰际倏觉一凉!
一种难言的疼痛感觉,立即深刺进她的心深处!
她吃惊的回头。
飞飞剑仍然在手,剑尖却正在滴血!
湘云更吃惊,目光下垂,就看见鲜血箭一样从自己的腰腹出来!
她惊问:‘为什么?’
飞飞缓步走到东墙下,剑写道:‘因为你喜欢萧七!’
湘云说道:‘你……你到底是……是谁?’
飞飞缓缓在墙上以剑写下了两个字。
——飞飞!
马冲上董家庄门前石阶,一头冲在门上,蓬然倒下,萧七同时离鞍射出,双掌同时重击在大门之上。
那道门只是虚掩,马一撞已开,应掌更大开,萧七夺门而入,其激如箭!
对门大堂有灯光,萧七身形箭射向大堂!
‘飞飞!’湘云惊呼掩腹倒下!
她的眼瞳中充满了疑惑。
飞飞颔首,翻腕一挥,剑脱手飞出,插入墙上‘飞飞’那两个字中。
湘云也在这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剑断肠!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杯中董千户手中,他自斟自酌,自得其乐。
今天他的心情也还算不错,到现在,已经喝了三壶酒。
想到湘云的终身有着落,他老怀大慰,但想到湘云出嫁之后,自己的孤零,亦难免有些伤情。
‘也许我该往江湖上走走了。’他不由生出这个念头。
‘人未老,实刀也未老,想必仍然有一番作为!’再想到当年带刀闯荡江湖种种威风,他自然又干一杯。
这一杯下肚,蓬然一声就传来。
董千户当然听得出有人撞门,长身而起,掷杯在地!
砰然杯碎,董千户按刀大笑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敢来闯我奔雷刀的庄院!’
这句话说完,刀尚未出鞘,那个小子便已如箭般射进来。
董千户目光所及,‘哦’一声,道:‘我道是别人,原来是小萧,来来来,我与你喝上几杯,再告诉一个好消息给你知道。’
萧七脸寒如水,截口问道:‘湘云在那儿?’
董千户大笑道:‘你眼中难道就只有湘云,没有湘云这个父亲?’
萧七急问道:‘老前辈,这不是说笑的时候,快些告诉我,快些告诉我湘云在那儿。’
他一身汗湿,满脸汗水,风尘仆仆,说话非独急速,而且有些嘶哑。
董千户这时候才看清楚,一怔道:‘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七点头道:‘是!’
董千户道:‘到底什么……’
萧七截口道:‘先找着湘云再说。’
董千户道:‘她在房中。’
萧七追问道:‘那个女孩子?’
董千户道:‘你说仙仙?也在!’
‘跟湘云在一起?’萧七变色。
‘他们俩倒亲热。’
‘不好!’萧七放步疾起。
‘你是说湘云不好?还是说仙仙不好?’董千户奇怪之极。
萧七沉声说道:‘那个女孩子不是仙仙。’
董千户更加奇怪,道:‘不是仙仙又是谁?’
‘飞飞!’
飞飞在东墙前坐下,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瓷像,一动也不一动。
房中灯光已亮起。
苍白的灯光下,她看来是那么恐怖。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很急速,很沉重的脚步声。
飞飞恍若未觉,静坐如故。
脚步声陡顿,‘砰’一声,房门被撞开,萧七董千户双双抢入。
董千户立即一声悲呼:‘湘云!’疾冲了过来,抱起了湘云的尸体。
血染红了他身上的锦衣,他的眼睛也立即红了,一个身子尽在颤抖。
萧七同时雷殛一样,怔在当场。
半晌,董千户突然抬头,瞪着飞飞,眼瞳中充满愤怒,也充满疑惑,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好女儿?’
飞飞没有理会他,只是凝望着萧七。
突然,她那张罗剎鬼脸蛛网般裂开,簌簌散落。
董千户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情景,可是他并没有退缩。
萧七也没有,盯稳了那张在散落的罗剎鬼脸。
那张鬼脸迅速的散落,现出改面的另一张脸。
一张很美丽的脸。
那张脸真的很美丽,只是稍嫌苍白。
萧七虽然意料之中,但仍然忍不住出一声呻吟:‘真的是你?飞飞?’
语声也仍然充满疑惑。
飞飞终于开口,道:‘是我。’
董千户厉声问道:‘你到底在弄什么鬼?’
一股难言的静寂,难言的恐怖,迅速蕴斥着整个房间。
夜风透窗,灯影摇曳。
三个人都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样,既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飞的嘴唇才稍微的起了颤动。
萧七却是第一个开口,道:‘你这样做又何苦?’
飞飞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董千户连随问道:‘为什么你要杀我的好女儿?你说啊?’
飞飞缓缓道:‘因为她喜欢萧七。’
董千户道:‘这也该死?’
飞飞道:‘谁喜欢萧七,都该死。’
董千户道:‘你是不是疯了?’
飞飞道:‘也许。’
董千户道:‘只有疯子才会为这个原因去杀人!’
飞飞冷冷道:‘萧七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不能喜欢他,嫁给他!’
董千户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是他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飞飞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董千户回望萧七。
萧七茫然摇头,道:‘我从未说过要娶你。’
董千户立即道:‘你听到没有?’
飞飞痴望着萧七,道:‘你忘了?你真的忘了?’
萧七道:‘你说啊,是什么时候?’
飞飞道:‘在我十一岁生辰那天。’
萧七一呆,苦笑,他实在一些印象也没有。
董千户瞪眼道:‘你十一的时候,萧七又有多大,两个小孩子谈什么婚嫁?’
飞飞望着萧七道:‘那一天我穿着一件大红衣裳找你,在你家后院中,你我并肩坐在一起,记得你说过什么话?’
萧七摇头。
飞飞眼泪再流下,道:‘你说我就像是一个新娘子,我问你,像我这样的一个丑丫头谁肯娶做妻子呢?你说就嫁给你好了,然后,你就以落在地上的树枝为香,跟我交拜天地!’
董千户又好笑又好气,嘟喃道:‘小孩子的玩意,怎么竟当真的了?’
飞飞自顾道:‘交拜了天地之后,我问你什么娶我进门?你说等我们长大之后,而现在我们的确都长大了。’
萧七苦笑道:‘怎么你不跟我说?’
飞飞凄然问道:‘这种事也能忘掉的吗?’
萧七叹了口气道:‘飞飞,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懂得什么,也许我当时真的有那意思,但我相信都是闹着玩的多,最低限度现在我仍然是一些印象都没有。’
飞飞道:‘我没有说谎。’
萧七道:‘相信你没有,但……无论如何你应该再跟我说清楚。’
飞飞道:‘婚姻大事怎么能够随便就忘记。’
董千户连声道:‘儿戏儿戏,荒谬荒谬。’
飞飞没有理会,接道:‘那之后我一直在等候你迎娶,多少年了,你一直若无其事,甚至还说要娶仙仙做妻子。’
她恨恨的道:‘你就是不喜欢我,要悔约,也跟我早说一声,好教我死掉这条心,省得每天半死不活的,老是在为你烦恼。’
萧七只有苦笑。
飞飞哀声道:‘多少年了,你知道我流下多少眼泪?你不知道的,是不是?’
萧七叹息道:‘纵然是这样,你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仙仙,杀金娃?杀湘云呢?’
飞飞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既不忍杀你,只好杀她们!’
萧七道:‘仙仙可是你妹妹。’
飞飞道:‘有一件事,你看来还未知道。’
萧七道:‘你说好了。’
飞飞道:‘我本来并非姓杜,只是杜茗的养女,我的父母乃是死在一次贼劫中,那时我只有三岁。’
萧七道:‘你只有三岁,如何记得到那些事情。’
飞飞道:‘是刘大娘告诉我。’
萧七道:‘蜘蛛的母亲?’
飞飞道:‘她原是我家的婢女,劫后余生,她便将我送到杜家,因为杜茗乃是当时有名的大善人。’
萧七恍然:‘原来如此。’
一顿接道:‘那么他们对你到底也有养育之恩,再说仙仙一直对你很不错。’
飞飞道:‘这是因为她不知道我并非她的亲姊姊。’
萧七道:‘即使知道相信也会一样,她……’
飞飞冷截道:‘你就是喜欢她,因为她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热情。’
萧七一声叹息。
董千户插口道:‘即使是萧七喜欢上仙仙,你也不用杀人的,那一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啊,你跟仙仙说一声,她相信一定会帮助你,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岂非更好。’
飞飞冷冷的道:‘萧七娶也得先娶我……’
董千户道:‘我看你只怕没有仙仙那么量大。’
飞飞道:‘要就全要,让自己的夫婿与别人厮混,仙仙也许不会在乎,我可忍受不了。
董千户皱眉道:‘怎么你的心胸这样狭隘,连湘云也不如。’
飞飞冷笑道:‘每一个都有他做人的原则,你管得了我?’
董千户瞪眼道:‘你杀了我的女儿,可要还我一个公道。’
飞飞道:‘一定还。’
萧七再一声叹息,说道:‘飞飞,不管怎么样,你这次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对,我……’
飞飞截口道:‘我知道你也想讨一个公道,可是我敢说,你一定不忍杀我。’
董千户道:‘莫忘了还有我!’
飞飞道:‘你的奔雷刀很快!’
董千户道:‘我让你死得那么痛快,倒是便宜了你!’话口未完,呛啷拔刀出鞘。飞飞视若无睹目注萧七道:‘与其死在奔雷刀之下,毋宁死在断肠剑下。’
萧七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却不知是要拔剑杀飞飞还是要挡住董千户的奔雷刀。
他的神情很奇怪,他的剑始终没有出鞘。有谁知道他的心意?
飞飞道:‘我若是能够真的死在你断肠剑下,死也瞑目。’
萧七无言。飞飞又道:‘可是你真的下得了辣手?’
萧七按剑长叹。飞飞凄然一笑,道:‘我既不想死在奔雷刀下,也不想你难为,只好自己动手了。’语声甫落,她口中就传出‘波’的一声异响。
萧七面色一变,疾步奔前。
飞飞看着他,道:‘蜘蛛配制的毒药到底如何,你很快就见到了。’
她转向董千户,道:‘你看过之后一定会庆幸湘云没有死在毒药下!’
一缕黑血立即从她的嘴角流下。
萧七脱口呼道:‘飞飞!’
飞飞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所喜欢的,与最喜欢你的几个女孩子,现在都死了。’她缓缓接道:‘我原来就是要你难过的。’
萧七道:‘你何不杀我?’
飞飞凄然笑道:‘若是忍心杀你,我总有机会的,可是我始终没有起过要杀你的念头,这很奇怪?是不是?’
她的眼泪不停的流下,语声已嘶哑,苍白的脸庞逐渐转变成淡紫色。
萧七呆呆的望着飞飞,董千户也呆住了。飞飞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脸缓缓垂下,身子也倒下。
萧七不禁又脱口呼道:‘飞飞!’
这一次再没有回答。
突然间,一缕缕的白烟从飞飞的脸庞冒起来,她的脸开始消蚀。
董千户看在眼内,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萧七的面色一变再变,已变得全无血色,他的眼睛仍睁大,盯着飞飞的脸。
眼看着,飞飞的脸逐渐的消蚀,美丽的容貌,变成丑陋不堪,皮肉逐渐的消失,露出了白骨。没多久,飞飞美丽的容貌只剩白骨,变成了一个骷髅。
骷髅的眼窝中彷佛仍有泪流下。
血泪!
夜风透窗,萧七的头巾飞舞,衣袂也被风吹动,但是他的人,却一动也不动。
两行眼泪终于从他的眼眶流下。
男儿有泪不轻流,只因未到伤心处。《罗剎女》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