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庆春楼依然亮着灯,烟囱口腾起炊烟,合着饭菜香味悄然融于夜色中。
她已经吃了第五碗饭了,一大盆菜汤喝得精光,然后又要了一盆。众人围坐在角落里的小桌边,挤作一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稍有动作,皆如提筋,手脚不由往后缩。
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突然出现,是福是祸?鹫之想不了这么多,他只知道不寻常,略有惶恐地盯着她。
“咕噜噜……”一盆汤又喝了个底朝天,她把瓷盆往桌上一搁,伸手抓了三个包子一齐塞进嘴里,费力地嚼咽。
“九叔叔……”
柳叶儿拉拉鹫之的衣袖,鹫之缓过神后,把眼睛从那人身上移开。
“怎么了?”
“娘是不是饿了?她吃了好多。”
“呃……大概是吧……”
“爹爹怎么不下来,我去叫他。”
鹫之忙一把拉住想跑的柳叶儿。
“先别去,他等会儿就下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鹫之话音刚落,里院的门帘普被掀了起来,柳后卿款步而来,垂眸抿唇,样子依旧憔悴。
没人敢说话,似乎怕惊动什么。柳后卿走了几步,终于听到猪吃食般的声音,他诧异地抬头看去,万年不变的淡定脸一下子扭曲了。
“小乞……”他白了唇色喃喃低语,而后使劲甩甩头,再定睛细看。
是她,没错!她就是曾经与他们共生死的小乞,老板娘的前世!但……为何……
柳后卿惊诧、迟疑,鹫之也是如此,他们都不敢上前去问:“你怎么活过来了?”
终于,小乞像是吃饱的样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摸摸肚。柳叶儿见状高兴起来,脱了鹫之的手冲上去嚷了声:“娘!”
柳叶儿还没靠近,小乞如被针刺,一下子蹦到屋顶板,手脚撑着房梁与木顶,仿佛壁虎吸附在暗错错的角落中。
柳叶儿被吓坏了,往后一退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儿,小乞在高处俯视着她,眸子大而清亮,却无半点情愫。
“叶儿!”柳后卿两三步走来,扶起小女。他抬头看着藏匿在暗中的影,眉头微蹙,欲语还休。
小乞也看着他,就算鹫之看不清她的脸,他也能猜到。他们两两相望,静默了好一阵子,柳后卿像是不愿意从这尴尬中脱身,鹫之替他着急。
“柳狐狸……”鹫之开口打破僵局,他走到房梁下抬头想叫小乞下来,小乞依旧不动,两个腮帮鼓得如青蛙。
莫非她是在生气?鹫之心想,正当琢磨说辞,头顶上就传来一声“哇!”
小乞吃得太多,吐了……
故人相逢,大多相拥而泣,顶多挨些涕泪,无伤大雅,被故人从头吐到尾,鹫之也算头一回领教。
烟囱口继续腾炊烟,一大锅水烧开后,鹫之端起倒入浴桶,迫不及待地脱光跳了进去。还好这汤水还没经过消化,酸味不算太重,鹫之含泪吞下委屈,好好洗了把澡。
烟雾腾腾,鹫之的思绪随之飘远,他想起几百年前的小乞,爽朗大气,拍着他的肩称兄道弟。她死之后,他想她想了几百年,今天她回来了,可是为何高兴不起来?
鹫之想起了老板娘,温柔贤慧……咳咳,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过世,所以才招回了以前的小乞。
同样的魂,不一样的记忆,那只柳狐狸会怎么办呢?
鹫之忍不住替他为难,一面叹气一面把热呼呼的湿巾敷在面上。“喵”的一声,妙儿溜进来了,她挤入门缝,用力跳起,“卟嗵”一声,入了鹫之的浴桶。
鹫之吓了大跳,连忙坐直身子,头一低,湿布滑下,他就见一只可爱的花狸猫在水里扑腾几下,银光闪过,猫变变成了光溜溜的姑娘,暖昧地贴上他,这浴桶里的水直往外溢。
鹫之眼前的水气被风吹散,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自己所暗恋的对象正斜眸打量,脸上神色分明在说“不会吧,你们也太饥渴了”而后就关上门,走了。
这下糟糕了!他一世英名毁于浴桶,不行!
“喂,七公公,你听我解释啊。”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鹫之的屁股开了花。
一个诡异的夜晚渐渐消失在了鹫之的惨嚎之中。
鹫之蛋疼,屁股也疼,到了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他脑袋更疼。他晃晃悠悠去前堂屋用早膳,到了那儿看到小乞,心不由揪紧,脚步也停下了。
该怎么和她说话?鹫之犯了难,呆立在原处犹豫不决。小乞啃着白面馒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自始至终都没侧首看他一眼。
咳咳,鹫之假咳两声,挪步过去,鼓足勇气坐在小乞对面,终于小乞有了点反应,转头看过来。
“我死了多久?这副身子是新的吗?”
没想小乞开口,就问了两个让鹫之难以回答的问题。鹫之看了她一会儿,恍若隔世,她一点都没变,就和她死的时候一样。
鹫之低头,心里腾起怪异之感,他疑惑,可她比他更加疑惑。
“大概有几百年了吧……”
最后,鹫之不怎么情愿地回她。小乞如醍醐灌顶,不由自主地点起头。
“几百年了,怪不得……好多东西没见过。”说着,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对着天上艳阳反覆翻转。
“这身子应该是新的吧,使起来不太习惯呢。”
光影错落间,她的脸有种病态的白,恰巧鹫之捕捉到了,心头又猛地一刺,此时,他无法分辨,她是活着的鬼,还是死去的人。
淅淅索索,旁边起了一阵奇怪的动静,鹫之回首,看到了柳后卿,理应他应该是最高兴的人,而此刻,他的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夹在这两人之中,鹫之觉得尴尬,他想离开,转过头又看到对他虎视眈眈的妙儿。妙儿变成人样,坐在那里磨指爪,磨完一个朝他笑笑,而后亮出锋利的小尖爪。
算了,我还是坐回去吧。鹫之乖乖地坐在原处,一想到屁股上的五个洞,他又蛋疼了。
“吃饱了没?要不要再添一点?”
柳后卿走近,就问吃没吃饱。鹫之一个劲地点头,说:“够了,够了。”而小乞却是不语,她甚至连看也没看,继续啃馒头。
在她没死之前,她是有多么喜欢这只狐狸,卑微地跟在他身后,为他而死,可眼下她怎么变了呢?
鹫之有点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