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下,寸心燥热的头脑也渐渐降温。激动情绪淡薄,寸心的力气也瞬间打折,拿剑的手克不住打颤。
听心见状急忙将宝剑夺下丢在一旁,抱住慢慢瘫软的寸心,让她埋头在自己的肩膀,轻抚寸心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寸心!我有在,不会让三叔为难你的。”
忽然觉得很委屈,对面的听心就像悬崖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寸心梨花带雨地看了听心一眼,蓦然抱住听心,放声痛哭:“听心姐姐!我好辛苦!早知被放出来要面对这么多事,我情愿一辈子关在囚牢中不见天日。”
“傻话!哪有人愿意冤死牢中?你这分明是在逃避问题。但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抚着寸心的长发,听心安慰中含着道理。
辨出听心话中的教育意味,寸心却无心品受,只顾埋在听心肩头,用泪水肆放心中的压抑:“我不管,总之我不要再面对这些烦心事。我好累!听心姐姐,我真的好累!”
估计现在跟寸心说什么道理,寸心也听不进去,听心只能无奈长叹,以慈爱之势抱着寸心柔顺道:“好好!咱不面对。现在没事了。你心里委屈就尽管哭。我会陪着你的。”
抱着听心哭到筋疲力尽,直到迷迷糊糊睡去。次日,寸心睁眼发现已经日上三竿,自己不知何时睡在床上。
回忆昨夜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再环顾四周不见听心,寸心顿时感到孤独无依,急唤着“听心姐姐”,一跃下床就要去寻。
“我在这里。”没等寸心走出房间,就见听心端着饭菜走进来,口中回应寸心。
“听心姐姐,我还以为你回东海不管我了。”寸心神情苦楚,那模样似乎又要哭。
“我三叔那个态度,你又这个样子,我哪放心回东海?”听心语含叹息地说,把饭菜放到桌上,而后对寸心劝道:“吃饭吧!”
“我吃不下。”寸心皱着柳眉晃晃头。“问题没解决,再好的山珍海味我也难以下咽。”
“不吃,你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解决问题了。”听心怜爱地看着寸心。
无视听心所说,寸心的眼中堆满焦急:“听心姐姐,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我父王的脾气我很了解,他说要把我嫁给别人,说得出就做得到。我不想嫁给别人,但我也不想打扰杨戬的生活。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死死死!除了死,你就没别的能耐了?”听心少有怨火地说,声音不高,其中的责怪却被寸心尽数接收。
委屈地望着听心,寸心的眼圈又开始发红:“听心姐姐,连你也认为我一无是处?”
“我不是指责你,我是恨铁不成钢!”听心深吸一下说,将饭菜往寸心面前推了推,催促道:“吃饭!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
“你有妥善主意了?”闻听心这样说,寸心迷乱的眼睛不由放出一丝光,望着听心沉思的脸,期待地问。
“你不吃,我可回东海啦!”似乎不满寸心无视自己的劝慰,听心冷下脸,略含威胁道。
“不要!我吃就是。”害怕听心冷脸走人,寸心赶紧应承,拿起筷子强迫自己狼吞虎咽。待一碗饭下肚,寸心擦了擦嘴,望着听心再次问道:“听心姐姐,我吃完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就快点告诉我吧!”
望着饱含期待的寸心,听心面目凝重,出口的话透着深思熟虑:“我知道,你恨三叔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名利,不顾你的感受,但事后我转念想想,又理解三叔的过分行为。”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赞同我父王所说,让我再次倚仗恩情、厚着脸皮去追杨戬?”闻听听心所言,寸心当时冷下脸,眉梢之上挂满失望、气愤和难以理解。
“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毫不被寸心的情绪影响,听心的言谈神色依旧平静。
“你说!”寸心压着怒火,勉强放平声音。
“我说理解三叔的行为,是指三叔攀权附势的做法。这在如今的你看来或许是很低俗的。可是寸心,这是社交之道,是人在社会中混活的生存守则。想要在社会中取得一定地位,就必须遵循社交之道。你原来不也是十分攀权附势的吗?”听心语气和缓地说。
“正因为我原来也爱攀权附势,所以我才会和杨戬背道而驰。经历这么多事,我已经不爱权势了。包括当不当这个三公主,我都不在乎。”眉梢微挑,寸心满附认真地言。
“你爱权爱势,本质上没错,只是你在追求权势时,用错了方法。三叔现在亦如此。但这并不代表追求权势是错的。因为但凡想取得一定社会地位,就必须取得一定权势。没权势的人,好听叫平庸,难听叫颓废。当初,你不正是因为不愿看杨戬满身能为却颓废在家,才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硬逼他去上天做官吗?”听心淡淡反问。
“呵!那照你这么说,我当初逼他倒是对的了?”寸心叹笑一下,以问为答。
“我说过,你追求权势没错,但你用错了方法。而且,你那时根本错判了情况,杨戬根本没有颓废。杨戬虽然人在凡间,但仍旧是玉帝亲封的显圣真君;杨戬日日出去打猎,为三界降妖伏魔,尽管未得天庭封赏,但却毫不影响杨戬在三界名声大作。谁不知道二郎真君日日出猎、不求回报、为民除害?哪个妖孽听到杨戬的名号不闻丧胆?名声,杨戬其实已在无形中得到了。至于封赏,那是玉帝赏罚分不分明的事。是玉帝的私人作风问题。天庭不赏,杨戬照样名声在外、人人敬畏。可是你,却毫不考虑杨戬和玉帝的血海深仇,毫不考虑杨戬的内心感受,一味逼他去追求玉帝赏的那些虚浮东西,这才是你最大的错误。”听心句句清晰地说,从言谈到神情都颇一股深度解析之味。
“未能站在他的立场考虑,逼他上天做官,的确是我最大的错误。”寸心低声言,脸上满是愧疚。
“下面我再说说我为什么理解三叔攀权附势,为什么说攀权附势是社交之道。寸心,或许在你在眼里,三叔这个西海龙王做得很轻松。但据我帮父王打理东海事务的经验来看,身为龙王,要守护如此广阔的海域,真的很不容易。远的不论,就说通天河里的老龟,他只掌管一条河水,却因为本事不济,硬是被鲤鱼精逐出家门,流落在外,直到孙悟空保唐生西行至此,才帮他收服鲤里精,夺回家园。如果那老龟有杨戬的本事,如果那老龟在天庭地位显赫,或认识地位显赫的神仙,我相信,他都不至于流落在外多年,就任鲤鱼精霸占自己的家园。要守住一条河尚且不易,更别说三叔要守住整个西海了。每日处理内部大事小情,对抗外来水妖侵略,在官场上见机行事,还要与自修成器的半妖半仙周旋。这一切的一切你都不知道,因为这一切的一切你都没操心过。说你不当家不知紫米贵,也不为过。”听心说到这,似乎深有感触,秀眉不经意地皱成一线。
从没想过父亲要应付这么多事,听罢听心这番话,一缕同情和惭愧陡然自寸心胸内浮生,害寸心脸色黯淡地低下头,小声反驳道:“我的确忽略了父王许多辛苦,但我不与杨戬破镜重圆,西海有难,杨戬也不会坐视不理。”
“杨戬管,和三叔想得杨戬这么一个乘龙快婿是两码事。现在杨戬跟西海本质上是没关系的,管西海的事,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出于一个‘义’字。你也好,西海也好,都是要领杨戬恩情的;但反过来,如果杨戬是西海的驸马,那管西海的事就是分内之事。你们无需当人情记着,而一般妖孽或仙官也不敢为难西海。”听心沉着地反驳。
“你的意思是,不遵循社交之道,不攀权附势,就不能很好地守住自己的地位和家园?就不能提升社会地位?那杨戬一直不爱权势,当初还不是冲天庭厉喝‘谁敢动我妹妹他就死定了’。而天庭也确实没敢动杨婵。没有权势,杨戬不照样保护了家人;如今,杨戬更是成为司法天神,位高权重,成为三界的英雄?由此可见,追不追权势,跟能否保护家园、能否提升社会地位毫无关系。”突然找到最好的论据,寸心的底气又充足起来。
“且不论杨戬自身本领出众,跟西海的情况完全不同,单说杨戬现在,我不管他承不承认,在我眼里,他都已经在遵循攀权附势的社交之道。接受司法天神、对天奴溜须拍马、对玉帝阳奉阴违就是最好的证据。常言道:‘想施粥,你先得有足够的米粮才行’。杨戬明白了这个道理,懂得了想为众生更好地谋福,就必须拥有一定权势。但,杨戬也并非为保权势一味卑躬,天奴偷盗凡间婴儿,被杨戬抓住把柄就地正法。由此可见,攀权附势只要不盲目、有原则,攀权附势就不可耻。另外,杨戬对孙悟空说的话也鉴证了他在遵循社交之道。杨戬对孙悟空说:‘哪吒曾言,像大圣这样的人,做敌人太可惜了,有机会一定要做兄弟’。对于哪吒这话,杨戬向孙悟空表态十分赞成。为什么孙悟空做敌人就可惜?难道真的仅仅因为孙悟空性格坦率、良心不坏吗?我看不是。杨戬和哪吒看中孙悟空坦率、良正不假,但他们想结交孙悟空这样的实力派也是真的。孙悟空实力强横,做敌人是块难啃的骨头,做兄弟则是一分强大的势力。”冷笑一下,听心娓娓摆出道理。
似乎渐渐接受听心的理论,寸心沉默不言,少顷略带失望地看着听心,口中稍含责怪之味:“听心姐姐,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看待杨戬的。”
“我这么说,不是鄙视杨戬,而是希望你明白,社交之道,攀权附势、结交精强,并不是错,反倒是大部分人都在遵循的法则。我希望你能理解、体谅三叔追名逐利的行为。”怕寸心误会,听心急语解释。
“我承认你说的话有些道理,但我个人怎么看都感觉,这个‘社交之道’,有点借光仗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嫌。”辩不过听心,寸心悻悻讽刺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哈!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世俗,任谁再怎么清高也逃脱不掉!”好像被寸心的话呛到肺管,沉静的听心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听心姐姐,你……”意外听心为自己并不严厉的讽刺突然激动,寸心不由茫然,望着听心,语中充满不解。
“我没事。我只是不服这种世道,但又不得不顺从。”意识到自己失态,听心连忙克制语气重新平缓。
“此话怎讲?”寸心完全没懂,试着向听心讨要答案。
“哪吒当初在海边洗澡,用混天绫将我东海搅得地动山摇,巡海夜叉出来质问他有何不对?他却因夜叉出言不逊,就将之打死。夜叉死了,我三哥身为龙三太子,出来问罪本是情理之中。他却将我三哥打死,还剥皮抽筋,手段何其毒也?”说起家仇,听心忍不住咬牙切齿。
“听心姐姐,哪吒事后已经割肉削骨、以死谢罪了。而且你也说过,一个人要是有了以死谢罪之心,你是不是该原谅他。怎么你现在又……”看着听心咬牙切齿的模样,寸心迷惑加重。
“我是原谅了哪吒,可是我不能原谅这种不公平的世道。哪吒是割肉削骨了,但也因此获得莲花化身,本领上长。封神路上,殷商那边,多少撼动魂魄的法术害西周吃尽苦头,却硬拿哪吒没辙。哪吒割肉削骨,反倒因祸得福。伐纣结束,直接肉身成圣,位居天营先锋,还享受天家太子爵位的待遇;可反观我三哥呢?只能遁入轮回,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如此悬殊的结果,你叫我如何安然接受?”听心恨恨地反问。
“这事是挺不公平的……”寸心无言以对,只能附和听心。
“何止是这事?封神之战中,只有七人不经死劫,肉身成圣,李家父子就占了四人,当真是全凭修为吗?哪吒三兄弟我姑且不论,李靖修为平平,这是尽皆知的。可是偏偏就凭手中宝塔,成为天界皇封的托塔天王,官列天营殿帅。还有李靖的妻子,凡人一个,竟也因丈夫、儿子得道成神,住上天庭,还生了一女,那女童还差点被孙悟空误会成白毛老鼠精。我倒要问了,李靖都成神了,天庭怎么不让他和妻子和离?就因为李靖和哪吒三兄弟皆拜师玉虚门下十二上仙?就因为他们后势强大?于是从玉帝到全天庭的大官小吏,便直接无视神仙结婚有违天条这事?玉帝更是为了拉拢李家,给了哪吒太子爵位的待遇。旧天条统治多年,却从来无人指罪李靖夫妻大逆天规。由此可见,天上地下,无人不在遵循社交之道,近权亲势。”听心说这话时,满脸愤愤不平。
尴尬地咧咧嘴,寸心不知说什么好地试探道:“听心姐姐,李家的殊待是挺超出常理的,但三界这么大,不公平的事难免会有,你不能因为敖丙三哥的事,就句句针对李家。”
“除了李家,借光仗势的例子还多着呢!就说唐生西去的路上,有背景的妖怪做了再多错事也只是被收走就没下文了,没背景的就要被孙悟空一棒子打死。通天河里的鲤鱼精之前吃了那么多童男童女,千刀万剐都难赎其罪,但观音菩萨来了,却只是将他收走而已。这岂不应了借光仗势?还有杨戬,他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最好例子。凭天哮天犬的修为,就算再给他一千年,他也难入仙道。然而就因为哮天犬是杨戬的狗,杨戬上天,哮天犬便跟着上天,成了仙犬;杨戬忍辱负重成了英雄,哮天犬便跟着成为三界犬王。哮天犬吞食的龙珠本属灵宵宝殿,但一千八百年过去,杨戬可曾有一次客让,哪怕虚情假意地要把龙珠还回?公正无私的司法天神尚且难逃私心,三叔世俗处事又有什么不对?”听心理直气壮道。
“原来听心姐姐一直对世俗之事不平,可叹我心粗,这么多年居然毫没发现。”寸心叹笑,话中略带自嘲。
“我也是世俗之辈,对于这些说出来对自己一点好处没有、只会得罪人的事,我从来都隐藏在心,你自然不会发现。”知道寸心在责她表里不一,听心微微惭愧。
反感听心批评杨戬,但寸心鼓了半天劲,却没找到驳对之词。听心说的没错,但凡想要取得一定社会地位的人,都不得不遵循社交之道。无论多么清高的人,有时候也难逃世俗。
陷入深深的沉默,寸心落下目光,眉头紧锁,思绪挣扎尽在脸上。
见寸心陷入挣扎的沉默,听心深吸一下,平了平胸中的激愤,渐渐缓和语气:“寸心,我不是替三叔辩白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社交之道,攀权附势、亲近精强,是人之常情。只要在攀权附势时不鄙视平庶,在亲近精强时不疏远弱小,那遵循社交之道就不可耻,就是识时务。”
“我明白。”寸心望着空荡之处静静地说,随即目光游到听心脸上,秀眼之中渐现困苦:“可是听心姐姐,纵然我明白社交之道是人之常情,理解父王攀权附势是识时务,但用你的话讲,遵循社交之道也要讲究方法。父王逼我去追杨戬,借以攀附司法天神,分明用错了方法。而你,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么多,最终想向我表达什么。如果你是站在父王那边,让我理解父王,顺其所愿,那对不起,我做不到。当初我只顾遵循社交之道攀权附势,一味地逼杨戬上天做官,完全忽略了杨戬的内心感受;而现在,你们一个逼我、一个劝我,我则是切身体会到杨戬那时有多为难。我违背了自己许下‘要做一个好妻子’的诺言,欠了杨戬一千年的幸福,所以,我愧于见杨戬,实在没勇气再厚着脸皮求他原谅。更何况,如今他心属嫦娥,我就算心如刀割,也不可能去破坏他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