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盆在即，帝君大人却要出战了。
我知道，混沌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他为了我，拖延了太久。
出战前一天，他带我去了人间，我犹记得，那是我为“霸王”他设下的美人计。只是没想到曾经我亲手布置的房子，过了这么久，竟然还保持着原样。
可我又何尝不知，周围一切都已变了样，就连曾经一度让我驻足的神仙居也早已失了原先的模样。
“阿离，今日我们当一回凡夫俗子可好？”他站在院子里的秋千旁，笑望着我。
“好。”我也笑了，歪了歪头，问道：“夫君可是还想让为妻霸王一次？”
帝君大人的眼中弥漫着浓浓的笑意，轻声咳了咳，走到我面前，手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朵白牡丹，他将白牡丹插进我的发髻中，含笑他牡丹身两相忘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宜操劳，这等重活还是让为夫来吧。”
我呆了一呆，随即捂脸，没想到帝君大人竟然能够面不改色地调戏我，不知道狐狸也是会害羞的么？
帝君大人牵着我进入我们的“新房”，我在门口瞥了眼另一间房，很好，那头猪还在，而且还吃得白白胖胖的，帝君大人果然心胸宽阔，被抢了房间竟然还愿意养着它。
“夫人，今日就让为夫为你梳妆打扮，如何？”他让我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着他温柔的笑脸。
如此好事，我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的。
我看着镜中的他，认真地为我梳理头发，那么细致，那么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他手中的珍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旁边这样念叨着。
眼里的泪，忽然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帝君大人的手一抖，他放下手里的长发，走到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问道：“傻瓜，哭什么？”
我将整张脸埋在他的怀里，伸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声音里有刻意压制的破碎，哽咽着说道：“帝君大人，你不要封住我的记忆好不好？”
帝君大人的身体猛地一僵。
除了我身上的封天印，确实还有一件神器能够除得了混沌，那就是轩辕剑，它是斩妖除魔的神剑，剑身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但是混沌并无实体，所以用轩辕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需要一个道行高深的神仙用自己的身体困住混沌。言下之意，这个神仙将于混沌同归于尽。
我知道帝君大人的打算，他是上古之神，是众仙之首，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义务去完成这个降妖除魔的使命。所以，他选择封住我的记忆，我知道他不想我在痛苦中度过余生，若是凡人，人生短短几十年，再多的痛苦都会在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可我是妖，有着上千甚至上万年的寿命，我会痛苦很长很长的时间。
可是，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遗忘。
“阿离，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会封住你的记忆？”帝君大人强自镇定地说道，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失去了该有的说服力。
“我都从昆仑镜中看到了，我知道你此去除魔必然一去不复返，我也知道你想让我忘了你，可是你让我以后如何跟我们的孩子说我不记得他的父亲是谁？你让我怎么告诉他？”我终于崩溃，抬头望着他，眼泪决堤。
我忍了这么久，假装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他就要永远离我而去了，我如何能够强作欢颜？
帝君大人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的震惊散去之后，痛苦的情绪一点点渗透出来。我只觉得有滚烫的液体滴到我的脸上，一抬眼，才发现是从他眼里滴落下来的。
“阿离，我本以为，错过了前两世，这一世的我们必然能够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可谁知，我们竟然还是逃脱不了这命中注定的劫数。”他眼中的泪，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灼伤了我的心。
“我多想和你白发齐眉，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千多年，这两千多年比我以往活过的几十万年还要漫长，我等到了你，却等不来我们的明天。”他继续说着，每一句都如针一般，刺入我的内心，不可遏制的疼。
我泣不成声，心里蔓延着深深的绝望和眷恋。
“阿离，你让我不要封住你的记忆，可不这样做，我如何能够确保你以后都不会为我哭泣？你知道我再也不可能陪在你身边，可你看，你今天哭得这样伤心，我如何能够放心离开？”他捧住我的脸，低低说道，嗓音中有着无限的爱怜和疼惜。
“不哭了，我以后都不哭了，你可以放心，不要夺走我的记忆。”我不住地摇头，伸手往脸上胡抹一通，可不管怎么擦，眼泪就是能够源源不绝地从眼中流出来。我急了，生怕帝君大人不相信我，下狠手去擦眼睛，也不管会不会把眼睛弄伤，只知道要把眼泪逼回去。
“阿离，不要擦了，”帝君大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将我拥进怀里，心疼地开口：“我不夺走你的记忆，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为我做任何傻事，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我答应你。”
“你要好好活着，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好。”
“明天不要来送我，永远不要去血枫林找我。”
“好。”
“阿离，我永远爱你。”
第二天很快就到来了，帝君大人没有带我回天庭，而是带我去了祈云山，他将我交给了白小山。
“阿离，记住你答应我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回了天庭。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端，知道此去一别，后会无期。
“狐狸，他不只是为天下苍生而战，他更是为了你而战，你不要怪他。”白小山站在我旁边，难得正经地说道。
“我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他不肯取走我心口的封天印，他宁愿牺牲他自己也不要牺牲我，我一直都知道的，他那么爱我。
这一天，血枫林风云变幻，地动山摇，响声震天。
这一天，我临盆了。
白小山很是着急，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扶柳和青青狐仙。
“妹妹，你要撑着点，你是咱们狐族最有出息的狐狸，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把小帝君生出来的！”青青狐仙抓住我的手说道，她对生孩子一事一窍不通，所以扶柳负责给我接生，她负责给我打气。
不知怎的，我的眼里忽然渗出了泪水，脑子迷迷糊糊的，只紧紧抓住她的手，低低地说道：“姐姐，妹妹有件事瞒了你。”
“哦？说来听听。”青青狐仙话一说完，就被扶柳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立马反应过来她是来打气的，马上改口道：“妹妹，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些小事等生完孩子再说！”
“不是小事，姐姐，当年害你成仙的那只狐狸，是我，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忽然哭得厉害，只觉得说话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我本以为青青狐仙会当场发火，可谁知她竟然只是淡定地“哦”了一声。
“生孩子要紧，回头再收拾你！”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不符合正常的标准，青青狐仙又及时地补充了一句。
胎儿总算顺利出生，是个男孩，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
白小山看到宝宝的时候，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兴奋了，一边抱着宝宝狂亲一边对我说道：“狐狸，你这几天好好养身体，宝宝就由我来照顾了。”
青青狐仙和扶柳很快就回天庭了，我知道如今妖魔四起，天下大乱，天庭众仙都被弄得焦头烂额，连龙凤两族的婚事都暂且搁置了。她们回去，无论如何总能帮上一点忙。
这天晚上，一声惊雷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终归是睡不着了，我起身走到狐狸洞口，安静地坐着。外面雷声大作、轰鸣不绝，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他等在狐狸洞外，默默地为我挡了天劫。然而我却浑然不知，只以为自己是运气好。如今想来，着实可笑。
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忽然心痛地厉害，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然而此刻我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闻到了他的气息，雨水吹进来，打湿在我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像极了他的吻。
翌日，雨过天晴，惠风和畅。白小山抱着宝宝满大山溜达，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竟然在一夜之间晋升成超级奶爹，感觉很不可思议。然而我悄悄得松了口气，因为我注定要做一个不称职的娘亲，有白小山照顾他，我很放心。
差不多逛了一个时辰，宝宝已经在白小山怀里睡着了，我正要开口，白小山却“嘘”了一声，指了指宝宝，示意我不要出声吵醒他，
白小山抱着宝宝往回走，我看着他们一点点远去，唇角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容。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我狠了狠心，终究还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始终也没有发现，在我转身的刹那，白小山也转了身，他抱着宝宝看着我离开，却始终没有开口叫住我。
他那么了解我，他知道挽留并不能阻止我离开。
你要好好活着，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永远不要去血枫林找我。
阿离，记住你答应我的。
我一步一步朝血枫林走去，耳边回荡着他当初的要求，那些我答应的，如今都将成为泡影。帝君大人，你知道我不可能做到的。从当初的牡丹仙子，到后来的白若离，再到如今的我，都把对你的爱当成唯一的信仰。我追逐了这么久，耗尽了三生的光阴，却换不来与你的白首偕老。我怎么甘心？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初见，你非要渡我，守在狐狸洞外一个月不肯走？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执着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什么你都说好，就连我说不要跟你成亲了，你也含笑说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你等了我两千年，你明知道当初是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可你却怕我爱的白小山，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不自信的人。
帝君大人，我从来没有忘记与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你愿意等我，愿意爱我。
谢谢你，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都对我不离不弃。
我终于走到了血枫林，它依然存在，只是雾气不再，我往里面走着，每走一步，都重如千斤。
我本以为，错过了前两世，这一世的我们必然能够苦尽甘来、修成正果。可谁知，我们竟然还是逃脱不了这命中注定的劫数。
我多想和你白发齐眉，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千多年，这两千多年比我以往活过的几十万年还要漫长，我等到了你，却等不来我们的明天。
阿离，我永远爱你。
我仿佛听到了他在跟我说话。
我终于看到了那把轩辕剑，它笔直地插在地上，黄金色的剑身上流淌着帝君大人的血，鲜红夺目，静默而恒久。
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很多往事，眨眼间，三生已过。他曾经那般坚守，害我绝望，可如今，我却在想，若是他当初能一直这么坚守该有多好？他不爱上我，就不会受这情苦折磨，就可以取走我身上的封天印。他是生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的东华帝君，他本该无欲无求地活着，一世逍遥，而不是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为情所困，为情所苦。
这是我的错，我唯有陪他一起困在这苦海里，永不脱身。
我跪在轩辕剑前，伸手抚着剑身，我似乎看到这把剑笔直地插入他的身体，我觉得我的心脏都在抽痛。我抱着它，喃喃道：“帝君大人，我们一起白发齐眉。”
“阿离，你要记住我爱你。”我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番外
血枫林被封印了，这封印里有着两大上古神器的力量，没有人走得进去，神仙也不例外。
一百年后，依旧穿得花花绿绿的白小山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娃娃来到血枫林外面，找了块石头坐下。
小娃娃从白小山怀里跳出来，看着白小山左手托腮，右手放在腿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便晃动着小身子，爬到白小山旁边的石头上坐着，摆了个一模一样的姿势。
“小爹，我大爹和我大娘就在这里面？”小娃娃一开口就是软糯的嗓音，听着软乎乎的，让人恨不得把他捧到手心里宠着。
然而话音刚落，小娃娃的额头就被赏了个爆栗，只见白小山双眼一瞪，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什么大娘，你就一个娘！”
小娃娃摸了摸额头，露出一个极度无辜的表情：“我还有个小娘。”
“呸，青青狐仙那是你婶！”
“呸，东海龙女说她才是我婶！”
“呸，跟你叔拜堂的是你小娘！”
“看，我还是有个小娘的。”小娃娃咧开嘴，露出一个蜜糖般的甜笑。
“……靠，老子不养你了，”白小山瞪着眼说道，然后转头对着血枫林大喊一声：“狐狸，你快把他领回去，老子不待见你儿子！”
小娃娃瞥了眼白小山，继续摆着之前的姿势，佯装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小爹，你别喊了，你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呃……好像不是这句……”
白小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你小娘都教你什么了！”
小娃娃用小手捂住嘴，睁着大眼睛看着白小山，一副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样子。
白小山伸手抚额，头痛不已，索性不理他，自顾自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小爹，为什么小爹和小娘不是一对啊？”小娃娃把胖乎乎的小手从嘴上拿下来，托腮问道，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白小山不理他。
“小爹，你为什么不娶东海龙女啊？”小娃娃继续问。
白小山继续不理他。
“小爹，你跟我娘在一起一千多年，我大爹跟我娘在一起才一百多年，你怎么还抢不过我大爹呢？”小娃娃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疑惑地问道。
白小山抽了抽嘴角，转过头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爆出一句：“还不是为了你！”
“啊，我就知道小爹对我最好了！”小娃娃丝毫不理会白小山黑了一半的脸，扑到白小山怀里，吧唧一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白小山的脸由黑转红。
他们在血枫林外坐了很久，久到太阳都落山了，小娃娃都睡着了。
白小山看着小娃娃熟睡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白离。
那个时候，凤狄为了她偷走了封天印，被关禁闭。他心疼弟弟，一门心思认定他是被诓的，于是对这个只远远见过一眼的白离心存怨愤，想着这女娃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以后若是见了她一定要好好修理她一顿。
那天，他无意间路过青丘，找了土地公询问了白离的住处，便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哪知，他看到的，却是一只胖乎乎的小狐狸，一边开心地吃着青草一边蹭着旁边的树干，幸福地说道：“娘，你做的菜真好吃。”
只那么一眼，他的心便软了下去。那只小狐狸，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只是活在一个幻境里？
此后，一有时间，他就会去青丘看这只小狐狸，她依旧活在幻境里，不识外面的事物，然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甚至只吃青草也能把小身板养得壮壮的。
就这样过了两百年，小狐狸早已走出幻境，只是还是只知道吃青草，而他，则被派往人间，与穷奇决斗。
其实他一个五百年修行的凤凰，如何能敌得过几十万年修行的穷奇？只是，穷奇是凶兽，凤凰是瑞兽，穷奇为祸人间，凤族岂能坐视不管？虽然他修为尚浅，但也不失为一个历练的机会，于是便这么去了。
第一次凤凰涅槃，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也不知是因为何故，涅磐之后，他竟然忘了自己是谁了，可他忘了自己，却还记得青丘的白离。
于是，他成了白离身边的白小山。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的记忆渐渐回来了，也知道了自己不是山鸡是凤凰，然而他却隐去了凤凰的气息，一门心思守护着身边的小狐狸。
只是没想到，他躲了一千七百年，还是被凤族的人找到了，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被抓了回去，甚至来不及跟她道别。
凤族长老说，她注定是东华帝君的女人，他们的情缘是天注定的。他白小山，终究只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他沉默了，凤族长老趁机将他撵进凤族禁地，美其名是让他修炼，其实是怕他又跑去找白离。他在禁地里沉思了三天，终于得出结论：就算她和东华帝君是命中注定的良配，那又如何？那只是代表会多一个人来守护她疼爱她！然后他又想，万一她要等好几百年才能遇到东华帝君，那怎么办？
于是，他开始挖地道，他想，不出去亲自看着她，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的。
夜深了，小娃娃醒了过来，看到白小山看着夜幕中的血枫林，专注的眸光里流露出淡淡的温柔。
他揉了揉眼睛，扯了扯白小山的袖子，软软道：“小爹，我饿了，我们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