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她也做出了决定——辞去工作回国,隔了一个大洋,分处不同的大陆,断掉所有的贪恋与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罗机场送她。虽然这里号称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五号航运楼仍然算得上宁静,难得那天天气晴好,没有薄雾影响飞机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着,没人理会一个女人是在此告别爱情,还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办好行李托运,动作有条不紊。她本来想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再不纠结于心事,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凝视她,有难得的温和:“我一直爱你,我只是没办法以你期待的方式爱你,对不起。”
她努力睁大眼睛忍住泪,告诉自己可以挥手说再见了,嘴唇动了动,却唯恐哽咽,只能匆匆向安检走去,快要进去,又回过头来。
他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只是看着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 TVB的剧集看过,知道电视剧的桥段到了这种时刻,走的人哪怕过了安检也会挣扎着跑出来,留下的那个人必然会定下一个航班追过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别人的剧情,他们不会这样,他们将会相忘于江湖。
(三)
“小是,你现在住哪一个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还是满世界跑,这几年在巴西的时间比较多。不过,我在伦敦市区买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动产。”
路是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向往带花园的房子与带田园气息的生活,但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区公寓;他那么爱热闹,倒租住在郊区一套带花园的房子里,却又根本无心打理,还招来过邻居投诉。她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伦敦。”
“夏天的伦敦还是不错的。”
谈话一旦开始,到底要流于泛泛,从现况一直讲到英国人无话可说时必讲的天气。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
面对这个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识到了流年偷换,时光无情,最清晰浮上来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变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路是一向敏感,马上收摄心神:“赶时间吗?”
他将手里的登机牌给她看,他要去的是与她的目的地相邻省份的省会城市,飞机起飞时间比她早半小时,的确该进安检了。
“其实我在那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又去书店翻了所有不算碍眼的书,从你身边经过了一次,只在刚才听到你接电话的声音才看到你,真是该死。”
“没有对面不识已经很好了。”她微笑。白云机场不算小,地下一层候机厅也很大,多少人来去匆匆没有余暇旁顾,能为一个声音驻足,也算是有缘,“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我也老了。”
“胡说,你一点儿没老。”
她笑着领受了这个恭维,知道自己在三十六岁的年龄,保持着还算上佳的状态,尚未露出丝毫颓势。这算是一个窃窃的安慰吗?她的笑里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
“去登机吧。”
“我准备回国住一段时间,还没买手机,把你的号码给我。”
路是轻轻摇头,终于她能清晰拒绝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缘,我希望我们还能偶遇。可是打电话的话,大概你我都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见,小是。”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动扶梯,路是想,机场真是一个适合说再见的地方。
每个人在这里都只是稍事停留,来去匆匆。再恶劣的天气,再严重的延误,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会从此羁留不去的恐慌。
多年不见的这个人有了成熟沉郁的姿态,再不是与她相恋时那个落拓不羁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记忆里的影像突然变得模糊,她竟然并不为重新见到他而雀跃,不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谁能说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谁能面对曾经最亲密的人以陌生面目出现在眼前?
路是提起笔记本包,踏上自动扶梯,随着人流进安检,走向登机口。
一个旅程之后还有另一个旅程,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也包括他。
最终,他们都有各自归去的方向。
(四)
路是结束出差回家,意外看到苏杰正与宝宝坐在地板上搭着积木。看到她,宝宝欢呼一声,爬起来冲向她,将搭就的积木全都带倒。
宝宝絮絮对她讲着幼儿园与家里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外教老师叫Jane,有着一双绿眼睛”;“罗罗又把沙子放进我的帽子里,被老师批评了”;“小琪不小心打坏了地球仪,老师说没关系”;“爸爸前天带我去看马戏表演,我喜欢那只白老虎”;“我就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
路是享受着女儿身上甜而柔软的味道,突然被这句话结结实实吓到,一直默然看着他们的苏杰莞尔:“宝宝,也许是小妹妹也说不定的。”他转向妻子,“伊敏怀孕了,苏哲把这消息告诉宝宝,她兴奋得大概已经告诉幼儿园的每个小朋友了。”
苏哲是苏杰的弟弟、宝宝的叔叔,而伊敏是他太太。路是舒一口气,一抬眼,看到苏杰眼里的戏谑,不禁尴尬。当然,他清楚她刚才瞬间的误会。
路是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晚餐,给宝宝讲故事,好不容易哄她睡着,然后再去书房回复邮件,一时却有些失神。
苏哲是苏杰的异母弟弟,头次相见,她便一怔,苏杰已经算是英俊男人,而他则不能只用英俊来形容。他有着异常出众的外表,眉宇之间的那份落寞不羁,让她情不自禁想起某个人。
苏杰说起弟弟,有些与他父亲近似的恨铁不成钢。她却笑,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用一个世俗标准衡量价值。
这份宽容,只可能来自她对她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记忆。她暗自承认,有一类男人确实是没法儿约束的,女人会不由自主地纵容他们。
然而苏哲放弃了他的自由,开始了陷于一段漫长而曲折的恋情。
不同于她和苏杰各自有不俗的家世,堪称门当户对,双方父母乐观其成。那个叫邵伊敏的女孩子来自一个离异家庭,苏哲与她交往,父亲表示了明确的不赞成。然而苏哲的态度同样明确,平静地说:“不管你们怎么想,她是我想与之生活一辈子的人。”
那样随心所欲的小叔子,被众多女孩子仰慕,一向对什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不在乎失去父亲的欢心,不在乎游离于家族庞大的财产之外,突然表现得如此坚持而且认真,令路是震惊。
爱情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而她没能令另一个人为她做出改变。她知道对比毫无意义,却依然惆怅。
她不由自主地关注着他们的婚姻,关注那个安静而不卑不亢的女孩子。
他们竟那么相爱。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再想到自己的婚姻,她百感交集。
与苏哲长邵伊敏七岁一样,苏杰正好也比她大七岁,她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撒过娇,流露出小女人情态。当然,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将近二十九岁的成熟女子了,两个理智的人决定婚姻,似乎都没把情趣放在考虑的第一位。
她只从别人的闲聊中知道,苏杰年轻时曾有浪子之名,但他的荒唐时光在某个时段结束,随后收敛身心,投入工作。
她并不去追问他为谁改变,因何改变。她想,既然她决定将一段感情埋进心底,那么也不必去翻腾别人的秘密,每个人大概都得以不同的方式适应生活。
她不是没有恐惧过,甚至在婚礼前夕想偷偷一走了之。当然,只是一个动念,到底被压制下去。
他们顺利结了婚,场面盛大,嘉宾如云,远胜过苏哲与邵伊敏后来小而低调的婚礼。
她却不由得想到,如果可以选择,她要的也许只是像苏哲与邵伊敏这样:被一双眼睛深深凝视,被一双手紧握,被至亲的人见证誓言。
她不得不收束心神,提醒自己,不可以心猿意马。
一转眼,她与苏杰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了可爱的宝宝,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算得上相处和谐的夫妻。
如此而已。
一只手搭到路是肩上,她回头,苏杰看着她。
“很累吗?”
“有一点儿。我觉得我该放慢一些节奏,多花点儿精力在宝宝身上。”
他点头:“宝宝一定会很开心。对了,后天的会议由我去开,你可以腾出时间出席那个艺术展的开幕式。”
她略微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更想出席那个开幕式?”
苏杰笑:“你跟策展方商量开幕式的时候,我在旁边,我知道你投注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他竟然有这份细心,她心底有一阵暖意:“阿哲一定很开心吧?”
“又开心又紧张,吃饭的时候,伊敏欠身去拿张纸巾,他都要一连声说‘我来我来’。”苏杰笑着摇头。
她想象得出苏哲看伊敏的眼神,不禁微笑着出神。
“也许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
她呆住,隔了一会儿才问:“你想要个儿子吗?”
“男孩女孩都好。”他简洁地回答,“记得当年我继母生下阿哲,我也是开心的,家里多一个孩子,感觉不那么孤单。”
要两个孩子曾经是她梦想的一部分,没想到这个男人也有同样想法。她有些微感喟,微笑道:“我考虑一下。”
就算他们之间没来得及有爱与激情,现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是更为牢固的东西,她这样想。
幸好,她经历过,她仍旧保留着所有的美好回忆。
谢谢生命中曾有彼此出现;
有一些相会,只是生命里的片段;
有一些记忆,是另一种相会的方式;
如果相忘,也是一种释然,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