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他竟然没有任何选择,全由眼前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子掌控着。她选择了何时开始和他在一起,她选择了这段关系有一个期限,她选择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而那个计划里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那么好吧,分手。
她没有任何异议,仍然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三)
苏哲独自参加了户外俱乐部组织的稻城亚丁之行,同一个写字楼办公的向安妮也在一个团里。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兴味索然。他当然知道向安妮对自己的意思,可是完全没有回应的心情。
夏天的稻城亚丁,雪白的圣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沿途景色壮丽和秀美兼备,同去的人啧啧惊叹。而他却提不起精神,他本来是打算带伊敏同来的,而此时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有挫败感。
晚上他独自在外面抽烟,高原深蓝的天空星河璀璨,浩瀚壮阔,似乎伸手可摘。意识到自己对着星空,又想到了她,他狠狠丢下烟头,一转身,只见向安妮正站在自己身后,那个渴慕的眼神,他实在太熟悉了。
他淡淡地说:“晚上气温低,回去吧,小心着凉。”
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苏哲,我一直爱你。”
从别人嘴里,爱永远来得如此容易。他说:“对不起,安妮,我想我对你没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我知道目前你不爱我,我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
现在女孩子全都宣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冷笑,星光下那张面孔越发冷峻诱惑,向安妮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么试试看,能不能在一个怀抱里忘记另一个,像从前一样。
回到炎热的城市,苏哲仍然倦怠而无聊,每天若有所思,却又不愿意让自己深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难以平静。恰在此时,母亲打来了电话,头一次开口要求他过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许父亲又给她施加了压力吧,而他刚好也厌倦了留在这里,也许隔开一段距离,能更加有效地忘却。他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开始办辞职手续。
向安妮不出所料地不肯放手了,他装作不知,打算带她去商场买份礼物送她,算是彻底地告别。
在地下车库,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他按响喇叭,她却头也不回,只将车子移向路边一点儿。还是什么也惊扰不了她,可是她一身打工的打扮和明显的瘦弱突然触动了他。
他下车,想问一下她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可是面前那张秀丽的面孔如此消瘦,眼睛益发大而深邃,神情却是依然平静,看看他,再看看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向安妮,嘴角居然勾起一笑,仿佛眼前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没办法,至少眼前,他忘不了她,哪怕即将离开。他突然做了决定,下决心不让这个难以忘怀成为他单方面的记忆。
他送走向安妮,再回到这家商场。夏天沉闷的天气终于转成了雷雨大风,她打完工下到地下车库,神情疲乏,带着一身的油烟味道,拒绝了他送,清楚明白不带一点儿负气感地讲,她把一切当成一个意外,愿意接受同样不可理喻的开始和结束,这段感情对她来说不是一场游戏,可是既然说了再见,她愿意选择就此不再见面。
她穿上雨衣,骑自行车走了。他在片刻失神后,开车追了出去,狂风暴雨中,那个身影如此纤弱,然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只埋头骑车。他决定冲上去拦住她,哪怕她拒绝也要把她抱上车,不让她这么逞强。
可是他刚加速转过一个路口,捷达在迅速积水的路面上抛锚了。他眼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只能打电话给修理厂让他们来拖车。他下了车,暴雨在一刹那扑面而来,他全身湿透,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挂念着同样在雨中的她。
他毕竟还是违背她的意愿,将一个告别延长又延长了。可是她平静地接受了,纵容了他的任性,任由他将回忆强加给她,同时许诺,不会在他忘记她之前忘记他。
他没能料到的是,他的记忆竟然来得那样长久。
这是他的选择吗?
(四)
苏哲和父亲、大哥的磨合并不顺利,公司中跟红顶白想看他笑话的人不少,那份压力是他没体验过的。唯一站在他这一边的是母亲,而母亲对公司事务从不插手,既然选择了回来工作,他只能靠自己。
工作之余,他会去酒吧放松一下心情。这个城市灯红酒绿,诱惑无处不在。红尘喧嚣中,他想念另一个地方的那个安静的女孩,那样安静的相处,竟有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向安妮也悄然过来,又悄然应聘。在公司看到她,他略微诧异,可她十分坦然,说她想换个环境,和他没关系。他也由得她去,并不理会。她再约他,他也只笑道:“不,我不打算跟公司员工出去,不方便,而且我有女友了,不打算再和别的女孩子约会。”
他牵挂她,赶回去为她过了生日。她轻声答应,毕业后会来深圳。那一刻,他的喜悦让他自己吃惊。这个从来慎重不肯要他承诺,也不肯给他承诺的女孩子,终于选择了奔向他。
这样到了冬天,他母亲终于告诉他,她得了乳腺癌,决定去医院动手术。他震惊,再一追问,母亲承认,去年夏天已经身体不适,一直心怀侥幸,去了几个医院检查,而他和他父亲竟然都一无所知。他愧疚而愤怒,不知道母亲这样隐忍是为什么,可是看到父亲依然镇定,只找来医生详细咨询。他想,是呀,如果预料到自己的先生不过是这种反应,好像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
他到处查资料,了解手术的风险和术后情况。向安妮出现了,她是学医出身,以前在美资医药公司做抗癌药品销售,父亲是外科专家。她帮他收集翻译国外最新资料,选定最合适的手术医院,又自告奋勇愿意陪她去手术。
他母亲松了口气,让他留在国内专心工作。
他恼怒地拒绝,甚至没向他父亲告假,就一起去了美国。异国他乡,烦琐的术前检查,提心吊胆地等待手术安排。他父亲过来,只了解了一下时间安排,不待手术进行,就说要赶去香港参加一个会议。父子两人又是一通大吵。他们对其他人从来客气有礼,不动声色,却总能成功地激怒彼此。
这段难熬的日子,向安妮体贴地陪在旁边,她表现得理智温柔包容,劝慰他又劝慰他母亲。尽管打算付可观的报酬给她,他也承认,她做的他受之有愧,因为她要的他给不了。
她却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必要不安。”
手术成功了,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向安妮一样开心,建议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喝到酣处,她吻他,他避开,温和地说:“安妮,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可是抱歉,我……”
她打断他:“我们在另一个半球,今天晚上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不要知道你的其他,就当你我是完全陌生的人,我需要你,我知道你也需要我。如果过了今晚,你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不会纠缠你。”
这个邀请听起来合理而诱惑,可是做完,他的感觉并不好,没有以往那样的轻松,反而觉得沉重。他穿衣服打算离开,向安妮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他只能正色说:“我觉得很抱歉,以后肯定会约束自己,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也希望你再不要提起这件事。”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晚那么好。”
“并不好,安妮,这只是一种情绪发泄,没有意义,我们忘了它吧。”
接到伊敏从国内打来的电话,他的内心突然忐忑,这样的负疚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过去了,不用再想这件事了。他想选择性遗忘,可是他无法像以往那么坦然地把这种事情当一场春梦让它了无痕迹,而自称对自己负责的向安妮更是没有忘却。
(五)
苏哲再次看到她大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她选择了分手,那份决绝来得无可挽回。
他的母亲慢慢康复,他的工作渐上正轨,他和父兄的关系日益改善,他甚至交了新的女友。
他告诉自己,仍然能够按自己选择的方式安排生活。
可是已经太迟,有一个身影占据了他的心,让他的选择变得没有意义。
他到处出差,某个冬日到了北方一个城市,天空飘洒着南国看不到的大雪,他和人一起吃饭,旁边桌上飘来一个地名,突然触动了他。
那个很少谈及自己的女孩,过年时给在美国的他打去电话,说这边下着小小的雨雪,而家乡那边正是大雪纷飞。那是她头一次提到她出生的城市,她的声音带着以前没有过的一丝软弱无力,却又轻声笑了,而他当时正满心莫名的情绪,居然并没安慰独自留在他那个空寂屋子里
他找朋友借了一辆车,设定好GPS,独自开往那个地名。将近四小时的车程,有目的地,却完全没有目标。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北方常见的中型工业城市,整齐划一的街道,灰扑扑的建筑物,带着点儿衰败,没有任何特色和景致可言,而她不曾透露过别的信息给他。他只知道在十八岁以前,她生活在这里,是重点中学的好学生,是一个不愉快家庭的沉默女孩。
他下车向路人打听,然后到了本地最好的中学。隔了院墙看进去,大雪覆盖的操场空无一人,远处教学楼和这个城市的主色调一样是灰色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
她曾背着书包从这里出来,走过前面并不宽阔的街道吗?
那时她是否就如此大步疾行?
他对她的生活了解得如此之少,却安于一个简单判断,这是他爱她的方式吗?
他开始寻找她,去温哥华,回他们留下回忆的城市。
他和她的老板一起吃过饭,他曾在餐馆碰到过她的室友,她也和他大哥见过面。
他们唯独没碰到过彼此,直到近三年后,在北京一家会所。
再次看到她,他疲惫地想,也许确实有一种命运,强过人的意志。
如果能重新开始,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他记起她曾说过的话:如果可能,我不会选择跟你有那样一个开始,但是没有那样一个开始,我们也许不会有任何可能。
有时候,选择就意味着命运。
他从未后悔命运给他如此不能遗忘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