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残阳:西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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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进城去踢腾

许燕没有抛弃独娃。虽说她对独娃的处世,实在几分过眼不去。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毕竟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自己这个“反革命”。她常念及他的这些好处,每次回家都要买些东西给他,不是茶叶,就是烟卷。

第二年的秋天,母亲来信了,说她身体一直不好,希望许燕能调回江苏来工作,并说已给她联系好了接收单位——江苏农林科学院畜牧研究所。一听母亲有病,许燕的心难受得有如刀绞。再一想,虽说组织已给自己平反,却是学非所用。难道自己一生就要被这劁狗骟狗的活儿所纠缠,直到自己葬入黄土吗?经过反复的思谋,她同意调到江苏农林科学院去工作。

她跟独娃一说这话,独娃不言语,闷着头只是抽烟,一连抽了好几锅。末了才说:“走吧,走吧。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我知道,我知道。”

许燕见他这般的伤情,不好多说话,也就回屋睡去了。

两个月后,她接到了江苏农科院的调令,很快就办完了手续,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就告别了这座古老的土塬,动身回南京去了。

许燕这一走,独娃知道是没希望再回来了。她又成了城里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自己死扭着她,能扭得住吗?

他的心绪是愈来愈坏。可可又不在身边,他若在身边,也许能乱乱自己的心呢。他终日觉得恍恍惚惚,如是丢了魂儿一般。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村人见他可怜,就说东道西地劝他:“你伤心个啥?她不回来也好呢。她给你置了这么多家产,她走了,不就全成了你的?”

独娃不听劝说,肚里只是叫苦不迭,顺墙就走。他的愁闷越来越在折磨他自己了。他的精神情绪,和盼盼被人拖走时的精神情绪再一重合,行走的是完全的一个轨迹——常常独个儿关了屋门,拧开酒瓶盖儿就喝。一喝就醉,醉了就随地而卧,完全一副落魄的模样。

醉过之后,他就发痴地坐在院中,心内就又骂那许燕没了良心,丢了他一个孤老头子不管了。骂过之后,就又伸手去抓酒瓶……黄昏的时候,三剩家二后人给他捎来了一封信。他放了酒瓶,手哆哆嗦嗦接过信。他知道这是许燕写来的。他的心咕咚咕咚乱跳。他不知道她要干啥。也许只这一封信,以后就陌如路人了。他白怕。只是他一个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每次上谷场去分粮,手上的粮本都是倒着拿的……他急于知道信的内容,慌慌地出屋去。见红狗的儿子玉生正在井台上搅水,就颤着喉咙说:“玉生呀,你能给二哥帮个忙吗?”

玉生丢了轱辘把,爽快地说:“行呀!”

“你到哥屋里来吧!”

玉生跟他走进屋去。他把信交给了玉生,低沉沉地说:“你二嫂来的信,你给哥念念。该不会是寄来的离婚手续吧?”

玉生拆开信,借着窗棂透射进来的一缕微光,粗看了一遍,说:“没有。”话罢,就捏着信纸念了起来:

老头子:

我已到南京,和我妈住在一搭,啥事都好。只是每天上班很远,单位在郊区,离家有三十里地呢。好在有班车,一个来小时也就到了。

屋里只剩你独独一个老头子。知道你手脚笨,手脚笨也罢,掏钱到镇上多买些好吃的来。烧坑时多塞些柴禾,天凉了,把坑烧热些。你愛咳嗽大冬天要注意哩。少抽些烟吧。

还有,家里的衣柜里,有我给你买的一个皮褂子,你寻来穿上。

可可回过家了吗?他在外念书,扑腾也大,要是钱不够花,我给他寄。你不再操心哩。

原来和你在一搭,有时嘴上不说,肚里却在生你的气。离开了,时间一长,倒怪想你的。真想让你来南京住住。不知你愿不愿意?你要是情愿,就早些时候来……老婆子

独娃听罢信,拧着的眉毛立马舒展了。他“梆梆”地磕掉烟灰,一把又抓过酒瓶来,打开盖儿,将瓶子塞给玉生,说:“玉生,哥谢你了。来,喝两口!”

玉生抓着洒瓶子,难为情地说:“我,不会喝!”

独娃直摆手:“喝呗!好酒,瓶子酒哩。毒不死你。这是好洒,好酒哩!”在他眼里,似乎乡里人从不喝过一块二毛钱的“西岳”瓶子酒,喝的都是些打来的散装呢。连这位在城里工作的玉生,似乎也不曾喝过这般的好酒。

玉生见他今日突然大方起来,就勉强抿了两口,出屋去了。

独娃心里愉悦,在家呆不住,也就出门去街巷,找人闲扯了。“嘿,我那婆娘打信来了,说她在南京那边好得很。她让我去南京住哩。”

不几天,他果然一把锁锁了屋门,背着个行李卷去南京了。

到了南京,才知许燕的日月过得也并不滋润。没有房,她和她的母亲周俟松合挤一间十四平方米的老屋。她在信中随便写了那么一笔,没想到这独娃倒认了真,立马三刻地就赶来了。一时,竟弄得她措手不及了。最困难的,也就是住房了。

独娃觉得蹊跷:“这大一个南京城,那么多的‘洋楼',咋就没你个住房呢?”

许燕没法跟他讲清楚,兀自就出门去东颠西跑了。跑了大半天,也没寻下住处。这时,脑子突然一下又亮堂了:对,有了!她想起他们的畜牧研究所,有一个饲养处,喂养着一群羊兔鸡狗的。在羊圈的旁边,搭有一间低矮的小工棚。工棚里住着一个独眼老头,叫老獾头。让他去和老獾头合铺,顺手也可帮他干干活儿。再跟所里讲一下,每月还拿儿个钱呢——让他进城去踢腾吧。

许燕跟独娃一讲,他知道这也是没法儿的法儿,就去跟老獾头合铺了。晚间住在破的工棚里,白日帮着老獾头铡草,拌料,喂羊喂兔的。他觉得这样也好,管他享福受罪呢,反正村里人都知道我独娃在城里头过活,他们看着我眼红哩。唉,这也就够了。只要有了这些,我独娃也就知足了。也就不枉在这人世上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