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还不坏,一个星期后宁英伟的秘书打电话来约咨询时间,我们按时见了面。
这一次会面,他补充了另一个情况。
由于母亲的去世,他当时处于悲痛和混乱状态;再加上父亲又住进了医院,他只好把精力更多地放在照顾父亲上。所以,母亲的丧事由父亲单位和家里的亲戚来料理。
在母亲去世第四十九天的时候,一些朋友在寺院请僧人为母亲做了法事。这件事情宁英伟事先并不知情,是当天被朋友请到现场的。法事做完后的当夜他做了一个梦:一片大森林里有一座小屋,他和母亲在这间小屋里聊天。具体情节他记不清楚了,梦中与母亲聊天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但醒来后觉得母亲很痛苦、难过,对他和妹妹不放心。他在感觉中认为母亲是在重症监护室突然去世的,自己没有来得及对母亲说些话,仿佛心里缺失了些什么东西,非常遗憾,每每看到母亲的照片时就觉得心里很难受。另外,他也经常希望能够再次梦到母亲,但再也没有梦到过。
从那以后自己的症状就越来越严重,直至发展到自己不能开车外出才到医院看心理医生。同时,在他的心里也产生了一个疑问:人死了真的可以托梦吗?佛法的力量是否可以让母亲不再受痛苦吗?
最后他说,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知道不应该有这样的疑惑,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些,为此希望我能帮助他解除这个困扰。
讲完了这些后宁英伟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这次前来咨询的宁英伟与上次相比,那种居高俯视的神情没有了,言谈话语中的优越感也减少了很多。也可能在上次的咨询中,我的做法和分析对他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认同了我的专业水平;也可能这星期来症状困扰得他更加痛苦。但不论怎样,在他的感觉中我们已经是平等的了,这样的情况对取得深入咨询的效果会具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我对他说:“如果从心理学角度解释梦,有依据证明人会因为很多种缘故而做梦。其中一种缘故就是,现实中发生的、对自己形成强烈刺激的事件,会在梦中反映出来。在朋友们给你母亲做法事的当晚你做的这个梦,我认为正是这个原因。
“还有就是按照弗洛伊德关于释梦的理论之一理解,梦也是我们内心愿望达成的一种体现,不过是发生了变形,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梦中。白天法事的内容、形式和场景对你具有较大的冲击,在大脑皮层中留下了强烈的兴奋灶,晚上睡着后,这个兴奋灶没有完全熄灭,仍然在刺激着你的神经系统,所以就做了这样的梦。还有,你想见到母亲的愿望并非是在那天以后才存在,实际上在母亲去世后就存在了,不过没有做梦后这样明显、清晰而已。最终在梦中你的这个愿望实现了,不过因为你一直对母亲去世前没有给你留下一句话感到遗憾、惋惜的缘故,所以在梦里你就把这种感觉投射到你母亲那方面,才感觉母亲很痛苦、难过,实际上感觉痛苦难过的是你自己。”
“嗯……您是在说,我感觉母亲痛苦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感觉投射到她的身上了?”宁英伟一面沉吟一面缓慢地说着。“对了,我现在好像能记起,以前上大学时学过心理学的一些内容,就有投射。”
“是这样。”我回应道,“你刚才问到人死后是否会给活着的人托梦这个问题,我们似乎已经不必再讨论了,是不是?”
“可以不讨论了。但关于佛法的问题我想听听您的看法。因为在为母亲做法事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很受震撼。其他人也对我说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当然非常希望这样的做法能够让我母亲像别人说得那样死后快乐,所以也盼望能起作用。但意识上的冲击,让我的想法有些混乱了。”
在亲人亡故后,绝大多数家属都会出现像宁英伟这样的想法,有这样的期盼或愿望,用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纪念。无论是谁,即使我们心理专业人员恐怕也不例外,一方面这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用荣格的观点解释,是每个个体的人不能摆脱的“集体无意识”所决定的。这与个人的政治信仰无关,所以不应给予指责或批评。我们心理工作者能做的应该是在这个时候,给当事人以合理的解释,帮助他们接受亲人去世的现实,逐渐从分离焦虑和痛苦的状态中走出来。
基于这样的理念,我对他讲:“首先,我不是佛教徒,也无意于宣扬佛教教义……”
宁英伟突然打断我说:“您是党员吗?”
我回答说:“我是不是党员与解释这个问题没有直接关系,我用中立价值来谈这件事情。当然你既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党龄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宁英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学习哲学、佛学的兴趣。你也知道,心理学是从哲学范畴分离出来的,哲学又脱胎于宗教和神学,我既然做心理咨询工作,就应该了解这些基础知识。中国社会的人文宗教背景不外乎释、道、儒三家,而我认为佛学理论更接近于应用心理学。同时,近几年也出现了将佛学与心理学结合在一起的理论体系,佛法与人生、佛法与心理学等论述和讲座也比较多。甚至国外在许多年前就出现了‘宗教心理学’的课程,当然是以基督教或天主教为主体。为了达到更有效地做咨询这个目的,我现在正处于学习阶段,有些话题我们可以讨论。没有思想犯罪嘛!”说到最后我笑了,宁英伟也跟着我笑了起来。
笑声一敛,我用比较严肃的口气说:“通过那天给你母亲做的法事,你的疑惑在于,佛法的力量是否可以让母亲不再受痛苦。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于我们怎样理解佛法。在你的认知体系中,对佛法、宗教是如何看待的呢?”
“我过去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和正统教育,给我留下的结论就是这完全是迷信的一套,按照以前的一种说法,是封建统治者奴役劳动人民的精神枷锁。通过母亲去世这件事,我突然有了需要认真想一想的念头,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不论是佛法还是其他宗教,之所以能够流传数千年,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们虽然形式不一,但有着本质上相似的东西:唤醒自我、与人向善。说到对佛法的认识,我认为佛法不仅是一种宗教,也应该是一种思想、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里面具有禅学、哲学、心理学的内涵。”我回应着宁英伟的话。
宁英伟问道:“您具体说一下。”
“哲学中的辩证法讲求事物的对立统一;心理学的各种治疗方法要求患者必须调动自身内在的力量;佛学禅修讲求的是意念清净、静心不动。我记得在一篇描写出家人修佛参禅意境的著述中,曾有过这样的说法,禅宗的修为要达到‘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水了无痕’的境界。你看,这两句诗的境界可以从禅、哲、心三个方面去体会!”
宁英伟嘴唇嚅动,似在默念着刚才我说的两句诗。
“我们体会一下,月夜之下,微风吹过,映在石阶上翠竹的影子不停摆动,有如扫帚般地在打扫台阶,而石阶上的尘土丝毫没有动。明月的光芒似一把利剑,穿透潭水深入到清澈的深底,但潭水却静止不动,没有任何痕迹。如果从佛学角度看,参禅的境界有如被竹影所打扫的尘土、好似被月光所穿过的潭水,都没有为外力所扰,从而达到清净修为的意境。从哲学的角度看,似扫帚的竹影不停摇摆而尘土不动,似利剑的月光穿透深潭,而潭水却无一丝被搅动的波纹,这里面竹影的‘扫’与尘土的‘不动’,月光的‘穿’与潭水的‘无痕’,构成了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我们可以感受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一动一静、动静结合的统一状态,难道不是辩证法的对立统一吗?还有,尘土和潭水外表的平静,却掩藏着能量的转移,可以理解为事物内在力量的积蓄和涌动,这正是心理学中各种治疗方法的基本力量所在啊!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佛法。当然,我也是在学习的过程中,可能理解偏颇,我们可以讨论。不知道我是否讲清楚了。”说完这番话,我静等着宁英伟的反应。
“我能理解一些。”他说。
我继续说:“至于佛法的力量是否可以让你母亲不再痛苦的问题,如果你理解了佛法的含义,就可以自己给出答案了。”
他还是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读来的,看看是否可以有助于理解刚才的讨论。”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一个远行寻佛的苦行僧走到了一个荒僻的村落里。正当他转过一条巷道,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挑着灯笼的人走过来。旁边的人们说,这个挑灯笼的人是个瞎子。苦行僧似有疑问:“这个挑灯笼的人真是一位盲人吗?”
苦行僧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白天和黑夜,他看不到高山流水,看不到柳绿桃红的世界万物,他甚至不知道灯光是什么样子,他挑一盏灯笼岂不令人迷惘和可笑?
灯笼渐渐近了,晕黄的灯光也渐渐地从深巷中移游到了苦行僧的鞋上。百思不得其解的僧人问:“敢问施主真的是一位盲者吗?”那挑灯笼的盲人告诉他:“是的,从踏进这个世界,我就一直双目混沌。”
僧人问:“既然你什么都看不见,那你为何挑一盏灯笼呢?”盲者说:“我听说黑夜里没有灯光的映照,那么满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样是盲人,所以我就点燃了一盏灯笼。”
僧人若有所悟地说:“原来您是为别人照明的!”但那盲人却说:“不,我是为自己。”
“为你自己?”僧人又愣了。
盲者缓缓对僧人说:“你是否因为夜色漆黑而被其他行人碰撞过?”僧人说:“是的,就在刚才,还被两个人不留心碰撞过。”盲人听了深沉地说:“但我就没有。虽说我是盲人,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挑了这盏灯笼,既为别人照亮了路,也更让别人看到了我自己,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看不见而碰到我了。”
苦行僧听了,如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他仰天长叹说:“我天涯海角奔波着找佛,没想到佛就在我的身边哦,原来佛性就像一盏灯,只要我点燃它,即使我看不见,但佛会看到我的。”
讲完了这个故事,我对宁英伟说道:“我们不去评论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只考虑可以从中汲取哪些对现实生活的启示。你希望母亲能够像别人说得那样死后快乐,为她做了法事,我想这等于是点燃了一盏灯,但不是为你母亲,而是为了在你自己的生命中点燃了一盏灯。灯既然点亮了,你就可以安心地行走了。”
宁英伟听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我为他的茶杯中加水时,余光看到他悄悄地用手迅速抹了抹两边的眼角。
我知道他现在有些伤感,但正是时机,就对他讲:“你为母亲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与母亲的分别也该逐渐完成了。虽然你还很伤心,但相信你清楚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尽快恢复过来,除了保证工作外,还有老父亲需要你呢!”
宁英伟说:“是这样。我其实知道不能总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伤里,情绪也一直受到影响,整天闷闷的。我想走出来,但又做不到。”
我对他说:“好的,我们尝试一下减弱你心中悲伤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