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校长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看报,喝茶,也看窗外的风景,经过四十多天的暑假,校园里野草丛生,树木茂盛,显得更加美丽了。
“请问,你就是韦校长?——我是来报到的。”
好悦耳好动听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韦校长慢慢抬起头,糟糕!眼前这位姑娘好熟悉好熟悉,那一头乌黑的披肩发,那一双明如秋水的丹凤眼,那略略上翘略显稚气的嘴唇,那淡青色的连衣裙,还有刚才那高山流水般的声音……二十多年前,他就一直幻想着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位女郎做他的妻子。那个时候,他每天与她对话,与她一起欢乐一起悲伤,每晚都念着她的名字入睡。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工作、结婚、生孩子……那个梦幻的形象在心中淡化,可谁知过了二十多年,这个形象却奇迹般地出现了,而且就在眼前!
“坐,坐。”韦校长又足足看了这位姑娘一分钟,才勉强回过神来,一边点头一边接过介绍信。
她叫黄青,是K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毕业分配到韦校长管辖下的S中学任教。
新学期开始,S中学全体教职工也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韦校长依然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看报,喝茶,处理公务,也看窗外的风景,可是眼前总有黄青的倩影,耳边总有黄青的声音;他也总是坐着坐着就坐不住,就迷迷糊糊地往语文教研室走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趁大家不注意之机偷偷瞟一眼正在埋头批改作业的黄青,然后又恋恋不舍地离开。夜晚他总是借口看月呀呼吸新鲜空气呀到操场,偷偷望着黄青的蔚蓝色窗帘出神,每次都要等到女儿来叫她,他才如梦初醒,像做贼被人抓住一样狼狈地回家。
半学期过去了,韦校长几乎没干一件正经事,开会讲话常常语无伦次,这使得他非常苦恼,他几乎每天都下决心不想黄青,可愈不想愈是要想。他用拳头捶自己的脸,用手扯自己的头发,还是无济于事。
韦校长依然在失眠,饭量依然在减少,一天比一天瘦。
终于有一天,妻子慎重地对他说:“我说老头啊,你是不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没有病!”随着一声狂吼,韦校长竟冒出两滴眼泪。
妻子十分奇怪,丈夫二十多年来从没掉过泪,今天为何因一句简单的话如此伤心,于是又安慰又递茶表示以后决不再说。
妻子这句话使韦校长恐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神经有什么问题了:这还得了!这么大个学校这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难道就这样毁了自己吗?该死的魔鬼!二十年前要你的时候你不来!现在不需要你却来了,这难道是我韦某前世造了孽吗!
眼看就到期末,韦校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把黄青调走。
调走了,也许就解脱了。
于是将黄青叫到校长办公室。
“小黄啊,我觉得你很有才能,在我们这样的普通中学任教实在有些屈才。”韦校长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说着说着心里就怦怦跳,就像二十年前一样,连语调都有些变了,“我看这……样吧,你下期到L中学去,那是县……县重点,此校校长和我是老同学,我帮你联……联系。”
大概是太出人意料了,黄青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校长,请直说,是不是我表现不好?是不是我不能胜任这里的教学?”她由于激动脸涨得通红。
“你看你看说到哪儿去了。”
“可是我很喜欢这儿,也很喜欢这儿的学生。”
“小黄啊,我这是为你好,你考虑一个星期。”韦校长摆摆手,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可是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汗。
“这是为什么呀?”黄青眼里涌出泪水,她掏出手绢捂着脸走出办公室,从她身后飘出一缕轻轻的啜泣声。
多像当年梦中的那个姑娘啊!她哭的时候也是那么悲伤,那么美丽动人!
一星期后,黄青来到校长办公室。
“我不走。”她说,“我不喜欢那儿。”
“那就换所学校吧。”韦校长说。
“我哪儿都不去。”黄青显得固执而倔犟,“我在这里工作很顺心。”
“不!”韦校长忽然严肃起来,“学校已经做了决定:下学期不打算排你的课。”
“请校长大人讲讲赶我走的理由?”黄青声音有些发抖,她强作镇定,但终于未能掩饰住心里的悲凉。
“理由说不清。”韦校长哭丧着脸,摆摆手,“总之你必须走,越快越好,越快越好!”韦校长说着,额上又冒出了汗。
黄青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哭,只是走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
第二天,韦校长刚一起床,就有人慌慌张张跑来报告:黄青老师死了,是昨夜悬梁自尽的。
韦校长脑袋“嗡”的一声。他迷迷糊糊跑过去,一眼就看到淡青色连衣裙裹着的尸体,顿时倚在一根柱子上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叫人听着撕心裂肺,那一行行泪水湿透了衣襟。
199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