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灰土土的马车从从都尉府的后门出去,直奔玄武门。
车厢里摆着小几,葛一和唐次隔着小几团坐,茶杯里升腾的茶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淡淡的茶香混合着灵飞香的气味在狭隘的空间里弥漫。
“你不好奇我要带着你去哪儿?”葛一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漫不经心的看着唐次。
马车颠簸在场街上,茶杯里的茶随着马车的前行微微溢出少许,唐次低头看着小几上溢出来的水,木木道,“太极殿。”
“你都知道?”葛一一点也不好奇,这么多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袁烈,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他太过于敏锐,就像是一只永远徘徊在天空俯视着芸芸众生的猎食者,他永远能看到每个人的软肋和秘密。
“李重俊逼宫?”唐次撩了他一眼,葛一忽而一笑,“是啊!”
唐次淡淡的“哦!”了一声,葛一把茶杯放下,抿唇看着唐次,“我突然很好奇,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什么是你会在意的。”
唐次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紧,“这世上总会有一两样东西是你我求而不得,想而念之的。”
“比如?”葛一笑道,唐次眨了眨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比如长生。”
“比如花凉?”葛一直直看着他,搭在桌面上的手轻轻一拍,茶杯瞬间从中间裂开,茶水顺着小几的桌面流了下来。
唐次突然失了说话的性子,伸手撩开车帘,马车旁边一队铁甲军护卫着,街道上安静的不见一丝人影,竟是禁了街,恐怕连巡城司都被接管了吧!
不由得邹了邹眉,想到花凉,心口莫名一阵钝疼。
夜色已经低沉,太极殿的方向灯火通明,一路上兵马一队接着一队穿行在南市,到了宣德门外,铁甲军和都尉府的官兵把宣德门围得水泄不通。
唐次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葛一叫人停了马车,耳边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显然是李重俊手下的人马已经开启了对皇城的围攻。
葛一换了只杯子,倒满茶,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次,“袁烈你看,这就是你曾经保卫的国家,你看,你看它是不是不堪一击?几十年前有武则天,现在,李重俊马上就要冲进去,为了那个位置去杀自己的父亲。”葛一冷笑着说,目光看着车帘外漫天的火光,眼角的青筋奋起,整个人虽然看似平静,内心去仿佛有一万头狂牛奔驰而过。
几十年,他等了几十年,现在终于等到了李唐王朝内乱的这一刻,曾经的泱泱大国,现在看来仿佛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被拔了牙的猛兽,任谁都可以搅乱这一潭深水。
“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么处心积虑,只为了看李重俊谋反?”唐次打了个哈气,发白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苍白如纸。
葛一抿唇轻笑,“你不觉得这是一场很好看的戏么?”
唐次皱了皱眉头,“当年为什么要背叛袁烈?”
葛一瞬时收住唇角的笑,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很多年,只等着唐次,不,袁烈来问。“
不知道。”
“你不是贪恋权贵的人。”唐次淡淡的说,葛一仿佛瞬间被人戳了一下心脏,脸上的笑容眼看就要龟裂开来。
“是么?这天下可没有谁不爱这江山美人。”葛一突然倾过身子,伸长的脖子从衣领间探了出来,一股浓郁的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露出的一小节颈子已经溃烂。葛一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唐次,忽而一笑,“这世间嘛,每个人都有些求而不得的东西。”
“太宗允了你?”唐次皱眉问。
葛一摇了摇头,“直到死也未能见她一面。”
唐次抿了抿唇,当年之事他确实不记得了,如他所说,便是李世民抓了他倾慕的人,威胁他监视袁烈,并在恰当的时候除掉袁烈。
当年之事已经无法追溯,何况他已然忘记过去,真正陷在过去出不来的,反而是葛一。
他已然没有了听葛一话当年的兴致,此时此刻,他只担心花凉。葛一既然提到了花凉,那便说明他已经着人去抓她了,这个时候,亦不知道那人是否已经将她救走,拿走那样东西。
都尉府的军队这几年勤于操练,李重俊又暗中扩张了许多私兵,加上太子府的铁甲精骑,攻下太极殿只是早晚的问题。李重俊在江南招收私兵,如今俨然已经兵临城下,庆阳王的虎符不再,大军无人号令,要解洛阳之围,恐怕也只能寄望于他处了。
夜色黑沉,太极殿外喊杀声不断,都尉府的军队正一拨一拨的赶过来,像来柳府已然被控制,能不能守得住,控也是个异数。唐次面无表情的看着车帘外黑沉沉的夜,心口一阵微微的就疼,手脚一点点的发凉。
葛一屏息凝神的看着太极殿的方向,这时,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从南市永安街的方向跑过来。马车旁边的士兵马上把人拦住,葛一皱了皱眉,“放他过来。”
小黄门白着脸推开挡在面前的士兵,跑到马车前,葛一撩开车帘探头出去,“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黄门脸上带着汗,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儿,一边说,“先生,不,不好了,长生,长生公子他,他死了。”
葛一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长生殿会死得这么突然。
“还有,还有。”小黄门抬起袖子抹了把汗,“长公主待人,待人朝着太极殿的方向赶来了。”
葛一忽而一笑,“长宁来了?”
小黄门连忙点头,“来了,来了,还有刑部得郭毅和柳木生。”
葛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遣了小黄门,回头看唐次,“郭毅和柳木生倒是有些本事的。”
唐次抿唇不语,葛一也并没期望他说什么,只兀自说道,“太宗活着的时候,最忌讳兄弟手足相残,其实骨子里是不想人想起他当年登基时的卑劣手段,若是没有玄武门之变,弑父杀兄,他断然没有坐上那位置的一天。”
唐次抬眼撩了他一眼,这时,身后的阵营里传来一阵阵骚乱,紧接着便是兵器交融之声。
长宁长公主府中的私兵众多,且都是骁勇善战的,后面护卫的都尉府一时抵挡不住,长公主带兵势如破竹的冲杀过来。
小黄门推倒马车旁,“先生,快退。”退字还压在喉咙里,一只冷箭射了过来,置入面门,小黄门哽咽一声,直挺挺倒在车辕旁。
长宁长公主坐在车碾之上,旁边的宫女撩开车帘,长宁长公主目光阴郁的看着面前黑压压的都尉府士兵,冷笑两声,指着马车的方向,“逆贼李重俊谋反作乱,该当杀无赦,活抓妖人葛一。”长宁一生令下,两方人马瞬时混战成一团。
长公主府中私兵很快的占据了优势,都尉府兵马节节败退,葛一的马车眼看就要被围困住,南市城门处突然传来一阵炮火声,城外的兵马已经开始攻城了,一旦大批人马冲杀进来,洛阳势必沦陷。
听见炮火声,都尉府的士兵士气大涨,这时,另一队人马举着太子府的金色大旗从南市扑杀过来,与都尉府的士兵形成夹击之势将公主府的人马团团围住。
长宁心一凉,一抬头,果真见那对人马中一身明黄的李重俊,不由得破口大骂,“李重俊,你,你竟然私造龙袍,你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重俊冷笑出声,“长宁,你说这话难道不心虚?你敢说你就没有窥窃那个位置?哼,还妄想如则天女皇一般,近日,为兄便让你知道知道,这大唐还容不得一个女人叫嚣。”说着,右手高高举起又猛地落下,“保护葛先生,活捉长宁长公主的赏银万两。”
车外刀剑相加,车内仍旧是一派闲淡,葛一按下桌子下面的暗销,桌面从两边向上抱起,左右合拢,便成了一块棋盘。旁边的矮柜子里有棋子,他神态悠然的拿出棋子,“可要与我手谈一盘?”
唐次拿起棋子看了看,摇了摇头。
“不想?”葛一看着唐次,“我记得你曾经很喜欢下棋。”
唐次抬头看他,“我不喜欢。”
葛一微微愣了一下。
“袁烈棋艺与太宗不相上下。”他一边说,一边左手执起黑子,右手执起白子,在棋盘上摆起残局。
“是么?”唐次捻起棋子在手中把玩一二,最终落在黑子龙头旁边。
葛一微微一笑,落下一子,果真形成了围困之势,“你说,长宁长公主能否戒了洛阳之围?”
唐次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意?”
葛一摇了摇头,“不在意,我只看戏,看一场大戏。”
唐次静默不语,低头看着棋盘,车外的打斗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太极殿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车外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紧接着便是震天价响的炮火声和欢呼声。
马蹄声在车边响起,李重俊勒马立在车窗外,“葛先生?”
葛一拿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恭喜殿下。”
李重俊看了眼虚掩着的窗帘,没再说话,抬头看了眼朗朗乾坤,只感叹真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
“唐兄,你可在?”柳木生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整个人跟血葫芦一样直挺挺的冲过来,手里的折扇亦然被血染红,“唐兄?”
马车里的唐次微微一愣,想要站起来,双手双脚已然麻木冰冷。
“柳大人!”唐次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撩开车帘,探头看去。
火光映着柳木生的脸,郭毅与他背对着,看不到脸,只那衣袂翻飞,瞧得出几分决绝。
真不是好的相见!
唐次抿了抿唇,扬声道,“天下已定,且无顽抗。”说完,猛地放下帘子,葛一笑得如沐春风。“你怎知天下已定,没有异数?”
唐次抬眼看他,“太子已攻下太极殿,一旦城外大军破城,一切已成定局。”他淡淡的说,手起手落埋下一子。
风卷着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狭隘的空间里,两人面对面,眼观鼻鼻观心。
“唐兄,我来救你。”柳木生宛如一只扑入羊群的猛虎,一边嘶吼着扫开拦在前面的铁甲军,一边朝着马车的方向吼!
他失了花凉的踪迹,后来与郭毅回合,得知刑部也被控制了,只能折返回到公主府,跟着长宁长公主组织兵力反扑。
一路杀到太极殿,直到被李重俊包抄,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