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木的麒麟色泽幽暗微亮,因长时间躺在韩子高的胸口而带着微微的温热感。
那麒麟被韩子高拿出来的时候,陈茜脚步一顿,脑里快速得转起来。这个,该如何给他解释?
“请将军告诉属下。”韩子高将那麒麟朝前递了一递,“这个麒麟到底有何作用。”
有何作用?
陈茜随着韩子高的动作把目光停留在那麒麟上。
这红木麒麟向来是他的信物。麒麟至,如他陈茜亲至,更重要的是,这麒麟可以调动他手下大军的五万之众,近他所掌管的兵力的二分之一。
韩子高既然问出了这话,又将这麒麟收在胸襟里,显然是已经知道了。
陈茜看着韩子高掌心的那块安安静静的红木雕,沉默着没说话。
“麒麟至,将军至。”韩子高收手握住那块麒麟,反手递到陈茜胸前,“属下不才,不敢收!”
陈茜脚步微动,身形侧了侧,避开了那块麒麟递来的方向。他目光看着斜侧方,面色如常:“送出之物,没有收回的道理,本将军还自恃是个守信的人!”
“自恃守信......”韩子高喃喃了一句,目光淡淡地看着陈茜。那目光似是看到了陈茜的心底,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洋葱般被层层拨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韩子高转身将那红木雕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那木雕在我手里,太过灼热。”韩子高没有再自称属下,他背对着陈茜,掩去了面容上的神色,“子高近来经常会想,为何当日你会无所顾忌地将这木雕给我。”
为什么会给韩子高?陈茜自问。许是那一瞬间,目光触及他为救自己而软软瘫在马背上的胳膊,心底某个地方的触动让他冲动之下将那木雕赠与了韩子高。
可说是冲动,他却从未想过,要收回。
“想来,这是子高莫大的荣幸——为着你对我的信任。可为何.....”韩子高闭了眼,极力忍耐着胸口汹涌的复杂情绪,“为何,你要行那般的事,说那般的话,又在这之后将我弃若敝履!你以子高为玩物吗?”
韩子高的声音掷地有声,让陈茜心头一跳。
没有!我没有!
我怎会以你为玩物!陈茜怎么会以韩子高为玩物!!是因为,是因为......
陈茜张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是因为什么?他要说什么?他该说什么?说他歉疚于家人,说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说他,不敢面对他?
说了又能怎样?
他总要,总要,总要在他二人间做个了断!!
陈茜喉结动了动,终是一句话都没说。
韩子高低头笑了笑,早已料到这人不会说什么,却还是......
韩子高轻轻抬起手,覆在胸口上。
“你不说,并不会让横在你我二人间的问题解决。”
韩子高吸了口气,转身看着陈茜。
“我曾有这样的想法,可当我摸到那麒麟木雕时,心底总会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想错了。如果你以我为玩物,怎会将这麒麟给我!如果你以我为玩物,怎会在夜半时分溜进营帐查看我的伤势!”
陈茜微低着的头蓦然抬起。
他知道?!
那天,他的手即将碰到韩子高的脸颊时,韩子高突然翻了个身,却原来,是他早已察觉......
“如果你以我为玩物,怎会将刘澄与我分在一起照看我日常,对我照料有加!”
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眼睛,一步步缓慢逼近。
“如果你以我为玩物,怎会为了不让素子衣吃到面而逞强硬生生吃掉了那些带葱的面!”
韩子高站在陈茜身前,仰着头看他,高度堪堪及陈茜下颌。
他的声音极轻,轻得仿佛一根羽毛般,骚动着划过陈茜心头。
“如果,你以我为玩物。”他顿了顿,“那我现下,还能站在这里吗?”
“我说我想和你谈谈,拨开这一切,拨开这些日子里你我二人的躲避,猜疑,拨开这些日子里你的反复无常,拨开这些日子里我们各自犯下的愚蠢,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真真切切地谈一谈!”
从陈茜和韩子高相识至今,韩子高都很少一口气说这么些话。
他身上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军服笔挺干净,袖口绕着几缕黑色的花纹,正是百户的象征。
陈茜只觉得胸口激荡起某种东西,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韩子高抬眼看着他,没有再发一言,那种无声的寂静反而更让陈茜心里不安。
不该这样的,他征战沙场数年,银枪下亡魂无数,怎么会害怕与一个小小的还未及冠的少年对视!陈茜下颌紧绷着,忍着掉头逃离的冲动逼自己直视韩子高的眼睛。
良久。
那一半外袍扯下来挂在身上的高大身影,终像是泻了什么气般松下了蓄势待发的两肩。那渐渐垂下来的肩膀中间,向来高傲的头颅竟带上了颓然和妥协。
“是我的过错。”陈茜的声音低沉缓慢,他渐渐敛下眼来,“你想知道什么?”
“原因。”韩子高的腰背微微紧绷,“突然间改变态度的原因!”
即便他明知这人的心意,即便他自己清楚,彼此相安无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他却还是纠于一个也许他自己并不乐于听到的原因!
“我的孩儿,不能有那样的父亲!”陈茜突然抬眼,直视着韩子高。
你是我不定的因素,你让我举棋不定,让我乱了心绪。
我首先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然后,是一个将军,最后,才是一个俗人!
是我的过,与你无关。
“对不起。”陈茜轻轻吐出三个字,顿感心头一松,像是一座压在心口的大山被移开般。
可那种轻松,却也伴着一种空落。
韩子高一直平淡的面庞,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
接受你的道歉,结束这个错误。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解释。
“但是,我希望今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既然要断掉这个错误,就请你,也不要乱我的心绪。
陈茜嘴角动了动。
“你......你对他......”
“将军!”韩子高抬高了声音,“你为何要知道?!既然心意已定,便无须多言!”
你杀伐果断,铮铮铁骨,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韩子高,而改变!
韩子高眼眸间的不赞同让陈茜头脑一冷,清醒过来。
自己为何要问,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立场?
可他的心,为什么那般不甘?
“那有一件事,你需如实回答。”陈茜终是把那件放在心里许久的事问了出来,“你会娶妍妹吗?”
“什么?”韩子高皱了皱眉头。
“我那日,听到了。”
那日他看到陈妍抱住了他,听到她喊出的话,看到韩子高离开后陈妍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到她的暗卫随她离开的情形。
他看到了全局,却成了最不愿提起的人。
他会娶她吗?
陈茜在心底说服着自己,他问这问题,是为着妍妹,而不是韩子高。
韩子高有些恍神。倒不是因为诧异被他知晓,而是他没想到,陈茜他,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摇了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书大人怎会同意?”
陈茜只觉灵光一闪。对啊!叔父怎么可能答应!他竟然把这最简单不过的事全然忘了!
陈茜一时间感到些许羞愧。
韩子高的脸上,还挂着那丝淡淡的笑意,不这为何,总让陈茜心里发闷。
“我,我只是问问。”
韩子高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子高追随将军,最重要的几点之一,便是将军的果断。希望将军,不要让子高失望!”
既然要断,便不要,把他韩子高的事,放在心上。
韩子高说完,边迈开步向外走。
陈茜只觉得心里一紧,一种慌乱的感觉袭来。
“韩子高!”陈茜下意识地叫住韩子高,声音里带上了焦急,“你会......离开吗?”
韩子高微微顿了一步,他慢慢回身,朝陈茜辑了一礼。
“韩子高说过,一世追随将军。”
此心不变,无论发生什么!
陈茜喉结剧烈地动了几下。
韩子高直起腰身:“属下退下了。”
门扉轻响,房里一时寂静无比。
那个高大的身影动也未动,背对着门扉,异常潮红的脸色乍眼看去略有些森然。
良久,那人终于吐了一个字。
“好......”
那声音极低,绕了一会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门外路上的那人,青衣裹着单薄修长的身子,袖着黑色花纹的袖口,紧紧攒在指节间。
那人脸上的笑意尤在,挂在脸上就像是面具般完美。
可那眼角,终于划出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线条优美的脸颊缓缓滑落,还没摔到地上,便不见了踪影。
这世间的事,多的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就像是他明明期盼着这样的结果,却还是控制不住不明缘由的眼泪。
真的是不明缘由吗?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韩子高从陈茜处回来的时候,已是未时。
“你们说什么了?”素子衣见到韩子高就拉住他问。
“无事。”韩子高脸色平静。
素子衣一脸好奇:“原来陈茜对葱过敏吗?”
“过敏?”韩子高眼神闪了闪,“那是什么,可有疗法?”
素子衣心里还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陈茜这个小人遭报应了。叫他吃她的面,叫他赶自己出去砍柴,叫他当初打自己十军棍!对葱过敏还吃那么多,活该!
“过敏就是......”素子衣不知道还怎么对个古人解释这个词,“就是,一些人从出生就不能吃某些东西,接触某些东西,否则轻者身体不适,重者可能致死!”
“致死!”韩子高突然身形一动,一把抓住了素子衣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