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茜召韩子高回京的时候,是十一月,待韩子高安排好一切事宜,将赤铁军安排妥当后,正好赶上了过年。
这是韩子高离开建康近五年,头一次回了建康过年。
东阳太守,散骑常侍大人韩子高回京并被加升为右卫将军的消息自是在京中传了个遍,其背后意味众人或知或不知,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噤声不言——谁都能感觉得到,最近的暗潮涌动。
如此境况,明哲保身当是最明确的做法。
可让很多人不解的是,天嘉七年这个年,过的异常热闹,皇上下旨,于承德殿外摆开百桌盛宴,并在殿外挖了数条渠道,以那殿外莲池之水为引,让群臣尽欢,仿那西晋风流名士的流觞曲水之宴。
以往过年,皇上虽也设国宴,却没有那次宴席有今年这般的隆重热闹。各宗族,大臣齐聚一堂,若是放在前两年,还可称为团圆美满,可放在今年,就让人有些搞不明皇上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热闹下的暗潮涌动,却是涌得更厉害了些。
韩子高坐在上席位置上,左边坐的是左卫将军,周文育的儿子周文宝,右边坐的是替了候安都司空之位的安城王陈顼。
这位置倒是巧妙,用自己来试探陈顼和周文宝的态度和反应。
陈茜,韩子高于你来说,终究是个可以利用的臣子。这......其实也是好事。
心里的念头转了转,韩子高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歌舞,偶尔夹一筷子青菜细细咀嚼。
韩子高今日着了一身白色长衫,墨色长发用一支碧色玉簪挽在脑后,垂下了大半。他完全不似一个征伐四方的将领,反而如同一清雅名士。
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配上那绝色的面容,兼有不凡的身份地位,当真是一颗遮不住光芒的明珠,引去了大半的目光。
这些目光里,有惊艳的,有嫉妒的,有痴迷的,也有鄙夷的。
有一道目光,却是时有时无,离的很近,夹杂着不甚明显却着实存在的敌意。
韩子高把玩着手上酒樽,微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惊云破日,让看着他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
“右卫将军只拿这酒樽把玩却不见沾上一口,可是不喜这酒液的滋味?”
韩子高慢慢转过头。
“王爷说笑了,这御酿的滋味自是极好的,只可惜韩某福薄,喝不得酒。”
陈顼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他在恨什么?
扪心自问,韩子高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伤害陈顼的事,可是这人的目光里,分明是可与灭妻杀父之仇匹敌的恨意。
忍住想叹气的冲动,陈顼虽与陈茜是兄弟,终还是少了陈茜的几分光明磊落——陈茜可不会对着自己憎恨的人虚与委蛇。
“原来如此,难道右卫将军从来没有喝过酒吗?”陈顼轻摇了摇手中酒樽,“本王还想右卫将军一杯,真是可惜了......”
未完的叹息弥留在舌尖,似乎在催促着韩子高应承下那杯酒。
韩子高脸上却慢慢现出一丝歉疚:“是啊......太可惜了。”
陈顼一愣。此时这人难道不该接过自己的话头喝上一杯圆一圆场吗?
不对,这人确实接了话头,但却把意思转向了另一边。
是不懂如何与人周旋,还是,故意?
陈旭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愠恼,再回神神时,却见到那人已经自顾自地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他的动作有浑然天成的贵气,他的面庞有鬼斧神工的美丽,这个男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所以大哥才会妄顾自己的请求护着他!所以妍妹才会满心满眼都是他!所以自己才会痛失所爱孤苦伶仃痛彻心扉!
年后不久,便是春蒐的日子。
每年三月份的时候,皇室宗族并众武将,以及习武的世家子弟,都要在京外的皇家猎场打春蒐。这春蒐看似是娱乐的活动,实则占据着极重要的地位。
其一,这狩猎场就是一个小型的练兵场,可以把一些军事理论,在此得到很好的检验和改进,比如,面对即将出现、或者已经出现的一群野兽,你是选择正面攻击、迂回包抄还是打伏击,都要紧密地结合实际情况而来。
其二,皇室宗族和各世家子弟在狩猎场上与猎物的竞逐,实则便是他们之间的较量。成绩好的便是为家族争了荣光,成绩太差的自然是丢了家族的颜面,更何况,有时若是在狩猎场上表现突出,得了某位贵人的青睐,绝对会是一个好的出路。
正是因为它的重要性,所以每年,除了自然条件不允许之外或者出了什么特殊情况,这春蒐基本都是风雨无阻的。
所以,竟管韩子高并不想让陈茜举办这次春蒐,但却也心知,这次春蒐,非去不可。
自二月份开始准备春蒐的一应事务开始,韩子高就不止一次地在陈茜面前提起此事。
“此次春蒐,实在京外,又都带着兵马武器,危机四伏,难道就不能不去吗?”
陈茜从桌案前抬头,戏虐地看韩子高:“你累积已经说了此话不下三次了。怎么,这次特意进宫便是为了再次说一遍。”
韩子高垂下头沉默。
他该如何告诉陈茜,昨夜自己从梦中惊坐而起。
他梦到......乱飞的箭矢,冲天的火光,满地的鲜血,和惨白的熟悉的脸庞......
那刻入骨髓的恐惧,他该如何说出口?
韩子高承认,他怕了。即便他自认为与眼前的这个人断的干干净净,一遍遍警告自己如今二人只是君臣,以后也只会是君臣,却还是因着那梦而惶然不可终日。
韩子高怕,韩子高这辈子最怕的事,便是眼前的人,永远的消失。
“放心,朕会没事的。你......守好京城便是。”陈茜默默看着韩子高,目光中似有千万句的话语。
韩子高终是轻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他该相信陈茜的,他一句句告诉自己,他要相信他,不会出事。
韩子高唯一能做的,除了做好自己守卫京城的本职工作,便是一遍又一遍加强春蒐猎场周围的守卫......
三月二十日,皇室宗族并大臣携部分家眷至京外猎场举办一年一度的春蒐。
韩子高一直站在城楼最高处,看着那人的明黄色背影一点点消失。
按照以往,春蒐会举办整整十日才会结束。
韩子高说不出心里的不安是因为什么,他每日都要登上一遍城楼,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得彩色旗帜的零星重影,才稍稍会安心一点。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了第九日都平静无波。
韩子高心里松了一口气,明日他就要回来了,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焦虑了。
这天夜里,韩子高在京城主道又巡查了一番,回了府邸,正准备歇下。
“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管家禀道。
宫里?十万火急?
韩子高皱起眉,心头一跳:“速速带进来。”
“是。”管家说着,脚步匆匆出去了。
引进来的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德礼。
“将军!皇上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啊!”德礼刚刚见到韩子高便跪了下去泣道。
“什么!”韩子高失手打碎了茶盏,猛地站起来。
韩子高,别慌!不能慌!冷静!一定要冷静!!
“你说说怎么回事!”
“皇上今日本是打算歇上半日,明日回京,却偶然见到一浑身雪白的小狼,觉得稀罕,想活捉了回来,怕太多人马会惊动那小狼,只带了几对人马,却......”德礼颤了颤声音,“却遇上了伏击!”
手指颤抖的厉害,牙关也颤抖的厉害。
韩子高不能不信,那些梦,那些连日的不安......
“进宫!”
永昭殿外一团肃静,肃静得诡异。
韩子高脚步匆匆到了殿外,心里乱成一团,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难道他已经......
不可能!不会的!!
韩子高几乎是跑进了永昭殿,他急匆匆地跑着,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德礼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吱呀......”殿门猛地推开,却愣在了半处。
没有人?
大殿内空无一人?
韩子高呆了呆,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德礼!竟背叛了陈茜!
冷笑着抽出刃月剑,韩子高孤身一人站在殿中,轻轻抬手抚过肩膀的碎发。
“阁下现身吧。”
韩子高话音刚落,一层层持箭的侍卫便从夜色中冒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韩子高丝毫不怀疑,只要有人一声令下,那些箭矢便可以把自己射成筛子,而自己,避无可避!
“啪啪啪!”一阵击掌声传来,“不愧是右卫将军,如此冷静倒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一人穿过重重侍卫而来。
蟒袍加身,玉冠整齐,墨发高束,风流倜傥,赫然是安城王,大司空,陈顼。
“安城王好算计,只可惜,皇宫外尽数是我铁赤军。”韩子高抬了抬下巴,压下心中狂涌的惊诧和不安。
陈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随陈茜一起在猎场吗?陈茜此时在何处?到底有没有事?他该如何通信与他?
“本王当然知道。”陈顼轻笑,“本王知道韩将军的铁赤军,战无不胜,以一当十,是丝毫不逊于当年皇兄第三铁卫军的军队,只是......”
陈顼挑了挑眉,与陈茜三四分相像的俊朗面庞上是邪气的笑容。
“若他们的将军,只是服侍病重的皇上,衣不解带的连夜侍奉,你说,他们会怀疑吗?”
韩子高的瞳孔缩了缩。
“皇上呢!”
“聪明。”陈顼敲了敲手上折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我的好皇兄......死了。”
他说完,挑眉看着韩子高的反应。出乎意料的事,他没有像自己想的那般奔溃大吼,也没有目呲俱裂,更没有泪流满面,竟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静的仿佛......是一个假人。
“你不信?”陈顼嗤笑。
韩子高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一定是陈顼的诡计!他不能相信!他绝不能相信!陈顼想让自己乱了方寸!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陈茜不会死!
他不会死!
他一定不会死!!
“本王来给你讲讲他是怎么死的。”陈顼慢吞吞开口,“德礼前面倒是没说错,只是皇上受了埋伏后,突围突错了地方,我的好皇兄啊,突围到了悬崖处。啧啧,就是那猎场最高的悬崖断头崖。想必,韩将军再清楚不过那崖的凶险了。”
陈顼叹了一声。
“这也是天意,本王并没有想着要皇兄性命,可他偏偏就自己逃到了悬崖处,还失足落了下去。本王这心里......”陈顼面上的神色,渐渐布满了痛苦,仿佛真的在为陈茜的死痛彻心扉。
韩子高仍然一言不发,倔强地抿着唇瞪着陈顼,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
“得,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陈顼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本王要这皇位,便是想把你,堂堂的右卫将军,韩子高,捏在手里!”
他的声量越来越高,最后竟嗤嗤笑了出来。
韩子高喉结急促地动了几下。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很奇怪吧......”陈顼眯起眼,眼里流转着疯狂的神色,“不急,本王会好好折磨你,让你记起......缘由......”
“把他抓起来!”他冷声喝了一声。
韩子高没有反抗,他清楚自己就算是反抗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与其耗尽了气力,不如存下来看看陈顼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看到韩子高没有反抗地便被夺了兵器,捆了起来,陈顼面上闪过一丝噬血的笑,轻轻舔了舔唇角。
“倒是聪明......”
夜色凉的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