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柄白烛在银质的托盘上静静燃烧着,一人坐在案几前,正襟危坐着翻看手中青色旧皮的书,皓白的脸颊似乎反射着烛光般隐隐发亮,墨色柔顺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脖颈。
这烛光虽是上好的白烛所燃,光亮甚好,但终究看久了书仍是有些眼珠酸涩。
韩子高放下书,揉了揉眼角。
“大人。”一个柔柔地声音在边响起,“喝些热茶否?”
韩子高轻应了声,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
“灼桃,你不必随时侍候。”
那身量娇小的女子听言便跪了下去,话语间带上了泣意:“大人可是厌了灼桃,若是灼桃做了错事,请大人责罚,求大人万不要赶了灼桃。”
韩子高心里暗暗懊恼。
灼桃灼桃,果然是一朵桃花。
真真是这副皮囊惹的祸!
自来了东阳,五个月里,明里暗里说亲讨媒的就层出不穷,几乎要踏破这太守府的大门。当初自己和陈茜那留言传遍了这东南西北,这东阳的人家,怎得就巴巴儿把女儿朝上送。后来自己派王二牛暗中打听,才知十有八九是那女儿家对自己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韩子高真心觉得自己不能白白耽搁了良家女儿,索性当机立断,连逛了东阳的小馆几日,把这风流好龙阳之色的名坐个实。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是有些起鸡皮疙瘩的——那些个小倌太吓人了。饶是自己也算是从阎王殿修罗场闯过来的人,也是招架不住只能一个个敲晕方求得安稳度个几夜。
幸而是奏效了很多的。他还记得王二牛半是惋惜半是遗憾地对自己说“说亲的人都没再提起这茬事,听说那些个姑娘暗自伤神了几日也就好了”......
可偏偏又撞了一朵桃花,还是自个儿不长记性从路上救回来的,饶是自己明里暗里拿那不爱红妆的事暗示了几次,也不见个成效。
“咳。”韩子高干咳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彻底绝了这女子的心思,却听得王二牛在外求见。
“进来。”他话音刚落,就见王二牛裹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大衣进来了。
灼桃知趣地退了下去。
“候夫人的精神看着还不错,属下瞧着,她和候大人是生出了情意的。”
一月前收到消息,说素子衣怀了孕,韩子高心里高兴,便派了王二牛亲自带了贺礼过去。以王二牛如今的身份,倒是在外人看来,是给足了素子衣面子。
“辛苦你了,京城有什么消息没?”韩子高嘴角含着笑,看着面前越发高挑壮实的年轻人,心里很是满意。
“听说安城王不日回京,建康看着很似热闹,怕是要准备迎接。”
安城王,便是以前的始兴郡王陈顼。
韩子高心头一喜,陈顼回京,倒是能解开那人心头一桩心事。
王二牛说着,看着韩子高欲言又止。
“说吧,你何时倒与我客气起来了?”韩子高挑眉。
王二牛踌躇了下。
“大人,我想着候夫人都有了身孕了,您说您还......”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其中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韩子高细细看了他两眼,心里了然:“说吧,又出传了什么谣言。”
若不是又有什么谣言,这小子会明张目胆说出这话来?
王二牛挠挠头,有些忐忑:“不是什么谣言,是这次回京,被皇上召见了......”
韩子高手里便一紧,压下心头的波动,平着声音问:“可有什么事情吩咐给我?”
话语间虽极力平静,却不知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
王二牛尽数看在眼里,心里直叹气。
“不是什么吩咐,就是逛小馆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上耳里。”王二牛说着,不由便打了个颤,乖乖哟,当时皇上那脸色,简直都绿了,吓得自己斟酌着大气都不敢出,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皇上说什么了?”韩子高捏了捏掌心。
“皇上给了属下这东西,让属下给大人您。”王二牛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物什,竟是一柄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短剑。
韩子高接过,暂且搁在一边。
王二牛接着道:“皇上问了具体的情况,又问了大人一些起居的琐事,便放了属下。”
韩子高不禁疑惑:“这和你方才那番话有什么关系?”
王二牛支支吾吾了会,脸上现出一丝不忿,终究还是开了口:“皇上嫔妃七八,凭什么给大人脸色看。逛小馆有失朝廷体面,那大人就明媒正娶个老婆回来......”
王二牛说着说着,便在韩子高的眼神里慢慢噤了声,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韩子高终究不忍心苛责王二牛,叹气道:“别忘了,自己是谁的臣子,万不可在任何人面前非议他半分不是。”
敲打了王二牛一番,见他耷拉着个脑袋,像小孩子一般蔫蔫地退了下去,韩子高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短剑上,便不自觉滞了滞。
调整了下呼吸,将那剑轻轻拔出来。
刀刃有些钝,微有磨损,却是一把旧剑。韩子高放在手上转了一下,意外地看到了两列小字,看这痕迹,却是不久前才刻上去了。
“故剑情深,静待归期。”
手指颤了颤,苦笑着把那剑收了放在一边,不愿再看。
当年汉宣帝继位,被权臣霍光威逼立他的女儿霍成君为后,刘询没有忘记与自己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许平君,于是他下了一道“寻故剑“的诏书,他在诏书中说:我在贫微之时曾有一把旧剑,现在我非常怀念它,众位爱卿能否帮我把它找回来呢?
朝臣揣测上意,很快品出了这道圣旨的真实意味——连贫微时用过的一把旧剑都念念不忘,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抛舍不顾。于是他们都联合奏请立许平君为后。
故剑吗?他视自己为故剑,又以那样委屈的口吻说着“静待归期”......
要论这故剑,其实当今皇后沈妙容才是。
韩子高抬手覆在额头。
不过是一时意气,他总会明白,自己算不上故剑,也再没有那个兴趣,做他的故剑......
“大人......”灼桃小心翼翼唤了声。
面前的人侧眸抬眼,眼里的戾气满满。
灼桃心里一跳,此时的大人,为何这般吓人,像是那睁开眼睛的猛兽,似乎充满了暴戾!
“下去!谁叫你进来的!”
当灼桃跌跌撞撞出了门百米,都恍惚着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那个毫不留情呵斥自己的男子,真的是平日里清淡平静温柔的大人吗?
心头还在为着那一刻大人的目光而“砰砰”乱跳,竟带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灼桃自己都没发现,心里的那份迷恋,不觉间去了大半。
天嘉三年(562年),安城王陈顼从北周回国,授侍中、中书监、中卫将军,置佐史。
“皇兄。”男子一身白底绣金蟒长袍,安安静静立在那里,身形似清瘦了些,但看着却更为成稳。
陈茜看着胞弟,心里喜意十足,面上却未尽显,只应了声。
他终于,接回了他的弟弟。
光明正大,昭告天下。
“皇兄......妍妹她,真的......”陈顼垂着眸,看不清神色。
陈茜微愣了下,面上便不喜起来。
“逝者已逝,你怎么还糊涂着掂量不清!你妻子与你在外糟糠多年,你便是尊着她也不该还抱着这心思!”
陈顼沉默了下,却是突然抬眼逼视着陈茜:“皇兄与皇嫂也是糟糠多年,为何那风流榻上将军的名号都传到了北齐北周!”
陈茜眸中瞬时射出利光,在陈顼身上沉沉地压着。
陈顼额上渐渐出了汗意,却仍倔强地和陈茜对视。
“他不是塌上将军,他是朕的左膀右臂!”
陈顼一愣,皇兄这是,在为那韩子高正名?!
心里顿时大骇,自己不过是拿这谣言堵皇兄的话头,可此时看来,那人在皇兄心中的分量,委实不轻!
这可如何是好!他和这韩子高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有算!
“皇兄!妍妹可是因他而死!”陈顼说着,面上便有些怨愤,“皇兄竟然不治他的罪!”
“皇弟这是......”陈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周身一股子冷气渐渐蔓延,“在问朕的罪?”
尾音上挑,已是发怒的前兆。
“臣弟不敢!”陈顼唰地跪到了地上,不敢抬头看陈茜。
宫里这十一月的天气里,有些寒风陡峭了。
陈顼走在宫道上,敛手在袖,默默地走着。
变了,很多事都变了。
他的妍妹,再也没有了......
眼里狠光一闪而逝,如同料峭的东风,瞬间便散地无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