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茜心里清楚,那扮成他模样的士卒必是活不了了。
那跪在地上的士卒见得陈茜终于披上了甲胄,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此时听得陈茜发问,也看了眼同僚离去的方向。
他渐渐正了脸色,转过头来。
“我们的名字都一样,叫第三铁卫军!”
跪在地上的另几人应和道:
“我等誓死不降!”
“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我等誓死效忠将军!”
陈家第三铁卫军......
他一手带出来的铁甲,是最让他信任,最让他放心的军队。
因他而存在,绝对听命于他的,属于他陈茜,只属于他陈茜的军队!
十五年。
从冀南到冀北,从东岭到西岭,从建康到吴兴,从徐州到长城县,从长城县在到吴兴,无数次的凶险都挺了过来,难道这次就要随他葬送在这州城?!
如果他死了,那吴兴城里的他们,冶城里的他们,会稽城里的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被敌军俘虏?绞杀?还是被叔父打压?
陈茜只觉得心间一阵激荡。
他不允许!他绝不允许!!决不允许!!!
“好!”陈茜的声音平静有力,他的手指不再颤抖,他身上的铠甲不再沉重。
即便前路生死仍然不卜,但他有了,一直拼到最后的勇气。
“突围!”陈茜脸色平静,面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州城的地界很小,却在今夜显得咫尺天涯。
陈茜身边的护卫,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尽管换上他甲胄的人已经吸引了大半兵力去州城另一边,可两万的人,比起他身边只剩的几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茜的长枪挑起,猛力扎透了袭过来的二人胸口,左手钢刀舞得飞快,让人不得近身。
侍卫又倒下了两个,几乎是刚刚倒下的那一瞬间,就被冲上来的敌军隔掉头颅以便日后论赏。
敌军的旗帜几乎要蔽盖整个天地,飞箭交矢射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陈茜的银枪已不知所踪迹,也不知是留在了何人的身体里,他用尽气力挥舞手中的刀,砍杀着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
他身边的侍卫只剩下了一个,身上插满了箭矢,还在挣扎着护在他的身后。
陈茜的刀已经快要挥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何处受了伤。竟管他从来不知疼痛为何物,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四肢。
“将军。”那护卫用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属下断后,掩护将军去那里!”
陈茜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破败院落,又侧耳听了听远处隐约的喊杀捉拿声。
他从来没有这般恨过自己的无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每个用尽全力护卫自己的人的模样,记住每一次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在自己面前时刻骨铭心的仇恨,记住黑沉天幕上染上了血色的残月,记住这片被他陈家铁卫军的血染湿的猩红的土地......
陈茜极缓慢地看了最后的侍卫一眼。
“生杰鬼雄,陈家儿郎......”他低低喃了一声,终于转过了头,再也没有回头。
这所院落想是破败了没多久,尽管青瓦和墙面上的漆块已然脱落,但门扉还是完好的。
染满了血迹的刀撑在地上,高大的身体晃了两下,还是没能撑住,缓缓坐在了一堆杂物间。
他尽力了。
他不用去查看自己的伤势也知道,箭伤绝不会少,刀伤更不会轻。他感受得到胳膊和腹部还在渗出的血液,感受得到皮肉里利刃的冰凉透骨,感受得到身体如同压了千斤般的沉重。
“哐当!”他手中的钢刀落到了地上,青色的砖瓦上溅上了几滴血液,不知是他的,还是刀上的。
陈茜低低苦笑了两声,那笑声低沉沙哑得可怕,让他自己都愣了两分。
若老天让他命丧于此,那他这有生之年,过得也不算太过妄了这短暂年华。
只可恨不能教导药儿长大,只可恨不能亲手护家人周全安康,只可惜那么多的抱负都没有实现。
陈茜缓缓抬手,从胸口处掏出了一块东西,却正是那块红木雕的麒麟兵符,他想使力握住那枚麒麟,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只可恨,他还是太过懦弱。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地鼓起勇气直面他对韩子高的心意。
他曾有那么多的机会,那么多次,可以拥他在怀中,却硬生生将这些机会一口气吹得烟消云散。
是他错了。
或许从第一眼看到子高时,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特别的。他总能对他有特别的耐心,特别的兴趣,特别的宽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曾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他只是在长城县驻守三月未近女色才会对子高做出那么多疯狂的事来。他也曾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他只是一时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糊涂,他只是暂时被子高无双之貌所迷......
可这每一次的说服,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耳。
他分明想着他,念着他,恋着他。
即便是做了自己认为的正确选择,心里深处那份自己都不敢碰触的悔意却从来都没有消退丝毫。
自从那夜所梦之景开始,他对韩子高的态度和所为,辗转不定,反复异常,那种时而恨,时而叹,时而憾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以至于他自己从来都未分清,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早该明白,这般的反复无常,辗转不定,不由自主,便是“情”之一字吧。
陈茜“咳咳”了几声,他的嘴里全是血腥味,嘴角一滴鲜血落下,正滴在了他手中的麒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