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是另一场梦,艳丽浓重得仿如一幕幕只能在沙漠的烈日下见到的蜃景,人人明知其短暂,却沉醉般地投入其中,不去想明天何时到来。美好的女子在人肉欢场中寄托了她们的华年,由昏至晨、从冬到春。至少,她们没有像我的母亲那样在无人能见的宫阙深处白耗掉青春吧。紫腰,贵儿的异母姐姐,腰间常系一条烟霞紫色的绸带,舞动起来就成了一团紫气氤氲的云,令所有人向往。还有伽罗,那个绿眼睛的迦陵女子,她有美若鹂鸟的歌喉,当她开口歌唱,世界就在我身边不存在了。那些听不懂的词句流淌在我耳边,我感到她曾经属于我,那种确实感正如她今生并不属于我。但后来,就是在她的房间里,由着她的指引,我第一次领略了这世间最坦白也最隐秘的欢乐……
紫腰说,自己的父母本是中土汉人。父亲经商,常往返于西域小国与汉地之间,自发妻早逝后,便举家迁居至长汶,又娶了说不清自己身世的后母,生下贵儿。但关于自己是如何流落至塞外库什吉的伎坊,紫腰缄口不谈,只说到家人在又一次迁徙的过程中流散,凭着血缘对血缘的吸引,她才能够托人找到了贵儿。
在三生楼里,安那样一个严肃惯了的人,也渐渐有了笑容,尤其是看向如烟霞般舞着的紫腰的时候。
很快就过去了三天。细述与贵儿两次相逢的始末后,这三天里,紫腰把我和安作为贵儿的恩人,安排我们住进了三生楼后院的一套小房,有空时就过来与我们把酒欢叙。贵儿也不敢再出街流窜,偶与紫腰同来,我们闲话时,他在一旁大睁着眼睛发呆。
第三天晚上,我站在院内,从漆黑的天空里找到了那颗蓝色的星星。它孤独地挂在天上,仿佛早已昭示了我的命运。
我告诉安,我该离开库什吉,接着往碧海的方向走了。
“公子……”安欲言又止。
我问他:“安,还记得来此第一天,我在城门口说的那句话吗?”
安说:“我确想请问公子,公子所说让我做个抉择,是何意思?”
“你若无意前行,便可留在这里。”我道,“碧海的所在,虚无缥缈。紫腰待你不错,又是汉人,你留下,候我朝边境情形稍为安定,或许可以伺机回到汉地。”
“我一念微动,便瞒不过公子。”安叹了一声,说,“但公子如此安排,全都是为我着想,并未顾及自身。公子乃皇家贵胄,而前路漫漫,公子的安危,我怎能放心得下呢?”
“出了汉地,我就不是十六郎,你也不再是南衙禁军了。”我慢慢地道,“此次离开京城,乃是为了我父亲的一个梦。梦虚渺不可考,碧海也然。你我行至此地,几同流放。”看着安肃然起来的眼神,我又说:“寻找碧海,已非你我的任务。我愿继续西去,无论能否找到碧海。而你,在九千里外的京城,你的父母家人和秦府娘子都在等着你回去。”
“回去就是抗旨不遵,他们怕是要白白被连累了。”
“哪怕隐姓埋名地活着,你也还有紫腰和贵儿,别辜负他们。紫腰看你时的眼神,我留意到了……贵儿有你可依傍,如平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我提起了那个挖出自己的心赠予贵儿母亲的人,一抹血红色在我眼前闪过。
“可是公子,你为什么……”安嘴唇颤动,声音却不清晰,好似想问而问不出。
因为,我要继续西行,在沙漠里做一个深长的梦,疗我的人世之伤。因为我将如春蚕吐丝般吐尽惆怅,再吞入天地间的苍茫。因为我感到我身上少年的血汩汩流动——它仍是热的。
因为我让自己相信,碧海会为我而存在。
我没有回答安未完的问题。仰头再看夜空,幽蓝小星在我湿润的眼中显得朦胧了不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安从我身后悄悄离开的脚步。
那天深夜,紫腰令一个小奴赶车,载上两张案几、几方软垫、一块驼毛毯及一些酒菜,带我和安来到了库什吉城北的一条河旁。
“既然公子决心明日离去,奴家不便挽留。但伽罗和我有一请求,愿公子赏光,趁月色清朗时往丘兹离河一游。”到小院邀请我时,紫腰说。我看到伽罗也来了,在紫腰身旁,幽深的眼睛望着我。
小奴于河岸的月光明亮处摆下案几,又在上面布好酒菜,紫腰就命他先回去了,嘱他待乌云遮月时再来接人。
我和安落座后,紫腰道:“奴家与伽罗身为弱质,生平所擅长,唯歌舞而已。今夜冒昧请公子与安同来此处,只为歌舞一场,与公子送别。”紫腰转头看了看伽罗,伽罗口吐一串迦陵语,她便又言笑晏晏地说:“伽罗要我转告公子,请公子多饮几杯醇酒,此去大漠深处,再也没处去寻焉礼人的佳酿了。”在伽罗清亮的目光注视下,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安举杯向我颔首致意,也饮尽了一杯。
安静之后,伽罗立于一旁,怀抱七弦琴抚弄起来,紫腰则在铺于两案之间的驼毛毯上起舞。烟霞般美丽的紫色绸带划过天幕,在月光下或伸展或卷曲,随一弯柔软的腰肢上腾下落,和着音乐,营造出种种美好的遐思。紫腰的蹁跹之姿,比平日更添了不少飘逸,非是惊鸿和游龙可形容。坐在我对面的安,脸上正浮起温柔的笑意,我心里也生起一种温度。
就在这时,伽罗开始歌唱了。这异邦女子是数年前被当地人从迦陵国掳来为伎的,歌声能令最动听的乐器之音失色,饶是语言不通,也常令听者陶醉。
那一晚,她的声音清冽如月下的河水,过耳难忘。月光洒落在她高而俊秀的身体上、她莹白的脖颈上,也洒进她一张一合的圆润的唇间,使她美好如神女般的存在。怕再看就会不舍离开,我便把眼光移向天空中那颗跟着我来到河岸边的蓝色小星,感到有清凉的水滴滚落脸庞……
后来,结束了舞蹈的紫腰跏趺坐于毯子上,伴着伽罗未停的琴弦声,把她方才的唱词用汉话唱给我们听:
同业相缠,同想成爱,想爱同结,爱不能离。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我爱汝心,汝怜我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1]
那时安已醉倒,我也不知已将多少杯酒入肚,懵懵然辨不清天上的小星。我的上半身和一双手都瘫软在案上,于朦胧中仍探索着酒意。然而紫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我心里。
来路上,我曾问紫腰,丘兹离一词何意,丘兹离河因何得名。紫腰说她不知,因古焉礼语和迦陵语颇有相似,要问问伽罗。她二人唧唧咕咕一番胡语后,紫腰笑道:“伽罗说,丘兹离是‘恨别’之意,丘兹离河绵延十余里,因汇聚了左近诸地送夫远征的怨妇之泪而得此名。公子以为如何,可取信么?”伽罗也笑笑地看着我。
我说,只要是伽罗所言,便可相信。然后我伸手指向远处即可见的河畔的那座矮山,道:“这座沙石堆积的山,也有个名字,叫孤云山。曾有乱云一朵,孤独无依,来此徘徊不走,笼罩在山头,故而此山得名。”我见他们三人都笑了出来,便说:“这名字的确是我所取。”
那晚,我没有和他们同返三生楼。我借口要作文纪念这一场沙漠绿洲中的相遇,留在了丘兹离河的岸边。小奴赶车来时,月亮缓缓隐没入云中。安和紫腰没说什么,唯伽罗不太放心我,临走前叫小奴点起一支火把,塞进我手中。那时我已酒醒,有那么一刻,我握紧伽罗柔软的手,以示感谢。
他们的车走远后,我把火把送入河中。它随着水流一点点远离了我,过了好一会儿,火光才完全熄灭。
我独自沿着岸边向前走去。河流和天空都是黑漆一片,蓝色的小星也没了踪影。河水在我身旁涌动着暗流,发出缠绵的歌吟,令我想起伽罗和紫腰的唱词。我的脚步偶尔带起水花,在这黑而寂寞的世界里……
我一直走到了天明。我没有再回过三生楼。
注释
[1]引自《大佛顶首楞严经》第四卷经文,唐代天竺沙门般剌密帝译。引文首行的几句话在原文中并不连在一起,第三行起首所对应的原文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此处均为语境方便而作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