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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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一凡春深似海

在一个稍得点儿趣处,又脱不开与其他一切人间戏剧本质上相似性的故事的开头,有绵密的云航过蟹壳青的天空。风、吹刮的冷空气只像来自上一个邈远的夜,同它所见的都是社燕秋鸿,在城里看来没什么所谓地辗转。高处,一只意欲振翮高飞的鸟——外廓成一流线,优雅地——遽然失了气力,无比衰败与无比孤独地下坠。近地熙熙,人拣得到自己的事去做,但笑笑闹闹地秩序也无。这处的住民筋骨是怠惰的,相比终日劳作更擅长成为些没用的人。我们说,没用有什么不好呢?对于存在之外的要求本都是多余的要求,是一厢情愿的要求。锡城是温床,此地的春光也徐徐。

少年沈一凡下了学,沿小径归来。沈母在炖排骨,肉质的香味挥发得充分。他搁下赘余,坐在餐座上,向厨间张望。

杨守莲促狭地笑了一下,说,别瞎瞅,且等着。

沈一凡就等了,心情不太宽悦地捋着一天的鬼事。他丧着脸,因为生命里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捋一半,沈母就忙好了。饭很香,不可以不吃,所以旁的被搁置了。

课业怎么样?沈农吞了一大口白米,含混地问他。

还行。

不吃排骨?好吃的。

好。谢谢。

喏,菜。

不要那碟,油麦可以……油麦可以。

就说你下回别老去外面胡吃。世间万般好都在家里,快餐是够毒的。杨守莲接茬。

席间一时无话。沈农舀了笋鸡汤,浮氽着油,香又腻的一碗。他把肉圆也吞下几颗,唾津,显然是意满地,制出了吧儿的一声。沈一凡完成了吞咽,温吞吞地与杨守莲说,不要信,快餐没毒。我了解得不好,或许你要说这东西心思坏,把人一个个儿地弄得不健康,或许你实际念着的也不仅快餐一桩,还有这世上多得漫过忧愁与表达边界的毒物。那么就该留心下措辞。措辞传递信息,它很紧要。

电视里讲的有假?那鸡啊牛啊都催熟,还喂农药。扒着嘴往里灌。三条腿,八只爪。我心都惴着,可不敢瞎吃。

正跟他妈山海经似的。

不干不净!一口不干不净的!杨守莲倏然发现了这点,一颗失于理性的心极大地表现为宽悦了。多年来,她疏于关照她的“幼子”的梦乐场与审视自我,没有能力去看到这场一初即是不平等的辩论的真相。她隐秘地享受着人类间的冲突(而不仅是晤谈),如此才能够跳脱开既有的角色,狼狈地顾影自怜一会儿。她有着一付市井的智慧,并不追求道德与智识,对于真理亦无眷恋,仅信任着永恒的胜利。这一切,在沈一凡的一句荤话现形之后,集中地使她分泌肾上腺素了。她想到,毫无愧恧地,她所希冀的桂冠,那令人平复的胜利,正御着风来。而沈一凡的优势,将尽数塌陷于风度的缺席,塌陷于这一句的不得体。她意得地说,总之是前几天的新闻。以后不许吃了,我说过,你听到了。吃着饭,也不必再有多余的话。

是否一切威权说道着的耸人听闻的消息,只要辅以神秘的语气,您都尽信?

你少扯些虚晃晃的东西,尽快吃,写你的作业。

如何是好呢,沈一凡想,遇着坚壁般的头脑。有必要烦扰着改变他们吗,即便是至亲。

但他很快就想,去******吧。抹嘴,向外行进。沈父沈母在身后嚷,他就应,今天的写完了,今天的不复习了,今天的事留给明天。

他并没深刻地体会自家的冲动。他向屋外的夕阳走去,夕阳沉沉地溶在以太里,他归来的时候它还缺席着,他又须得面对外界的时候它就来了,并定然又将远行(他只是偶然撞见了美的一个维度,必要纵着它的不能永恒)。他一步步地迈出去,直到橙晖将他裹住,直到一片薄翳筛在脸上又很快地退下去。他停在一片空地上,春草的婚事行将结束,被残余的妃色勾了个边,仍是通体流光。待玄夜光临,它们或许就成为受戮的刑犯,待役的奴仆,但这刻的天真,这刻的体面被其一瞬的时光刻录下——有意义的。是在长久的无意义的岁月里成就了微茫的,仅飨自家的。

沈一凡躺下了。他觉得是过去的沈一凡和未来的沈一凡陪他一起躺下,但他们长得都像今日的少年。一大片一大片的彤云饱蘸了胭脂色的糖浆,低低地垂下来。杨敏、沈农、毒快餐和吞了农药的酉日将军排布在深深浅浅的穹苍上,对沈一凡招手。他一时只觉得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沈一凡这个个体的生命像是突然有了一个永恒的停顿,像时光里的一个罅口,若他情愿微微地探头进去,就能成为洪荒里列张的一枚辰宿。但他只是展了展自己的手臂,注意到一支狗尾草隐在春草地与无穷的远方里,澹荡着。

嗬,沈一凡想,在这里睡到死如何。

他闭上眼睛,晚风吻了他。无止尽的数字、信息碎片在他的脑子里,他做了整理,逻辑美得很,夕阳也远不如。

但他自然——这是个讨厌的词,实际上如何就一定,如何有什么不可抗力——没在锡城的空地上睡到死。暮色四合,二分明月就要高悬于小城上空,沈一凡满脑的新鲜过滤的知识,向家开拨。

是家了。杨守莲已预栽上人类冲突的根苗待着他。她是有意识地将一泓青江水平平地锁于心胸,再待其在某一瞬怒而涨,以此来获取快意。她首先克制地说,嗳,高三。未见成效,便易了副尖刻的调子,说,您老这是哪去了。又过于心焦,使了个相当狼狈的比喻,说,也不见知会我们两老仆一句。沈一凡从奇异的冥想中缓过神来,好脾性地对她笑笑。

杨守莲终得了机会,被这笑牵引得放了悲声。她满眼泪水,面目潮红,一句,你父母亲的挣扎,又一句,从没让人省心,又一句,比别人不如,又一句,成长开又当如何。她大挥起她的手臂,竟恍惚间好似个舞蹈演员了。或许终她一生也未再重复过如此典雅的肢体动作,然而唯二的在场者都对这一瞬毫无知觉。他们并不知情。天下事里,这才是要紧的,这正是要紧的。

沈一凡对着她,心中升起近似冷漠的情绪。杨守莲一张口,缺乏技法地表达自己笨重黏腻的情绪,沈一凡只稍有悲悯,与此同时,觉得可耻。他不欣赏人像戏剧演员一样的宣张,又并非为了谋生。他绰乎影儿地知道杨敏想表达什么,他甚至可以替代起她作次讲演,讲得机巧与通畅,讲得似乎真理匍匐其间、有迹可循。可他没有。他立于对过,因残忍而产生快意地,察观着她由于词汇量贫瘠而显得徒劳无功、泪水涟涟。

他忆起自己与杨守莲过去的冲突。每一次新鲜的都会牵起无数的旧忆。他想到杨守莲长久以来只是被迫地去爱他,迫于自己的本能。她对世界上一切比曾经的她拥有更多机会的人感到隐秘的愤恨,这是另一种本能。前者能够制约后者,这制约不完美。她爱好在他谈起的许多话(在他裸露柔嫩的自我意识时)后身追上,咋,谁不一样。许久来,他受了这句带着魔力般的话的蛊惑,轻慢了他自己。他开始自觉地对自家说,咋,谁不一样。很之后了,他再回忆起这段时光,会感到委屈,与翕动的怒意。他并不自觉地以为这是件不足道的事,生活与知识的累积开始让他了解了他切实的与众不同,他憎恨这人用一个公式将他圈住了,抹去了他的可能性,憎恨自身是这样一个不吝于无限缩小自我的人。他也终于想到,那些言语与刻意本是双生花,对方是带着半完整的意识来对他进行了包含恶意的构陷与不解读。令人悲伤的是,更年轻的他本也足有力量参悟这点,却仅是短了勇气。

沈一凡积郁于胸。他又用了很久才重新意识到自己与杨敏在人类社会的角色,一个稚子与悲戚的母亲。他稍有羞惭地做起抚慰的工作,并小心地没有对于前者所述的要点致以歉意。

幸而杨守莲也并不真的需要和意识到它们。她逐渐克制住了抽泣,摔门进屋了。沈农探出头,对他叹一声,也又随着进去。再一次地,沈一凡逃避了思考家庭关系的路径,他心灰意冷又无比笨拙,并想到他的生命远值得比那更好的事情。

他于是在厅室里怔了怔,做了洗漱,也回去自己的卧室,睡了。

次日,正撞上朗清的天气,沈一凡和他母亲的罅隙被夜晚修补了。她为他做了荷包蛋、白粥和肉碎,把出门用的里衣、白袜和运动校服也备好了。沈农踱着步阅读晨报也被呵斥,“挡着你儿子的碍了”。这剧景沈一凡是熟的,更小的时候他还为之思考过人类间,或只是相亲的人相互间施与烦扰,甚或刻意地、近乎产生愉悦感地攻击另一方的原因。这其间的道理算不得高明,因而少年沈一凡不再缭着它转动脑筋。他匆匆地穿戴着自己与进餐,然后健康、慌张、不够快乐地离开了。

他在这处实在是个一隅之地,沈一凡经由短暂的时光就徒步行至学校。老师还未入教室内行管束之事,门口处的垃圾桶是满的,满室膻腥。学生们似几多尾貌丑的鱼一样游弋,眼镜上粼光烁着。

在这个地方,沈一凡有一知交,两厢契若金兰。沈方听闻,也许会一哂了之,显示出不在意的样子。这说法是沈一凡单面的浮浪之辞。他喜爱,甚或景慕沈方,由于对方持恒的真诚与勇气。他在私下里品评这位朋友,最终得出完全正面的结论,他知道沈方的智力并不出众,却表现出对自己不出众的了解,二者交接处即是种金贵的自省能力。然而沈一凡有多么的钦慕沈方便也有多么的欣赏自家,他对沈方****的赞扬,“真好,您健康、强壮、发光”,便也是对己身****的赞扬。事实上,他们友谊牢固的基础便是沈方隐隐的弱势,然而双方自得其乐,作为外人并无法子抹杀掉这份情谊的绵度。

沈一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度过了一整个上午。老师夹着课本来了又去,学生们又像鱼,鼓着眼,吐泡泡,浦吐、浦吐。有几个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呆在此处。若我足够强壮,他想,我该赤身裸体地游行,然后向慌张的、热爱人类社会的、瞠目的人群开靥,或吐痰,没什么实在的区别。但他没有,他衣冠齐备地坐在常见的地方,对笨蛋们微笑,甚至产生卑鄙的、低下的优越感,像一个猥琐的灵魂在空气中狂吠。他无能,他缺乏力量。他在意。

您呐,您呐,他没事就会自己想,您要是能来救救我就好了。他假想中的“您”要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沈一凡渴求着与“您”的遇见,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愚鲁究竟是没什么长进的可能,还是只是囿于年龄的缘故。他迫切地希望有一个“您”能够来告诉他,尚有希望、有希望、有希望。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总——越来越多地,但这种思考并不遍布他所有的时间,他用其他的时间做着正常人的事情、使着常人的思想感情。因为缺乏智慧的缘故,他毕竟还不是一个极致的灵魂——觉得如此的困倦,如此的灰暗,为着两条。一是他自家。每次当思考进行到深处,总有一张网收着他,收着他的脑仁令其无法进行下去。他经常性地头昏脑胀,没有思绪。在智力方面如此的受挫,于他独立的人格亦是一种倾摧。沈一凡是对这类事存在介怀,对自家的所在保有期待的人,因之苦痛而难言。二是周身的大多数,间或是一切。他时常隐隐地感觉生活不太对头,但他能接触到的人似乎都安之若素,心满意足,对诡谲的规则、道德评判、甚或本是远海的帆影儿一类的东西全盘接收。该造一个福利社会吗,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则是正确的吗,或者,沈一凡本人该为了“体面”,亲着人么,该和他者一起使着“潜规则”这个词儿吗。对于以上,他都难以给出独立之解,因使他一初觉察到这些的,并非理智,而是对于美的知觉。这便导向一个综合的局面:有的东西他能想明白,但另一些像雾一样缭在他的脑子里,作为一个整体来说,他搞不清楚。他搞不清楚正与误,搞不清楚多数人的判断是否可信。而或他又惊疑,自己服膺着的是正确的价值观么,于事体的见解有什么不寻常吗,还是仅仅是由于智识与经验的欠缺让他产生了盲点,实际上、最正确的事情是归顺于集体,因为一切人都历经这个思量的过程,他们把智慧的晶体逐个儿地垒在一块儿,最终寻到了个体们一初思梦着的真理。

正像,作为一个少年,他该对史政张老师报以敬意吗?张明礼走到忘带来笔记又回答不上问题的沈方面前,把他的书桌掀了。沈一凡听到沈方说“怎么地、怎么地”,然后推开后门,走了。其他人停止交谈,在下面倏倏地忙着。沈一凡知道他的同窗们。少数来不及试辨明暗,多数只据着阵势判断,张明礼固然失态,但能对尊者道出“怎么地”的沈方亦绝非什么好鸟,若他能兀自落下势弱者的泪来,或许对错情形还稍有不同。没人正有意识地作恶,正相反地,悲悯在群民的心内汩汩地直流向永远的东方。正义在一个斥满发抖的普通人的集体里蒸发掉了,声音倏倏,倏倏。一切,在最终,又该是“总可以理解的”与“符与逻辑的”。

沈一凡感到迷惘,就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您”能对他说,沈方没做错任何事,或错得不值当这样的对待,他会即刻立起,狠毒地对张明礼啐一声,随后离开得像个真正的磊落者。但没有一个“您”,从来都没有。沈一凡如同一切自以无力与无愿景的之前一样,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脑子失了油的机器一样转动。沈方上课答不出某一问题,未带笔记是应当的吗,不应当到该在众人前像条落水狗吗,决断是公允的吗,居高位者严肃地对待他的权力了吗。他掷了些可鄙的有意识的问题,因着早已预先地备好答案。他心中欲呕,并不为一清二白的不公正态势,或是简明身份关系下依然的强权凌弱,只为他个人的偏偏糊涂。

咽喉处有假想的东西上涌。然后鬼使神差地,他就真的这样依了自个儿。其间,他捕捉到了这一整桩的荒谬性,并为之愉悦。他意欲心宽意平、不加讥诮地发声,师范喔,正是人的师范。或许正该这么干,他们的世界是熵增的世界,吵嚷声是种常态,然而他正该不介怀,正该也无欢喜也无悲。沈一凡在一瞬间无限接近于真理,真理却对他这一CREATURE并无眷恋,挥了挥,让他走了。沈一凡旋即又想,这悲观真是可耻,我总是在一事过后任自己落到这步境地。真对不住父母、衣食、衣食父母。定神,只活着便见得到好的。班级的同学惊异地看着他拼命地干呕,直到地板上出现一点内容、更多的内容。张明礼循着声音过来,火气正在腔子里,攥住首先能想到的词句,对沈一凡吼,刻意的?面庞红涨,你俩不是好吗,眼球外突,那,你只好滚了。

沈一凡缄默又完蛋地离了教室,鞋底沾了秽物,在地板上拖出一道行走的痕迹。脑子里换了一幅景致,昨晚的夕阳荡进来,穹苍霞披,漫天的光。暮鼓又响起来,咣、咣。

沈一凡在走廊的一扇窗前找到了沈方。沈方拄着下颌,眼色半点波动也无。沈一凡走到他旁边,也呆滞地望着外界的时景。

沈方很惊异,问,你咋也来了。张老头又干啥了。

他答非所问,说,没事。过一会,又说,可是对不住了。

沈方问,你说啥呢。为着什么?

沈一凡又说,没事。

好像有太多了。但我不知道,我想不清,我说不得确定,我是钝的心。

沈方没再问了。二人专注地凝视着窗外,天色灰蓝,操场上实在无人,暗乌色的沥青上一层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