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夕照的恶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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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沈一凡长亭外,古道边

一小撮拢在地上的灰尘开始有了重旋起的势头,攀附着风,依仗着自身的轻质,以为掩人耳目地。沈一凡一只足踏上去,没什么怜悯地粉碎了这些东西的梦。下地狱吧,他说。

杨守莲端只白瓷碟子进了内间,上面摞着四张小葱油饼。吃,她说。把碟子搁在沈一凡的书桌上。

沈一凡专注地睇着它们。杨敏说,吃。

然后杨守莲又说,吃。

沈一凡始终无话,她扭身走了。

他拿起一只向嘴中送,之前刚刷过牙,口腔内的味道要小一阵才从化学香转换成食物的油香,像一点墨氤氲开的过程。他只吃了半张,余下的部分被掉落在习题集上,留一个油迹子。

他也不去捡,腾着热气的饼逐渐死掉了,显得冷而灰败。过一会,沈母回来取,看见这景儿,啪地敲在沈一凡的头上。边吃边掉!她说,边吃边掉!第二下敲得轻些,也许想到沈一凡除了是她的儿子外还是一个倔强与不讲寻常孝理的人。

之后她没有即刻离开,而是贴着沈一凡坐下,看着他,一会,又抚着他的手说,你要好好学习呀。

沈一凡讷讷地说,我学得挺好。

沈母说,那就乖了,但我没见你使的力呀。你们学校讲师经这一遭后还能好好教吗,你也不思想,担惊受怕地。但得清醒,你再想,通考取消得了吗,无论如何都认得吧,只好自己努力,一定莫要别人都学,只你不学。

一长串,沈一凡没听。开战之后,他整个人都浮起来,活得不落实地。他无法去“生活”,无法去勤勤恳恳地填充生命里的细节,整日思梦的都是这场战争,与事关它的一个系列。

他从前做过偶然的异想,想到该有战争降临在他的国家,去帮助重建它。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闪念,缺少有力的支撑,但对于沈一凡这样在某些方面相当拗固的人,就成为确数。而现在他并没有精力为这成真的预测私自得意,他只辛苦地想弄清楚,为什么偏偏,偏偏是这场发生了。

失了选择吗?他想到,至少铁国有。焦薤有多紧要?地理上、资源上、历史价值上、民族尊严上?仅有最后一点是真的,那里一片红土,人文与地产都贫瘠得正如铁国国内。情理上实际也讲不通,铁国一统有一个崎岖的过程,它在尚于分裂状态的一个古远的时期,曾经短暂地拥有过焦薤,后来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权,当权者将它赠让出去,不到半年,更朝易代,“根据民意”,新的执政者便不承认前朝的文件,吵嚷着将它索回来。这求索却一直是个未竟的事业,多年来,双方始终各执一词。这个过程,最初,究竟是否是因为“根据民意”而成行的呢,沈一凡又想到。恐怕是的,他想,恐怕是的。这部分的历史并未扯谎,民众,铁国的民众,惯而是这样的形状,今日之战事的风起,有相当一部分也要怪罪到他们身上,怪罪到那些鼓噪,那些口号身上。那他们要背全部的锅么?不对,也不对。你不能期待作为一个整体的群众要更智慧些,一处的人相比另一处的人,一个人种相比另一个人种更具有天然的意识性,正如你不能指望可以把这样的问题简单地定性,那样太不公平。症结仍然主要在多代累积的体制,仍然主要在在那些更“大”的,更具有塑造的权利的人身上。

这些人做了些什么呢,或是没做了些什么呢。初时为何要主动挑衅呢,最终为何又要打响战争呢。既然沈一凡也看得出一队武装士兵试图闯过国界线这事的极度荒谬性,为何它又实在成行了呢?民众给了政府急重的政治压力了么,他们开始有换届的风险了么?不,在现有政体下,显然不对。又或者,他突然想到,有必要一定将动机复杂化么。如果不预设每项事关国家走向的大事都经过多重讨论的前提,有没有可能,在缺乏压力的情况下,权力,或是权力的某些方面,并没有被严肃对待。一个巨人张明礼双手抱胸,对隶属他管辖范围内的平民沈一凡说,那,你只好滚了。这时,他又蓦地想到军部的嚣张气焰,想到铁国人终古如斯的偏好,于是这也许被简单“游戏”了的权力事实上也并非掌握在政府手中。有这么多的可能项,沈一凡唯一确定得了的是决策者们作为一个整体别想撇得清。一个制度长年以来地为群民提供唯一种的言论风向,提供激进主义的“于一夜之内解决全部问题”的许诺,藉此思维固化的群民作为一个整体又心甘情愿地为薪为柴,让一场火燃得越发明艳,漫山遍野。终于,名为“铁国”的子弹出膛,如露如电,再不回望。

沈一凡突然开始产生一种报复性的心理。不要了,去重塑,他想,这片土,这些灵魂。

沈母说,你听见没。沈一凡一扭头,啊?

沈母又说,你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点重话都经不住,怎么当家。

但说着还是用袖子去拭那些泪,满目怜情。

这或许是沈一凡人生中最难堪的一个瞬间。他并不清楚沈母之前说过什么,也不清楚这泪从何而来。他心内无比酸楚,但理性上,他知道整件事如此的被人性弱点环扣,如此的缺乏美感,他又如此的自私以至于不该产生这般伤情。

杨守莲的袖子仍在他的眼角,沈一凡的思绪又偏离到她的身上。他想到,他自己这样的离不开这样的细碎的温情,这样可悲又偏执从他的家庭关系中去探寻美学价值。他祈求真诚,又指望这真诚被系上一个蝴蝶结。大致因为他自己从不是个真诚的人。

但他决计离不开,抛不下的,也是只有他的家庭了。沈农与杨守莲都不是他所梦想的父母亲,却都使用自己粗笨的不合常情的方式待他好。只有他们的真诚是常在的,永远裸裎的,而还有那些蝴蝶结是偶然的馈赠。作为一个自私的人,沈一凡把他的一整个家庭都纳入自己的自私范围,这是他能拥有的最大的爱意。

沈一凡要催促杨守莲离开了。他怕偶然拢聚的情感喷溅,他怕自己表现得情意绵绵。他要难以适应这种人类间的关系而手忙脚乱,他更担忧杨守莲期待它成为一种常态。

所以沈一凡说,我清楚了。这样,您容我独处吧。我会自己思考那些。

也好,成长了。杨敏只笑了一下,之后离开。

沈一凡这时感到他自己需要一次歇息,一次头脑上的清空。待了一下,他想到沈方。这几乎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感到欣悦,然后即刻拨通了对方的手机。

他们约在一个公园,也是小锡城唯一一片大型的绿化带。沈方先到,他总是先到。至少在他的前半生,始终是这样周到的人。他看见沈一凡到跟前,首先问,你来之前吃了什么,一股葱油饼味。沈一凡就答,葱油饼。

之后他们缄默地从路东面走到路西面。沈一凡觉得这太不寻常,憋闷,就先开口,问,“这几天你看了什么书?”

“瞎看。反正也不是我的爱好。”

“别瞎看。”

“那咋看。”

“看好的。”

“哦。以后试试。”

此行意图本是清空,但沈一凡见了沈方,耐不住,又说,“你能感觉到打仗吧。”

“嗳。”

“我还景慕老图,却和老马一道被征了。”

“我很思念他。连老马都思念。”

“你情感细腻。”

“呸。”

“我觉得近来其他讲师课上也慌,很微妙的慌。我****我好好学,谁好好学谁****。”

“这不是你的语言。”

“只像你没听过我说荤话一样。”

“不,‘谁好好学谁****’,你没这么酷。”

“也是。”

“嗯。好好学吧。”

“对,不然呢。”

“不然退学呗。”

“又来非此即彼的一套。我就厌恶你这样讲话,像有一脑子葱油饼味。我洁癖。”

“反正我是要退学的。”

沈一凡看着沈方,竭力保持神色自若。但爆竹已然开了,空气也无法假装自己未染上那股子难耐的、富于侵占力道的硫磺味。

“说什么?”沈一凡问。

“我应该要退学了。你也别太讶异。”

“我不讶异。”

“我只觉得你要讶异。”

“随你。为何?”

“因为我之前未谈过。”

“为何要退学?”

“瞎整呗。没劲。都是混蛋。哎呀,战争味都扑鼻了,你嗅不到?”

“有联系吗?”

“都要走的,总要走的。它像推土机,最后,我们城倾墙圮。南方那里烧着火,铁国有多大?多久燃到这里?我不觉得上学有用,现在要没了实用价值,更是。我不劝你,只说出来。这些话是我大爷的,但想法也有我一份。”

阴谋论不是你的语言,沈一凡想说。他还想说,那这么早。他还想说,你今后做什么去。但最终,他只是嗫嚅,“信你大爷。”

“是。”

沈一凡望着地,又说,“今天先别过吧。我们以后说。”

“嗯。再会。”